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看他的臉,哪還有從前的俊美模樣——倒像是生機被美豔的女鬼吸盡了,不但臉頰塌陷皮膚鬆弛下垂,就連深色的褐斑都爬上額角,像是一個油盡燈枯的老者。
世間取死有道者不可勝數。但如李雲心這般作死的,就可謂天下無雙了。
然而……倒是找到了。
他的第十九個化身,正出現在小云山之內。
雙聖所居的浮空山峰處於那片長寬皆近百里的廣闊空間的正中【注1】。便因着這樣的距離,李雲心的神魂化真身不但現身在小云山裡、且是現身在了浮空山羣殿之上!【注2】
而這時候他的化身也忠實映射了本尊的模樣——油盡燈枯形似惡鬼,彷彿多走幾步,就要散了架去。
現身處乃是一片白玉鋪就的廣場。往四周望,可見西北方有起伏的山巒。其上蒼翠秀麗,飛檐掩映其中。他知道那裡便是他曾經被囚的地方——畫聖的曾居住的宮殿羣。
他在那裡被關押了許久,每日看風景時也慢慢摸清了浮空山羣殿的佈局。而今,他要到那裡去。因爲在那裡,有他的一件寶貝。
蘇玉宋帶他出雲山之前,他已經破了那畫聖書房當中的禁制、趁着那些小人兒攻蘇玉宋,自己溜出去了。但快到樹牆邊的時候似是因爲氣力不支終於倒在地上,被僞聖輕鬆擒拿【注3】。
實際上氣力不支是假,掩人耳目是真——只是爲了分那僞聖的心罷了。
當時在倒地處,往泥土中深埋了一枚鱗甲。
他這化身如一陣風般地往那那邊捲過去,他的本尊便在外面奄奄一息地坐着、小心體察本尊與化身之間的氣機感應,以防一個不小心過了頭,化身又散了。
如此約莫過了一刻鐘的功夫——
這形容枯槁的李雲心本尊,才長長出了一口氣。接着、慢慢擡起手、猛地閉上眼睛便往自己的腦袋上劈。
照理說大成真人境界的龍族大妖的一掌,別說什麼腦袋、就是金鐵頑石,都要給劈成渣滓。可他如今油盡燈枯手臂無力,這一掌竟未將自己劈死、只是把額頭劈塌了一塊、叫一隻眼珠爆了出來罷了。
這一下——有多疼!
他從前死都死得乾淨利落。即便是在雲山之外死,也並未痛苦多久。可如今他這一掌沒將自己劈死,倒是疼得手腳都發軟了。再擡起第二掌來更無力,轟上去了倒是叫神智更混沌瞭然而……還是未死!
偏妖魔又生機強大,他越衰弱、就愈難將自己殺死。如此像是自我折磨般地拖拖拉拉將近小半個時辰、直叫自己的腦袋都陷進去了一大塊,卻還是有一口生機未了。
這種可怕的體驗……
叫李雲心在心裡將雲山內外的修士、妖魔,從相干不相干的祖宗到相干不相干的什麼禽類畜類都統統大罵了一遍。拖拖拉拉直到又過了一刻鐘——
雲山之內那早就捧着手中一塊鱗甲、在地上無力地癱坐了好久的神魂化真身才猛地一振、化爲一道妖風附上去了。
下一刻透明的身形迅速成形、着色,很快變得清晰起來——李雲心再一次奪舍,恢復了原本的模樣。
他在陣中死而復生之後皮膚細嫩,到再在關押劉公讚的牢房中復生,更是名副其實的“吹彈可破”。至如今這第三次——他已是虛弱到了極點,舉手投足都覺得有氣無力。現身之後本是往地上撐了一把好起身。誰曉得就這麼一撐……掌心便被一根草莖戳了,登時戳出一個口子來。
但這口子便宛若虛影。甫一出現,立即癒合。可即便如此李雲心也曉得不大妙——此前一掌拍碎劍修的腦袋、寶劍,是金屬碎塊將掌心割傷了。可他如今卻是被草莖割傷。
接連奪舍、接連損失分身已叫他體內的妖力到了完全乾涸的地步,更叫他的肉身外表極度脆弱……比一個皮糙肉厚的凡人還不如了。雖說這第三次尋死之前已有預料、也想了應對的法子。但而今還是覺得……世界忽然險惡起來了。
想他從小就修行。雖說境界不如如今高,但也是個少年的天才,肉身遠比尋常人強橫了。什麼磕磕碰碰,都不很放在心上。到了如今則是今生頭一次體驗到肉身脆弱之感。雖說於根骨無礙,但總叫人不痛快。
這種不痛快自他這次復生時便出現、更因爲本尊之前所遭受的種種折磨——
李雲心站起了身便破口大罵起來——邊走邊罵。等他走到了畫聖書房前的淺水灣旁,便眼睛一轉。接着俯下身便將嘴湊到水面上,鯨吞牛飲起來。
待他喝飽了一肚子的水,才長舒一口氣。其實他纔不渴。但他喝了,可是有別的用處的。
眼下,他在小云山裡了。
這片空間,長久以來只有兩個僞聖居住。乃是敵人的腹地巢穴,卻也是如今最最安全的地方。便好比……銀行的金庫。
他費盡千辛萬苦到了這兒——入寶山豈能空手而回。
於是眯起眼,伸手擋了擋自穹頂上投下的熾烈日光,邁步往東南方走過去。據辛細柳從前說,那裡是穹格殿。乃是蘇玉宋與卓幕遮日常活動的處所,且還有些別的東西——被他們兩個視若珍寶的東西。
而今他往那裡去。
畫聖的羣殿在浮空山西北面的小山坡上,他便沿着山坡上的路,慢慢往下走。路旁自有奇花異草、芬芳撲鼻。高大的樹木在風裡沙沙搖晃,樹身下生有長勢喜人的灌木。花草中偶有結了果子的,卻都不是人間尋常的花果。從前李雲心對許多修行的經典都不瞭解,對於此類博物雜學卻是瞭解的。
需知當初李淳風與上官月念頭矛盾——既想要這孩子遠離紛爭,卻又不忍心看他一世做個短命凡人。因此只教他零星的一些法術,卻始終不曾成體系地傳授。然而有些東西,卻是令他知道了也無妨。
便是這些博物雜學。
但那些博物雜學當中的相當一部分,對於從前的李雲心來說都是屠龍之術——他沒什麼洞天福地,自然也無緣見到許多奇珍異寶。可如今,卻是有了用武之地了。
——終於第一次親眼見到許多早就曉得名字、習性、效用的寶貝的模樣。
因而曉得此處那些拇指肚兒大小的成串紅豔豔果子,名叫“十一綺羅仙品”。蘊含極濃厚的靈力,然而有劇毒。要麼種了看着玩,要麼拿來衝丹藥的藥性。李雲心邊走邊將這些紅豔豔的毒果捋在手中、往嘴裡一拍,嚼得滿口紅漿液、全吞下去了。
尋常的妖魔,或許有些還會怕霸道的毒果。可龍族原本就沒身子、都是龍魂妖力化出來的。再毒的玩意兒,也毒不到龍子的。
吃了這些劇毒的果子,前面又瞧見幾顆細細高高的樹。在暖風裡搖搖晃晃,像是幾個瘦高個兒在懶洋洋地曬太陽。這樹名叫醉雲仙樹,結果的果子叫醉雲果。靈力亦濃厚自不消說,還可以釀瓊漿玉液酒,或者當作仙品果實來吃。
但據說醉雲果有一樣不好——就是天下至酸。做仙品果實來吃,還得經過複雜的工序調味。李雲心可不信邪。見到樹上有些淡青色的、雞子大小的果子熟了,就摘下一個來,邊走邊狠狠地咬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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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立時呲牙咧嘴,口水氾濫起來。這可怕的酸叫他的眉眼都擠成一團,一邊將這果子丟了,一邊又呸呸呸地全吐出來。吐了出來還覺得酸、酸得心裡要發怒,便又轉了身走回去——
此前在山下與辛細柳相互試探的時候,那妖女就已經情根深種。同李雲心說了許多有關蘇玉宋、卓幕遮的“趣事”。譬如說蘇玉宋最愛飲的瓊漿玉液酒,就是用醉雲果釀的。且,只有此處這四顆醉雲仙樹最成材。每十年釀酒,全靠它們了。
李雲心如今想到此節,便走到這四顆碗口粗細的樹前——依着他所知,這樣粗細的樹醉雲仙樹,該是生長了數千年了——擡起腳。左一腳、右一腳、左一腳、右一腳,統統給蹬折在地。折了還不解氣。又跳上去將熟了未熟的果子都踏個稀爛。邊踏邊罵:“臭不要臉,叫你酸、叫你酸、叫你酸!”
在這邊發泄了怒氣,才又上路。再瞧見什麼“香蝕草”、“青蓮果”、“玉肌紅砂子”、“飛雲杏疏嬌”等等等等諸如此類的玩意兒,都拿到嘴裡來吃。
需知蘊含了靈力的果子,原本許許多多就不是用來吃的,味道必然可怕。偏這李雲心此刻的雪山氣海中靈力、或者說妖力近乎枯竭。什麼東西能補充靈氣他便往口中塞,管它原本是做什麼的呢?
然而他吃也就罷了,卻還鬧脾氣。覺得味道尚可的,便只是路過。倘若覺得味道可怕了……就一陣兇性發起來,又罵又跳又打又踏。可憐這些仙草仙樹仙花又能有幾個是味道尚可呢?
因而他一路所過之處一片狼藉。多少珍貴的天才地寶都被他糟蹋了——只怕蘇玉宋、卓幕遮真瞧見了,要氣得直吐血。
等這煞星終於走下了緩坡、前面一轉,卻又瞧見了一處更大的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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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小云山的尺度,詳見第三百四十章,他們怕。爲一個長寬近百里的空間,浮空山在空間的正中。
注2:這裡有一個問題。我想到了,但是大家未必想得到。不加註解也可以,然而怕細心的讀者覺得而不嚴謹。、問題就是,李雲心身處石道里,未必就是緊貼着小云山外圍的實體牆壁——其實有可能與真正的小云山空間還隔了數百里,他怎麼可以肯定這樣試、化身就能現身雲山內呢?
這個問題的解釋是,禁制當中的“距離”,並不算是“實際距離”。他之所以知道這件事,是因爲在洞庭湖中生擒奪福量子的時候。
那時候李雲心的化身在邪王陷空山處,真身卻在洞庭。真身與化身之間的距離遠超三十里化身卻仍能存在——是因爲藉助了法寶“玄光鑑”。玄光鑑有跨越空間的能力,因此其間的數百里被視爲無了。
說得比較抽象。但如果考慮到了這個問題的讀者應該能理解。這段話可以以文中旁白敘述的方式解釋出來。但太多此類解釋會拉散文章結構。因此文中不提了。
注3:詳見第五百零五章,出雲山。
注:4:此類大段註解在正文中如果佔用了訂閱的起點幣的,我以後在每章末尾多加些不算錢的字數補回來。因爲如果發在“作者的話”裡,是有字數限制的。發不完,很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