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便又往後走兩步,避開人羣。
但剛轉到船樓前面就輕輕地“嘶”了一聲——口腔裡有些發癢。
這感覺熟悉又陌生,叫他一時間怔了怔。
前世爲人的時候,吃得很不好。在某段時間裡能吃到東西已經算是幸福,可沒法追求什麼營養均衡。因而口腔潰瘍是常事,他爺爺則說是上火。
一到了換季的時候,或者有口福吃了些油炸的,到第二天就覺得嘴巴和喉嚨略微幹癢。再過一天,就有些疼,接下來的兩三天是痛與癢達到頂峰的過程、又過上四五天的功夫才能痊癒。
小時候雖然聰明,但畢竟獲得知識的渠道有限。就信了爺爺的話,覺得到底是因爲換季、或者涼了熱了的關係。到再大些知道得多了,曉得吃了油炸的會“上火”、痛,或者吃橘子之類的多了會“上火”、痛,或許是因爲油炸的東西表面堅硬。吃得時候酥脆,但吃多了總會對口腔黏膜造成損傷。傷得厲害了,就潰瘍——橘子之類的也是同理。過多的酸類物質刺激黏膜,也會損傷。
然而此類事情即便在他從前那個世界也頗有爭議。今天之所以會微愣,是因爲這輩子從小開始修行,身體強健、注重飲食養生,由此幾乎沒有再體驗過“潰瘍”的滋味。
而今他又是龍族之軀,更不會出現此類的小傷病。
因而……如今口中竟體會到熟悉的感覺,一不留意,心裡深藏的許多往事便一股腦地涌出來,令他莫名其妙的百感交集了。
如他一般兩世爲人的人極少。如他一般過得驚心動魄、波瀾壯闊的就更少了。
在這樣陌生的汪洋上,以意想不到的方式體驗了前世的情感……也算是一件奇妙的事情吧。
但問題在於——這滴血液裡的毒性竟可以刺痛他的口腔。
潘荷那手雷被他吃下去了。除了覺得有點嗆之外感覺還好——彷彿是從前做人的時候喝了烈酒,酒液一落肚,胃裡就暖起來。但如今竟被這東西傷了……這毒性實在是匪夷所思。
李雲心站在那裡,微皺着眉。品鑑美酒一般又咂了咂自己嘴巴,感覺疼痛似乎略減輕了些——這毒大概只能做到這個程度了。
卻在這時候感覺有人看他。於是擡頭——陸白水正在船樓的二層。見了他笑一笑:“李小公子,聽說你能算吉凶。上來給我算算看,怎麼樣?”
——這是有事找他。
他就往謝生那裡看看:“好。”
船上兩百多人,這時候又亂。在船樓上往來的人也不算少。他上去了倒不會引人注意——要注意也只有一個人罷了。
就是那潘荷。潘荷被山雞抹掉了昨夜的記憶,必然覺得奇怪——好好的一個人,手腕碎了卻想不起怎麼回事,一定覺得有鬼。倒也不曉得她有什麼靈藥,在手腕上厚厚地敷了一層似也不覺得多痛。
李雲心走到哪兒,她的視線就遠遠跟到哪兒。可他也不在意。直上了二樓,與陸白水同站在欄杆邊往下看——謝生不知道在和幾個親兵吩咐什麼。那些軍士聽得連連點頭。一羣人敬畏神明一般圍着他,聽他說話彷彿在聽仙音。
“要是我,也要殺死了。”陸白水看着謝生一干人,低聲說,“救不活,還要白受罪。跑江湖的時候這種事遇見不少——有時候是同生共死的好兄弟。但出了事,沒辦法。只有忍痛割腕——李兄弟說是不是。”
李雲心奇怪地看了看他:“陸兄怎麼突然說起這個來?”
陸白水便又將視線轉到海面上——遠遠的,還有另一艘船。今天能見度好,海滄號甲板上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海滄號滿載的是他們此行向東的補給,一直在艨艟號的右舷處航行。平時通訊,以小舟快艇在海面往來。
“因爲就在這一兩天就要到東海鏈了。”陸白水眯起眼睛,“到東海鏈卸貨卸人,再補給一次,李兄弟就要更往東去了。唉……海上不太平。譬如今天,風和日麗,忽然這樣死了人。往後還不知道要有多少事。”
李雲心便將眉皺得更緊了些。
陸白水話裡有話,傻子才聽不出。偏要裝得平靜才無趣。
他就說道:“陸兄想說什麼?”
陸白水看着海面、沉默了一會兒,轉臉來看他。神色很鄭重:“幾天之前李兄說喬裝打扮,到下面去探謝道士的動靜。現在……探得怎麼樣了?”
李雲心想了想。就也看着他:“找到一個可疑的。我心裡,也略微有了點打算。陸兄想聽一聽麼?”
“……是哪個?”
李雲心伸手往下面一指,正指到潘荷:“這個女人。”
潘荷本在暗中觀察他。可如今卻正被他指着了,一時間面上大駭。足足愣了一息的功夫才忙低下頭去、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匆匆走開——武家頌似是不明所以,就在她身後追。
陸白水微微一愣。
就彷彿是,他心裡想着李雲心所指的該是別的什麼人。如今卻指了個潘荷,不免有些詫異。
李雲心便問:“陸兄也有發現麼?”
陸白水又沉默片刻,重重地嘆口氣:“好吧。事到如今——李兄,我就不瞞你了。我想做一件事。”
李雲心笑着說:“陸兄儘管說。”
“我要除掉謝道士。除掉他的一百親兵。”陸白水目光炯炯地盯着李雲心,“李兄也是修行人。如果和他起了衝突……能自保麼?”
李雲心想了想:“我試一試,倒是可以做到只自保。但陸兄爲什麼要現在動手了?”
陸白水輕出一口氣:“因爲快到東海鏈了。”
他說了這話便轉身。雙手扶住欄杆、拍了拍:“我召集這些人上船,自然也安排了自己的眼線——李兄也知道這些人都非善類。我怕出事、只能這麼辦。”
“這些天……得知一件事。”
“謝道士那些人打算動手了——就在到東海鏈的那一天。”
“到了那裡、咱們兩艘船一停了,他們就要會同當地官府裡外夾擊、把這兩艘船拿下。”
“——畢竟是在海外了。我的身份,在內陸他們或許不好撕破臉皮出手。但到了海外滅口容易……我死在東海鏈也只是海難罷了。這些是我的人這些日子呈上來的消息。我原本想……謝道士不生事,就由着他們在船上。但竟然有這樣的心思,我不能坐以待斃。就只好魚死網破。”
李雲心輕輕地“哦”了一聲——彷彿也略有些失望。
想了一會兒,又道:“陸兄有這樣的心思,官軍必然也有防備。一百個官兵,如果是訓練有素的精兵,只怕船上兩百人加起來都不是對手——陸兄打算怎麼辦?”
陸白水沉聲道:“我自然也有我的辦法。唉……李兄。”
叫了這麼一聲,欲言又止。猶豫了兩三息的功夫,纔像是終於下定決心:“李兄。就像你從前有事瞞我一樣……我也有事瞞你。你我的身份、立場……本不該相交。但造化弄人啊……竟然真覺得意氣相投、可以做朋友。”
“我實際上,是……是……”
說到這裡,終究沒有再說出口。在欄杆上狠狠一拍:“嘿!總之我不會害你就是!”
李雲心略沉默一會兒,終究搖頭笑了笑:“如果真是那樣子,陸兄不說,我也就當作不知道。但現在既然說了——我又怎麼能當作不知道?陸兄——”
他話說到這兒,卻忽然聽到船樓下、甲板上,那些人又聒噪起來。
疑心是那什麼海線又出現了,於是擡眼看。卻發現海滄號變短了些。
這是第一個印象。再細細一瞧——不是變短了,而是轉向了。海滄號在艨艟號的右邊。這時候,轉了向、直往艨艟號這裡來了。
兩艘都是鉅艦。爲了避免航行時的水流擾動,離得是較遠的。今天天朗氣清能看得清甲板上的人影,前幾天海上稍有些霧氣,就只能瞧見個輪廓了。
但距離雖遠——倘若海滄號全速往這邊駛過來,兩船接舷大概也只需要一刻鐘再多些時間罷了。
這種三桅鉅艦航行主要靠海風。然而也有槳——是從船尾探出來的、每邊三個的巨型槳葉。平時收在船腹中,需要人力機動的時候才放下來。每一片槳葉由十個人驅動——人力通過複雜的齒輪結構傳遞到槳葉上,推動鉅艦向前。
但也能起到輔助作用罷了。爲的是一旦運氣不好、遇到一連數日都沒有風的海域,好可以這樣子慢慢地劃出去。
如今滄海號船尾的六片槳葉都放了下來,卯足勁兒地上下翻飛、好讓鉅艦行駛得更快。
艨艟號甲板上的這些人瞧見海滄號往這邊走,便聒噪——想要過來做什麼、是不是要送來什麼東西。可如此聒噪一會兒……卻都意識到一件事。
倘若艨艟號與海滄號都不轉向、且都保持目前的速度……
最後海滄號將一頭撞上艨艟號的船腹!
兩艘漁船如此撞上了都是難以承受的事情,何況這麼兩艘鉅艦呢?
——它們從前可是海盜的戰船,是有衝角的!
更要命的是——海線剛剛消失。
這意味着至少在兩個時辰以內,這片海域裡的海水都有可怕的劇毒。倘若被那海滄號撞中了、船進了水,可沒法子修補、只能眼睜睜地瞧着水越積越多,或者棄船逃生了!
然而棄船也是上小船。那小船在海水中顛簸,濺上毒水是必然了,仍是死路一條呀!
意識到這一點,甲板上那些人立即驚慌起來——就連謝生的臉色也變得凝重。
他的修爲速度雖然可以用一日千里來形容,但畢竟也剛剛只是虛境罷了。修到了化境纔有御空而行的能力,且還沒法持久。這艘船被撞沉了,他只能試着殺去海滄號。以他如今的實力,平定海滄號上的“叛亂”是可以做得到的……然而人命只有一次。萬一不慎被濺上了毒水,他也要交代在這裡。
李雲心轉臉看陸白水:“這是你的法子?”
陸白水盯着謝生和他身邊的親兵,嘆口氣:“李兄說的不錯。一百個官兵難對付。所以得先叫他們亂起來。海線出現得正是時候——他們亂起來了,注意力都在海滄號上,我們纔好下手。”
這話說完,那總督府的親兵旅帥便帶了幾個護衛打二層船樓裡出來了。往下看了幾眼、大叫幾聲。問出了什麼事。甲板上的兵也大叫着回了——便有更多的人聽見。
那旅帥聽出了這種事登時大驚。左右一看,看到了也在二層廊中的陸白水。臉色一凜,抓着腰間刀柄便大步流星走過來。在陸白水身前兩三步遠處停下、瞪着他:“陸船主,怎麼回事!?”
陸白水也皺眉:“旅帥問我,我問誰去?!招募來的海員本來就是一羣亡命徒……我怎麼想得到亡命到這個份兒上、在這時候反了水!”
那旅帥大怒,將一對一字濃眉擰起:“你招來的人,你不清楚麼?!你——”
陸白水冷冷一笑,打斷他:“我招來的人?這位長官,你既然在總督府任職,又陪那位道長來海上,想必也是都督的心腹——這羣人是不是你們從牢獄裡放出來的、是不是你們安排他們上我的船,難道自己不清楚麼?”
旅帥一愣。
陸白水便又哼一聲:“你我都不是蠢人。沒出這種事之前我可以做裝作不知道——就當破財免災,百多萬銀子就當孝敬都督了。到現在麼……哼,咱們這一船的人能不能活命就看貴官的了。那艘船上難道沒你們的人?”
到這時候……兩艘船上,四五百人,可謂是關係錯綜複雜極了。
在李雲心這裡,有共濟會的人,有木南居的人,有謝生的人。
聽眼下陸白水說,裡面卻還有官府安排的囚犯、官府官兵的細作。以及陸白水安排的人——
當真是一團亂麻了。
但陸白水所說的這些事,顯然也是實情——那旅帥被他說中了,一時間啞口無言。
吹鬍子瞪眼憋了好一會兒,破口大罵:“他媽的,你嘴巴倒是厲害!老子過後再找你算賬——現在怎麼辦?!趕緊轉向調頭!”
陸白水不笑了。冷酷地看了這旅帥一會兒,哼一聲:“現在?”
“哼……海滄號顯然是早有準備。咱們這時候調頭,未必避讓得過。貴官如果還想活命,最好現在把手底下的兵都叫起來——咱們的船真避讓不過被撞上了,海滄號必然還要往後退。那時候就是接舷戰——能殺上去、奪了海滄號就能活命。”
“要不然——咱們都帶着各自的心思,死在這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