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煞君座下羣妖大譁。
他們或許沒有忠心到爲煞君效生效死的地步。然而在這種時候——天下倖存的有頭臉的大妖都聚集在漫卷山裡,卻被一個龍五如此斥責自家尊長,豈有什麼臉面可言?
終究此刻骸骨已被李雲心的化身拖走、狠摔在地上好半天未起,這羣妖王便立時得閒羣情激奮、破口大罵起來。
不罵不知道,一罵才嚇了一跳。
此前火雨散去、骸骨現世,在這戰場上追亡逐北如入無人之境。而漫卷山裡也的確安靜沉寂,就彷彿從那火雨當中倖存逃生的數萬妖魔都離開了此地、這裡只有他們這些零星的妖王罷了。
豈料如今煞君座下的百來個妖王、妖將一旦聲勢驚人地叫罵起來,漫卷山西邊的林中卻也立時響了一大片的嘈雜聲。聽那聲音數量亦在數百,且個個兒聲如洪鐘、仿若滾雷,可見修爲都是不凡、深厚的。
——才曉得原來那羣傢伙一直縮頭縮腦地藏着、眼見他們與怪物死鬥,並不出手!
雖說他們之間沒有交情、本也無什麼出手相助的責任。可這廂的妖魔纔不管那許多,心裡登時涌起了怒意,什麼“藏頭露尾”“膽小如鼠”之類的詞兒已算是雅緻。更多的人都沒聽過的罵法兒連珠一般蹦出來,竟將所有藏在此處的妖魔都給罵了個遍。
原本是煞君座下與道君座下的妖王、妖將在叫罵。如今這話一出,旁的妖魔也沉不住氣。於是只見一時之間——
本以爲幾乎無人的漫卷山裡……就好似有什麼東西驚起了一羣聒噪的飛鳥一般——本是藏着觀望的妖王都忍不住冒了頭、各顯神通了。這下才曉得原來密密麻麻都是人!
那些藏身在山林中而未得走脫的妖王妖將,數量少數也有萬餘……這還不包括更多仍未作聲的呢!
這裡數日之前還是玄門的祖庭所在、數個時辰之前還是可怕的修羅戰場。然而到了這一刻……竟彷彿成了羣妖聚集的集市。只一刻鐘的功夫,天下地下都是一片叫罵聲。什麼陳年舊賬、此前爭鬥時結下的恩怨皆被翻出來了。李雲心從前在睚眥的關元地穴當中領教過妖魔生事的本領——就連走着路都能打起羣架來,何況如今呢?
起先是兩方在叫罵。但“戰火”很快延綿開來。也不曉得因爲什麼話什麼事,便各處開花兒了。
再過上十幾息的功夫,山中便開始爆發出延綿不絕的聲響、火光——玄門這個大敵既滅,如今又沒了主心骨兒,這樣許多的妖魔聚在一處不鬥起來纔是咄咄怪事!
道君似也未料到自己的三句話竟搞出了這樣的局面。他站在天空上面沉似水、斷喝了幾聲。
可如今這時候,誰的聲音不大呢?
要說聲音響亮,很有些妖魔的本領是在龍族之上的。他的這幾聲便湮沒在更大的噪音裡——山林中的飛鳥與野獸都因這噪音驚慌失措,甚至有的,都被活活震死了!
——於是他露面時威風極了、震撼極了。可到了如今妖魔們都起了兇性、發了狠,都不理他……
他如今孤零零、亮閃閃地站立在高天上……倒也是尷尬極了。
瞧他這模樣,白雲心冷笑一聲:“君上,狻猊不自量力,我給你教訓教訓他去!”
這女妖向來不是什麼溫婉賢淑之輩。此前一直未出手是形勢所迫,實則心裡早就憤懣得很。到如今瞧見了龍五道君,她可沒什麼好怕的。她現在重回巔峰,乃是希夷玄妙的境界。而那道君亦然。雖不知道還有什麼手段藏着,可打一架總無什麼大礙。
然而她說了這些,煞君卻輕輕地皺眉:“你不要妄動。事情不對。”
煞君的性子在妖魔之中算是嚴厲的,可到了這時候卻一再忍讓——忍讓李雲心、到頭來又忍讓修爲遠不如她的道君。這叫白雲心瞪大了眼睛,似嬌嗔:“君上!”
“他竟敢對我說這樣的話。”煞君不理她的小性子,只微微皺眉看天空之上的道君,“看來都是深藏不露啊……”
這種飽含了憂慮的口氣,叫白雲心稍愣了一會兒。
這時候,正是妖魔們混亂成一團之時。亦是李雲心那巨大的化身幻象同骸骨又戰一氣、再將它打翻在地之時。無論他使的是何種手段幻出這化身來,力量都強得可怕。白雲心很快意識到煞君話語當中的含義——
至少此刻的李雲心強得超出所有人的意料、龍五的修爲與煞君相比又彷彿天壤之別。他哪裡來的膽子跳出來出頭!
其實煞君的性子在諸多妖魔當中算是疏冷寡淡的。非要說相似,本質上大概與龍九有三分相似。同屬表面來看瞧不大出,可一旦深交了纔會意識到這種人無論看起來是冷酷或是殘暴,可內裡總還有點兒什麼東西。
她居住在天煞崖,並不常常出世走動。因而雖爲玄境的巔峰,可名聲不顯。也由此,除了同爲巔峰的龍大琴君之外,與其他的龍子來往並不算多。那睚眥對她表現得親近熱絡,有些是看在琴君的份兒上,另一些也是因爲她可怕的修爲。
然而即便如此……她這“五弟”在從前時候也算是規規矩矩。如今卻忽然現出這樣有恃無恐的面目……
“兩千年前龍族九子當中,玄境只有二人罷了。”煞君盯着那道君的身形,忽然沒頭沒腦地說了這麼一句話。這叫白雲心又愣了愣:“君上?”
但煞君仍輕聲道:“通天君睚眥與道君狻猊,那時候都只是真境而已。”
“老五說要領悟出供妖魔修行的道法,到底悟沒悟出我不清楚。然而他與睚眥後來晉入玄境,卻是實打實的事。他們兩個向來關係極親近……今天他又做出這種事來。我只怕他是當真得了什麼了不起的東西,踏出我們沒走過的那一步了。”
“倘若真是那一步,妖魔當中的境界可就不足以衡量他的實力了。心兒,你不要輕舉妄動。”煞君沉聲道,“還只怕是,他也有什麼法子看出了我們的虛實。或許連李雲心都沒算到他呢。”
她這話音一落,整片空間立時被一聲悠長痛苦的嚎叫填滿。聲音如此響亮,以至於終將羣妖的鬨鬧聲壓了下去——這聲音乃是那骸骨發出的。
這麼一小會兒的功夫,那怪物又被李雲心的化身斷去一條手臂。它似是已到了強弩之末,橫躺在地上,看起來彷彿是一具毫無生氣的巨大枯骨了。只有還偶爾在骨縫當中遊走的細蛇才叫人衆人意識到它的生機尚未完全斷絕,還是有可能再站起的——
李雲心的幻象便將一隻腳踏在它的脊樑上,終於得了空閒仰頭看天空,喝道:“這位朋友神氣活現搖頭晃腦,連我三姐也敢黑,是何方神聖啊?”
此前道君連喝幾聲叫諸妖王安靜,別家並不理會他。但如今在一刻鐘之前還帶給衆人莫大恐懼的骸骨發出悲慘的嘶吼,倒是叫場中有了片刻的寂靜。
於是正聽到那道君冷冷一笑:“我乃龍族五子,封號道君。你倒不必明知故問。先將琴君與通天君請出來——”
“哈,原來是五哥。”李雲心這幻象一笑,“自家人嘛,就好說話了。”
道君似乎很不喜歡有人打斷他的話。因而在李雲心說了這句之後略沉默一會兒、嚴厲地看着他,才沉聲道:“你也配與本君同族。”
“一個鵬子,一個冒名頂替的龍九,倒是生出了不少的事端來。哼……你以爲憑你這雕蟲小技、便能——”
結果又被打斷了——
“他媽的雜毛獅子,老子給你面子,你不要不知好歹!”前一刻還嘻嘻笑着的李雲心幻象忽然拉下臉,破口大罵。
他這一罵,不但道君登時愣了,就連羣妖也愣了。他們又不是白雲心——實際上在這道君此前剛開口的時候她便曉得,李雲心要發作。他那個人翻起臉來比翻書還快、且沒什麼心裡壓力。只看他笑嘻嘻便覺得他是個可以講道理的,非要吃大虧不可。
不過這一愣之後,整個漫卷山當中卻是喝彩聲、歡呼聲雷動——喜氣洋洋彷彿過了個大年。若是個人在此看了,非要覺得莫名其妙不可。然而瞭解妖魔性子的卻曉得,這些個妖王、妖將們,大多是些性子一旦起來了、就沒什麼立場、是非可言的混賬玩意兒。
那道君身份尊貴,甫一現身又威勢凜凜——如今倒被李雲心給痛罵一番,桀驁不馴的妖王們才最喜歡這種事——換了什麼琴君通天君煞君上去,大抵也要是如此的。
他罵了這一聲卻未停,伸手猛地往地上一撈,似是撈起了個什麼東西來。用兩根巨大的手指捏住、往空中一提,再喝:“對質,好啊,對質給你看——看看這是誰!?”
被他提起來的傢伙,卻是所有人都認得的。
乃是通天君睚眥。
於是那喝彩與叫好聲便都漸漸地稀疏了,就連原本因遭了李雲心的痛罵而臉色愈紅的道君也頓了頓。
——李雲心說龍大龍二謀逆,這事聽起來是很遙遠的。這個遙遠是指、且不說這種說法叫人難以置信。即便是……能將他們怎麼樣也是很不好說的事情。
真龍神君與龍子並不很融洽天下皆知,即便他們當真“謀逆”又如何呢?
琴君乃是玄境的巔峰、睚眥亦是大成玄妙境界的大妖。此兩者在妖魔當中皆具有可怕的武力,是天下間最頂尖的那羣存在之一。這樣的人……要殺要囚,都會引起天下大勢的變化。對待他們是需要極度謹慎的。勢與力——兩者相輔相成。即便真龍神君也不得不受掣肘。
此前李雲心說了這一切,稍有些頭腦卻不大曉得內情的,都有一個合理的猜想——
這龍九隻是想要借這件大事做文章、從中得利罷了。或許琴君與通天君此刻真地陷入了某種困境裡,因而他才趁此機會生事。可要說當真將他們如何……是誰也不敢想的。
因此——
本以爲還需要很多的口舌、試探、爭執,話題才能真正地轉到他口中那兩個“謀逆者”身上。繼而再經過一番勢與力角逐,以某種衆人都能接受的溫和局面收場。
卻很難想到如今這一刻——
那通天君睚眥,蓋世的大妖魔……如今被一根青濛濛的鐵索縛住了。巨大幻象的兩根手指拈着那鐵索的另一端,將睚眥搖搖晃晃地掛在半空中,看起來像一個斷了線的人偶。
而通天君本人……竟還是清醒的。
他睜着眼睛,不曉得在想些什麼。並不掙扎,也不說話。在天上將漫卷山裡的情況都看了一遍,又仰頭去看天空中的道君。
仍是不言語。
於是,這漫卷山裡漸漸地安靜了。詭異的寂靜瀰漫開來,到最後……連飛鳥的叫聲都清晰可聞。
再愚蠢的妖魔也開始意識到一件事——龍子們的內戰似乎是要開始了。
見道君眉頭緊鎖沉默不語,李雲心便冷笑:“想要問,就問呀——問問看,那事到底是不是他們做的、他們又是不是矯詔……要送這漫卷山裡的諸位英雄、蓋世的妖魔去送死!”
便是在他說了這句話之後,煞君忽然低低地哼了一聲。不曉得是在笑,還是在表達別的什麼意味。然而她這麼一聲之後,此前要李雲心將龍大、龍二帶出來對質的道君卻仍不說話……詭異地沉默着。
白雲心皺眉:“……君上?”
道君的表現很奇怪。因爲他該是曉得……如今的睚眥身上的,可不是睚眥本人。而是他們正經的九弟,龍子螭吻。
“他沒法子說。”煞君擡眼往四周瞧了瞧,低聲道,“說什麼呢。對天下羣妖說,其實那不是通天君本人而是螭吻麼。”
“那麼羣妖都會曉得龍魂不滅這個秘密。一旦曉得了這個秘密,也就都該明白,真龍該有多麼想要收回龍魂。到那時候……哼,這些妖王妖將們,本就沒什麼忠誠可言。那麼在真龍與龍子之間選擇哪一方,可就沒什麼懸念了。”
“沒人會相信真龍會輸的。”
煞君輕嘆一口氣:“他若說了,反倒是幫了真龍、幫了李雲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