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準備,就準備了五天的功夫。
對於如今的通天君九公子來說,這五天可着實難熬。
他從前道行低微,只能縮在洞庭附近的一段渭水中。那洞庭老君法力高強、神通廣大,他自然不敢在洞庭君身邊生事。可週邊也沒什麼好日子過——陷空山的邪王亦是玄境且不再提,單是那時候真境的白雲心,也總來嚇唬他開心。
人與人之間作勢開玩笑,是都曉得有理智的人斷然不會忽然就打人殺人。可對於妖魔而言……誰知道從前還是笑眯眯的,哪一次會不會真起了兇性?
——又被白雲心那女妖嚇得好苦。
是個低賤的山野精怪也就罷了,偏還是個龍子。
要說句公道話——世間無論人和妖,都沒有比他更委屈的了。
而後經歷許多事,到頭算是“苦盡甘來”——被李雲心以畫道的手段輔以旁的什麼東西,造出了這麼個真境巔峰的身子來。有了這身子,就再不用像從前一樣過——一千年的怨氣和委屈如今煙消雲散……與殺身之禍相比如何?
實際上,這倒也是這妖魔很快就與李雲心不記前仇的緣故之一。人世間所謂一笑泯恩仇,大概如此。
否則,這九公子又怎麼會在燃燒的渭城外遇到李雲心時對他說“不要墮了渭水君的名頭”呢?
也正是因此,如今這九公子倒像是隻出了窩的鴨子——真龍都來站他,且跟了個可怕的李雲心,還有誰惹他。
從前沒玩過的都想好好玩,沒吃過的都想痛快吃。人世繁華天地遼闊都想要見識見識。
可如今待在李雲心身邊、在那東海客棧裡,真是痛苦極了。不好使什麼手段,李雲心也不許他吃人。簡直像是又回到囚籠。因而日盼夜盼,只想快點出海去。
不過這還是要看陸白水的。
這位驚濤路大豪名下產業不算少,但從前並沒有涉足漁業。近期雖有去海外探奇的打算,然而畢竟已經入冬了。是打算等到開春再籌備此事的。豈料遇到個李雲心……便在這時節動了起來。
白水鎮上船隻不少,但都是中小型船隻。在近海走可以,卻經不起遠洋的風浪。但陸白水交遊廣闊,到底撿了個便宜。
——他從前與當地的官府關係不算差,可也並不融洽。近一年來因爲些生意上的事偶然與驚濤路推官謝遜結識,纔算在官府也有了些朋友。因而弄到兩艘三桅三牙大艦。
三桅是指三根主桅杆,三牙是說船樓有三層。長近百米,隨行需要的海員也近兩百人。
這種東西輕易不會被百姓得去,哪怕有金山銀山也難買。但這麼兩艘卻不是正路得來的——
在東海寶瓶灣一帶,一直有一支海盜船隊活動,聲勢頗爲浩大。匪首姓陸名非,自稱海王。據說從前也是中原的世家豪門,然而因家中遭受變故才逃到海里、聚攏起一羣海賊。
這夥海賊並非尋常之輩。此類三桅三牙大艦就有五六艘,小船更有數十。艦艏裝衝角,遇到商船就衝過去、再接舷,極爲兇悍。東海國水軍曾出兵圍剿了三次,兩敗一勝,始終沒有找到海賊的主力。
倒是今年春天的時候,發生了變故——
那夥海賊不知怎的起了內訌。就有個頭目帶了這麼兩艘大艦、三百多人來投官府。說還可奉上寶瓶灣的海圖,叫官軍將海王陸非一網成擒。
官軍便暫扣下了這麼兩艘船,將來投的幾個頭目也好生款待着。
但不知後來發生什麼事,忽然又把這幾個頭目砍了。三百多個水賊也悉數絞死——說原來不是來投降的。而是打算假意來投、再與海王陸非裡應外合,攻佔驚濤路。
這件事很是鬧了一段時間。到秋末的時候才漸漸平息。
但東海國水軍的戰艦是五牙大翼,形制與海賊的船不同,並不想接收。沿海有財力買得起這麼兩艘船的,又不樂意沾晦氣——要知道陸非氣焰極囂張。有不開眼的買了他的船去海上跑船運……一旦被撞見了還了得?
因而就成了燙手的山芋。大家都想要,卻都不敢要。
直到陸白水想起這一遭,就花一萬六千兩銀子,將這兩艘船都買了。
一萬六千兩——再翻十番,就是驚濤路一年的稅賦了。
又花大價錢招攬了許多的水手、亡命徒。短短五天的時間裡,就灑出了兩萬兩的白銀——人人都說路大官人這是失了智。買下海王陸非的船,又選在冬天出海、且據說要找龍島……大概是要有命去、沒命回了。
如此……到了五天後。
白水鎮外十里遠的丹楓港,可就熱鬧起來了。
兩艘鉅艦停泊在一浬之外的海面上,彷彿兩座小山。數十艘小船在鉅艦與港口之間來回往返,運送各種物資。這麼兩艘船的吃水實在太深,白水鎮附近的丹楓港是容不下它們的。
港口上有堆積如山的糧草貨物,還有自四方趕來的海員水手。更有些附近趕來賣貨的、販小食的,還有些窯姐兒之類。
陸白水坐在臨港口一家酒樓的三樓廳中,向外看去正可以將港上的情形盡收眼底。
這時候剛是清晨,招募來的海員們已經忙了一個通宵,約莫到正午的時候就可以乘船出海。但兩人來了這兒,則是因爲要見個人。
——約是在昨天后半夜的時候,忽然有差人上門找到陸白水。說路里新發了禁海令。直到開春以前,都不許大船出海,“概無例外”。早上的時候,會有路里督撫衙門的推官謝遜親自前來說明此事。
陸白水使人客氣地款待了他們、送走了。
然後在這港口上唯一的酒樓裡等謝推官。此刻,那位謝推官就在二人眼前。
“……事出突然。我也不清楚都督怎麼想到這一遭。”謝推官約三十多歲的年紀,可謂年輕有爲。五縷長髯,白麪細眼,看起來頗有君子之風。說話的語調與語氣也很隨和,“我也不好勸。這兩艘鉅艦作價一萬六千兩賣給你,都督已是疑心我在其中牟利。唉……於是來,要同你商量商量。”
陸白水皺眉,往窗外看了一眼:“謝兄,你看外面的情景。人和貨,都已經到了。這時候忽然說不許走……我也很難辦。有沒有什麼法子,能通融則個?”
自然有法子。陸白水跑江湖許多年,豈會不知呢。
只是在昨夜以前還以爲這謝遜到底是個意氣相投的好朋友,到此刻才意識到……原來同那些人是一樣的。趕在這時候跑過來,說走不了。然後——
“法子倒是有。唉,只看陸兄肯不肯。”謝推官嘆了口氣,看起來極爲難。
陸白水便在心裡冷笑一聲。然而面上不動聲色:“有法子就好——謝兄,小弟這裡還有些近千兩的銀錢。如果有法子……謝兄且帶去、爲小弟打點打點。但有不足,只管再叫人去東海客棧——”
謝推官卻一皺眉:“這是什麼話。”
他的臉色略有些難看:“陸兄如果當我是來說這些的——我現在就起身走了!”
謝白水愣了愣。但忙道:“誤會誤會——謝兄,是小弟誤會了。那麼到底是……”
謝遜生氣地盯着陸白水看了好一會兒,才嘆口氣、擺擺手:“罷了。我說的法子是,你帶一個人去。”
“這個人我也不清楚是什麼來歷。看着像是個道士——前些日子督撫衙門裡鬧邪祟,這人找上門給料理清淨了。就得了都督的青眼。又和都督說海外仙山上有仙藥,他可以爲都督去求……唉,這些話都是咱們私下說。”
謝推官哼了一聲、又嘆了一聲:“都督才說要禁海。又打算找船隊送這位道長去找海外仙仙——原本中意這兩艘船。結果我不知情……唉。所以如今,就只有這個辦法——”
“你將他帶上。名義上說,這兩艘船歸他統轄、爲他所用,自然就可以無視海禁了。”
陸白水便也沉默一會兒,臉色略有些難看——此前謝推官說不可出海的時候他的臉色如常。而今有法子可以解決問題了,他卻是如此的模樣了。似乎很奇怪。
但謝推官似也不在意他的神色。只等着他——呷了一口茶。
終於,陸白水擡起頭,笑了笑:“好吧。謝兄,我可以不可以先見見那位道長?”
謝推官一拍手,亦笑:“自然可以。陸兄真是識大體的人——謝道長,請出來吧。”
原來人早已經帶來了。實際上這也在陸白水的意料之中。
兩艘鉅艦作價一萬六千兩,的確是很划算的買賣。倘若請人來造,耗時不說,單就耗費的人力物料,就不是十萬兩白銀可以填得上去的。今日之前他覺得是這謝推官有意與自己結交。到這時候才意識到……自己被當作肥羊宰了。
——他陸白水也有今天。
船他出錢買了、海員他出錢招募了、物資他出錢籌備了。而後一道禁海令發出來,再送來個謝道士、一隊官兵,他的兩艘船,就成了官家的了。
這些官府中人……吃起人來比妖魔還狠!
他可頭一次吃這種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