如果說這些事情讓李雲心覺得不可思議的話,那麼這天下午從喬佳明口中說出的一個詞兒,就真的讓他驚詫了。
劉老道這些天精神很萎靡。他大概覺得自己總得在李雲心之外留條後路,於是厚着一張老臉四處奔走。可攤上這種事——李府尹親自過問——原本就是淡淡之交的那幾個“朋友”唯恐避之不及,誰理他去。
老道眼下就好像一條砧板上的魚——明知刀要落下,可卻無能爲力。
下午喬佳明溜溜達達、帶着殘忍又得意的神奇來到廟門口的時候,老道已經起了一嘴的燎泡,旁敲側擊地問李雲心那法子到底進行得怎樣。
李雲心只笑笑,在心裡整理這一天得到的線索。
這時候,聽見一聲怪笑——
“喲,我說,您二位還閒着呢?”喬佳明把頭探進廟門裡左看右看,見這時候已經沒一個香客了,便滿意地靠在門框上,“我要是您,可沒這麼大心。老早去投案了——說不定府尹大人心一軟,不判殺頭,只判個發配流放——那也能多活幾天嘛。”
李雲心把手抄在袖子裡,走到他面前站定了,微微一點頭:“勞您費心。來上香的?求財還是祛災?”
喬佳明歪頭看了看他,覺得心裡十分不痛快。這小子……竟然一點惶恐畏懼的意思也沒有。就變了臉,湊近李雲心,惡狠狠道:“別傻了,小子。你當你還有活路?告訴你,是老子使了錢,老子要你死的。你和那老東西,一個都活不了。”
李雲心微微側臉避過他噴出來的吐沫星子,半點誠意也欠奉地說:“哦。我好怕。不過我說你這樣子——情緒這麼容易激動,怎麼混到現在還沒掛的?我聽說前些年你走街串巷招搖撞騙可誤了不少人的病……沒人找你算賬呢?”
喬佳明臉一黑,想破口大罵。但轉念一想反正這是個過幾天就要死的死人,強自壓下怒意,笑:“嘿,你操心我?爺爺當初——”
可惜鬥嘴,他終究不是李雲心的對手。
你來我往說了將近兩刻鐘,喬佳明終於按捺不住,想要動手。但很快又想到上一回李雲心的手段,偏偏不敢出手——這時候簡直後悔自己幹嘛犯賤來這裡一趟,滿肚子的邪火兒又無從發泄。只好在廟門口連着呸了好幾次,呸得口乾舌燥了,才恨恨地自言自語:“你等着,呸!好好一個大官兒,哼……非要說什麼程序正義……呸!那是什麼玩意兒?”
等他走了,劉老道才目瞪口呆地看着李雲心:“心哥兒,你……”
第一次看到李雲心這樣子——和一個地痞流浪,你來我往地鬥嘴說個不停。就真好像,是一個沒什麼心機又被惹急了的少年人了。
但李雲心的已經重新平靜下來。閉上眼睛想了一會兒,對他笑笑。
不知怎麼的,劉老道忽然覺得自己從他的笑容裡……
看到了某種殘忍的意味。
他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
其實李雲心在裡念一個詞兒——“程序正義”。
這個詞兒……怎麼可能出現在這個世界上?
那位前輩……比他原本想象的有趣啊。他到底將這個世界改變了多少?
……
……
李府尹想要將案子辦成“程序正義”的鐵案。但大概也心中有鬼——放出了風聲之後,就不再聲張。甚至李雲心覺得,這“風聲”還是喬佳明那蠢貨放出來的——只爲了看自己和劉老道這幾天“惶惶不可終日”的模樣。
可惜他失望了。
而在喬佳明看來……李雲心在那天下午“強撐”了幾個回合之後,終於坐不住了。
——那李雲心和劉老道也開始走街串巷,到處打聽。喬佳明問了問,得知那傻瓜在問他從前的事情。他從前……唔,倒是有些事情不地道。但是瞧病這玩意兒,總不能說,只能醫好、不能醫死吧?他好歹也讀過些醫書,學了點醫書。給那些看不起正經郎中的苦哈哈瞧病……那,可能用錯了點兒藥,收錯了點兒錢——誰沒個馬失前蹄的時候呢?
反正得了病,看不起病,總要死。
也沒聽說哪個醫館的郎中手底下從沒死過人,對不對?
那小子想要用這事兒來說道?呸。李府尹是鐵了心要那宅子,怎會理睬他。
又聽說,這小子還去找了李府尹府上的人……
哈,倒是有點兒腦子,知道託門路。但他和劉老道手裡那幾角銀子,誰能看得進眼去。
喬佳明愈發地樂了。
甚至很希望,將李雲心和劉老道傳到府衙上的那一天晚點來——看他們現在像是無頭蒼蠅的樣子,纔有趣呢。原本說他們可能結識了於濛那樣的貴人……到如今看,那於公子真就只是一時興趣——早將他們忘了。
便是這樣,又過了三日。
卻說這天下午,府衙寬敞的後宅裡,李府尹在飲茶。
李府尹本名李耀嗣,本是個心寬體胖、善良慈悲的性子。想他李耀嗣爲官二十餘載,在官場上向來是有“秉公嚴明”的美譽的。經他手的案子,都辦得無可挑剔——證據確鑿,流程合理——哪怕是京華的“鐵判官”來了,也橫豎挑不出什麼毛病。
其實依着他的慈悲性子,那老僕年事已高,打得招了,快些將案子結了,給他個痛快,也是省得他受苦。
哪知那把老骨頭偏是個難啃的。雙腿都已經被打得廢掉了,仍是不肯鬆口。
在平日裡,早些讓他解脫了,造一份證詞也就算了。偏偏那“鐵判官”最近也要巡到渭城來,卻是要小心再小心了。
想起這件事,心中就煩惱。
其實也本不該這麼煩惱——胸口突突地跳,心慌意亂。看什麼都覺得煩得慌、瘮得慌,卻又說不出哪裡不對。
平日最伶俐的小廝阿澤,這幾****看着也不順眼。說要孝心,他是有的。
只是這幾日,總是辦壞事。
前幾日說,在院裡尋到一塊上次遭雷擊時候留下的木頭,便說是“雷擊木”,可避邪的,獻寶似地拿來。
可他一想那晚上的事,便覺得心頭突突跳,當下將他斥責了一番。
到下午,又說“看老爺煩悶,講些奇聞軼事來聽”——又講三江口龍王廟的事情——仍是給他訓斥了一通。
後來便怯生生、委委屈屈地不說話了。但那表情、模樣、走路的姿勢……
他又將他訓斥了一通。
不對勁兒。總有什麼對勁兒,可就是說不出來。
李耀嗣將手裡的茶盞重重擱在桌上,覺得是時候,將這案子做個了結了。
或許就是因爲這案子……心裡總不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