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極遠極遠之外的某座宮殿中,正有一個披着閃閃發亮的金絲長袍的身影,發出憤怒的低吼——
“九十六!我連損九十六員大將!”
他低吼的時候,整間殿堂都在微微發顫。人道是“跺一跺腳,地都要抖一抖”。這句話用在他身上卻就不是比方了——他怒吼的時候,的確整片空間都在發抖,就彷彿他正是這片空間的化身。
這大殿幽暗高深、空空蕩蕩,只有坐北朝南處有一張龍椅。
高大的牆壁上飾有壁畫。那些壁畫當中紋路的風格也很特別——某些線條簡潔凌厲,似是追求一種力量、簡明之美。但另一些線條則繁複華麗,似是追求……另一種難以言喻的美感。
這些線條混雜在一處所構成的巨大壁畫,所展現的是一個難以理解的場景。
簡潔凌厲的線條勾勒出許多宏大巍峨的建築。而建築則籠罩在由繁複華麗的線條所編織出來的雲朵當中,只能展露出飛檐吊角的屋頂、宏偉高大的身軀。這些建築之間,還被花與草、各種飛禽走獸填充着。繪畫者似想用高大建築的威嚴與這些華麗靈動的走獸形成鮮明對比,表達出如今已難以被人理解的某種強烈感受。
但應該做得並不成功——在許多人看來這幅畫的畫面填充得太滿。不但沒有展現出勃勃的生機,反倒因爲巨大的尺寸、殿堂中的幽暗,而顯得充滿壓迫感,令人壓抑。
可此時合着殿中人的憤怒,卻是相得益彰了——
“我親自出面,把那妖魔給捉回來了——叫你們好生看着!”
“如今又告訴我,被他再吞了三個?!”
他站在置有龍椅的高臺上憤怒地吼叫:“我要你們何用?!”
高臺之下,是伏滿地面的羣臣。但這些臣子面貌各異,高矮胖瘦也各異。
有高的——只要一起身,便要觸碰到殿頂。那可是要十幾個人站立着、摞在在一起纔夠得到的殿頂。有大的——彷彿一座山丘一般填滿半間殿堂,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大風颳過。還有些細小若指肚般大的,有長長條條、一直盤出殿外的。更有些半透明的遊魂,身上覆滿海藻、藤壺之類寄生物的、看不大出人形的存在。
這樣多奇形怪狀的東西,如今皆因臺上之人的憤怒而將腦袋低伏着,不敢出聲。
臺上的人——李雲心曾經在艨艟號的甲板上見過的那位“水月先生”——在又怒氣衝衝地踱了兩步之後朝“人”羣中一指:“禁琅將軍,你說!怎麼回事?!”
被喚作“禁琅將軍”的,是一個瞧着很像人,然而眼睛並不在臉上、反倒支楞在頭頂的頂盔貫甲的矮胖。
他忙將腦袋壓得更低,然而眼睛卻豎起來看着臺上:“東海君息怒……東海君息怒……”
誠惶誠恐地說了這麼兩句,話風倒是一轉:“……可是末將也沒法子呀。東海君擒來的那傢伙……是真境的巔峰了。身上還有好幾件寶貝……東海君說叫末將給他點苦頭吃,可剛開了門那廝就撲過來,一張嘴又吞了三位將軍。要不是末將跑得快,也不能在這兒回話了。”
“東海君、東海君……您都奪不下他身上的法寶,別說咱們……”
水月先生——東海君——東海龍王聽了這話瞪起眼睛:“什麼?!你還沒把他制住?現在呢?他現在呢?!”
禁琅將軍便道:“……除了東海君,誰製得住哇。還在獄裡轉悠呢——末將已經吩咐人都撤走了。想他一時半會兒還衝不破水獄的禁制……”
“怎麼不早說?!”東海龍王擡手指着他,“你——你——你!”
如此叫了幾聲,猛地將袖子一甩:“罷了、罷了!你們啊!!”
他這麼一嘆……殿中的羣妖卻似乎是微微鬆了口氣——曉得這一次來得快的疾風驟雨,也像往常一般散得快了。
這位東海龍王再連連嘆息兩聲。才又往大殿西邊一指:“先不說這事了——百化將軍,你去把明月夫人請來。”
他說這話的時候,語氣便平靜了許多,也不如剛纔那般憤怒。
於是這話音一落,殿中立時響起一聲哀嚎:“東海君就饒了末將這條命吧——”
這一聲可謂悽悽切切,哀傷婉轉,在大殿中餘音繞樑。可偏偏聲音本身彷彿是用被踩癟了的喇叭吹出來的,極難聽。
再看喊出這一聲的百化將軍,乃是個擁有四條胳膊的白淨男子。此時在地上立起上半身,惶恐極了:“東海君在上!前次喊末將去叫明月夫人——結果就被明月夫人給斬了一隻胳膊。昨兒又叫末將去……結果又留下一條胳膊。”
說到這裡,臉上變了顏色——可不是什麼打比方,而是當真從白色變成了深藍色,彷彿本人憂鬱極了:“明月夫人還說,再叫她明月夫人,就斬掉末將兩隻胳膊。再去煩她,就斬掉末將的腦袋……東海君眼下又叫末將去喊她明月夫人,又叫末將去傳她——末將豈不是要死了?東海君饒命、東海君開恩——不如叫禁琅將軍戴罪立功吧……”
這位“明月夫人”,似乎的確是個可怕的狠角色。百化將軍這話一說了,那禁琅將軍立即跳起來:“君上!君上!末將這就再去水獄裡會會那個什麼通天君!哎呀,不如叫捭闔將軍去!”
他這話說了便又有妖魔叫。一會兒的功夫,大殿便從此前的沉寂變成了喧鬧,快要將殿頂都掀開了。
東海君瞪圓了眼睛看他們這鬧劇。數次想要喝罵卻都沒說出口。就仿似……連他自己都曉得那明月夫人的難纏一般。
如此怒意勃發地站了一會兒。到底猛地哼一聲:“廢物!都是廢物!要你們何用!我自己去!”
大袖一拂,怒氣衝衝地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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