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別任光後,去往宛城的路上,第五倫邀主動來迎的豪強之子同車而行,問起李通的過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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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通雖然身材高大,卻是學詩書的,外表儒雅謙遜:“通早年蔭父任,去常安當過郎官,外郎。”
“哦?次元是哪一年的外郎。”
“天鳳二年。”
“只早我兩年。”官員也有派系,做過郎官正途的,往往瞧不起地方小吏一點點升職的,而同年爲郎亦是一種拉幫結夥的身份標誌。
但之後李通仕途不太順利,先擔任五威將率從事,爲王莽蒐集符瑞,後來又出任巫縣縣丞。
沒有直接做縣宰而當了縣丞,說明李通家在朝中確實沒多大勢力,可好歹是個四百石的正職官兒啊,但去年李通卻主動辭官回了鄉……
這麼巧,你也辭過官?
第五倫頓時警惕起來,他自己就靠辭官博名養望,對有類似行徑的人難免格外上心。深知這種人要麼是和自己一般居心叵測,亦或是想避禍隱遁,反正都不是大新忠臣。
李次元卻大笑道:“伯魚可知道,巫縣在何處?”
第五倫下意識道:“在巴郡?”
李通言:“不,在南順(南郡),位於最西邊,地處巫峽,山在楚蜀間爲巨障矣。從夷陵縣過去,得翻山越嶺,自西陵峽西至巫山,皆連山無斷處,非亭午夜分,不見日月,風無南北,惟有上下。”
“風景倒是壯麗,但也偏僻苦楚,天無三日之晴,地無三尺之平,常年大霧,外地人經常生病早夭,我去了半年就受不了,便託病辭官回了鄉。”
李通在車上伸出手,感受着三月的暖陽,笑道:“幸好回來了,否則早在巫山的雲霧裡發黴,南陽多好啊,地平且庶,氣候溫暖。我寧在此處做一個白身匹夫富家翁,也不想去僻壤爲官。”
李次元的言辭裡,處處透露着一股頹廢和短志,表示自己居家富逸,爲閭里雄,以此不樂爲吏。
但當真如此了?第五倫嘴上笑着,心裡卻懷疑開了。
若李通當真是無慾無求之人,那自己甫至宛城,他就打探到消息來迎接作甚?總不會是作爲國師公一黨,想要抱團取暖吧,廢太子出事後,第五倫連劉歆家門都沒敢去,只能劃清界限。
亦或是,知道劉歆大勢已去的宛城李氏,想要重新找個靠山,於是看上了儼然將成爲朝中新貴的自己?
這就可笑了,第五倫心中暗道:“都這會了還指望走上層路線,南陽第一豪強,總不至於眼瞎到這種程度吧?”
總之一路對答下來,李通處處表現得凡俗平庸,看上去,段位較張純差太多了,那老兒的手腕,可是連第五倫都忌憚的。
宛城很大,乃是第五倫在常安之後所見最大的一座城,連茂陵、長陵都不如,城分內外,小城與大城相互嵌套,位於西南隅,正是公府郡邸之所在,也是第五倫他們要去往的地方。
一路上第五倫絕口不提自己此行目的,李通也沒問,只在城門邊下車朝第五倫作揖:“待伯魚公務了結,若有閒暇,李通一定帶君好好逛逛宛城。”
待第五倫隨前隊大夫派來迎接的郡兵入得內城後,李通的笑容才收斂,陷入了思索,方纔一直在隊伍後尾隨的堂弟李軼亦打馬過來,頗爲不解。
“兄長爲何如此在意第五倫?”
李通只不答,帶徒附隨從回到宛城附近的莊園,入得密室中後才解答李軼的疑惑。
“父親乃是國師公宗卿師,如今廢太子已死,國師公算是徹底失勢了,我家這十餘年的投入,全打了水漂,得從頭開始了。”
李軼恍然:“所以堂兄想拉攏第五倫,讓他作爲李氏在朝中的新靠山?不過他只是區區一個太中大夫,秩祿確實低了些。”
李通笑道:“秩祿無所謂,父親來信說,第五倫近來深得皇帝信重。不過,我真正的目的,不在第五倫。”
“而在於他此番南下的使命!”
說到這李通賣了關子,只讓李軼猜猜第五倫所來何事,他一連猜了幾次都沒中,最後李通才給出謎底,低聲道:“上個月,廢太子和新遷王都死了,皇帝已無嫡子,可還有兩個庶子留在新都國,我猜第五倫此行持節而來,隊伍裡還帶着王車,定是要迎他們回常安!”
說話間,常安有書信送至,正是李通之父所書,信中提及了此事,還交待李通要好好接待第五倫,殊不知兒子早就做了。
李通邊看邊搖頭:“父親還說,讓我挑兩個適齡的從妹,給新都國的兩位皇子送去做妾。”
李軼拊掌:“妙極,如此李氏便能跳脫出殘船將傾的國師公,而重新得到靠山!我聽說新都國兩位皇子,王匡膽小好財,王興則膽大好色,我家正好投其所好,送去的姊妹除了姿色要好外,還可陪贈許多財貨,就不信他二人不接。”
李通的話語冰冷:“然後等王莽再殺子的時候,李氏全家陪着他們一起殉葬?”
李軼頓時愕然,卻聽李通慨嘆道:“王宇、王獲、王安、王臨,還有那王宗,都死了這麼多人,父親還沒看清楚。此時還與這些自己都朝不保夕的新室皇子綁在一起,何其愚昧!”
李通一直覺得,自家父親投靠劉歆,投資太子是走錯了路,如今更是驚慌失措,看來李氏的未來,還是得由自己來拿主意啊。他家的根基在南陽大郡,就得靠本鄉本土的豪傑,別指望常安,亦或是任何外地人了,一旦有事,遠水救不了近火。
“季文。”李通看向從弟:“你速速派親信去市上,將第五倫此來是爲迎新都國兩皇子北上的消息,在宛市散播出去。”
宛城人口十餘萬,乃南方大城,一個消息投進市井,很快就會傳得到處都是,根本找不到根源。
李軼不解:“這是爲何?”
李通淡淡說道:“無他,我只想看看,這碩大一個前隊郡,是否有幾個膽大的逆賊,敢襲擊迎接皇子的使團!”
李軼頓時大驚,他從小就知道,這從兄在別人面前看似士君子溫文爾雅,內裡膽量卻極大,但這對李氏有何好處?莫非是要……謀反?
李通卻攤手道:“既不是我家泄露了消息,又非我家襲擊使團,與我何干焉?也不必非要成功,只需使團遭襲之事發生,就如留侯博浪沙刺秦始皇一般,足以天下震驚。且不管是誰所爲,我家稍一散播,最後都會說成受是綠林軍指使,欲謀害皇帝子嗣。”
李軼更糊塗了,兜兜轉轉半天,感情李通意在綠林?
李通頷首道:“南方羣盜中,以綠林勢力最大,荊州牧費興徵兵兩萬,欲南平綠林山,可這都幾個月了,卻遲遲不動。大軍就駐於南陽就食,去歲本郡大旱,農夫們已經沒多少衣食了,這青黃不接的時節,根本逼不出多少。”
“荊州牧和郡大尹遂示意吾等豪右出資,我家就帶頭分攤到了許多,每月千石啊!若是不從,就直接訾稅。”
不管荊州牧作何打算,養寇自重也好,謹慎行事也罷,站在李通的角度,都希望這場仗趕緊開打,否則拖得越久,百姓遭殃還是小事,豪強們也不得安生。
“更何況,只有迅速平定綠林,我家在南方的生意才能做下去。”
而皇子遭到“綠林賊”襲擊,當會讓朝廷意識到嚴重性,逼迫荊州牧南下開戰。
李軼恍然大悟,卻想到了另一個可能:“兄長,若是此役,綠林勝了呢?”
李通卻笑得更開心了,此刻的語氣野心勃勃,與他在第五倫車上時的庸碌平凡截然相反。
“若如此更好,我家就要準備,做另一樁風險大、回報更大的大生意了!”
李軼欽佩不已,只在領命離開前戲謔道:“從兄就不怕襲擊使團的人太多,讓與你談笑甚歡的第五倫也喪了命?”
李通大笑:“第五伯魚,一路人而已,他死則死矣,與我何干焉?”
……
一路走到宛城,第五倫只道南陽果然是大郡,割周楚之豐壤,跨荊豫而爲疆,縱是久旱,亦能瞧見人口繁盛,里閭密集。
他雖然沒直接看到戶籍卷宗上的精確數字,但聽說全郡有三十多萬戶,人口很可能已達兩百萬!
這就很恐怖了,第五倫的故鄉列尉,也就百萬出頭,可憐的北地郡更只有區區二十萬,光看人口的話,一個南陽能頂十個北地。
但這也意味着,南陽的土地兼併問題,較關中更爲嚴重,且距離京師甚遠,朝廷的力量投射到這已略顯薄弱,恐怕連兼併和奴隸買賣都無法禁止。
於是荊州牧欲平南方綠林軍,也不到別處招兵,就盯着南陽薅,令前隊大尹甄阜徵得兩萬人,就在襄陽訓練,衣食仰仗於前隊供給。
“第五倫拜見承新侯。”
前隊大尹甄阜架子很足,就沒出城迎第五倫,而等他自來拜見,誰讓這位出身高呢?甄阜乃是中山甄氏家主,他的父親甄邯,乃是王莽創業團隊幾大干將,始建國時作爲三公之一的大司馬,又封承新公。
到了甄阜時降公爲侯,但依然受寵,此人對新朝忠心耿耿,王莽這才放心把碩大一個前隊交給他。
甄阜請第五倫就坐:“伯魚來時,征討東方盜寇的將軍出發了?”
“早我幾天離開常安。”
“何人爲將?帶了多少兵去?”
第五倫道:“陛下以太師羲仲景尚爲偏將軍、護軍王黨爲裨將軍,只帶了親衛私從數千,要到了東方後,統籌青州、徐州、兗州三州之兵,會剿呂母、樊崇、力子都三寇。”
“還遣了國師和仲曹放徵召隴右兵,南下擊句町……”
“還要打句町?這都第三次了。”甄阜都覺得這不可思議,本以爲朝廷結束對匈奴作戰後,能徹底轉向內部,拖在益州南部的那幾萬人也能拉回來,豈料王莽還沒放棄。
而對朝廷遣將軍去東方,卻只讓荊州自生自滅的方略,甄阜也有意見:“我聽說伯魚從嚴伯石學過兵法,應當知曉,海岱之賊看似勢大,實則肘腋之患也,倒是這荊州之賊容易變成心腹大疾。”
“本郡南蔽荊、襄,北控汝、洛,當春秋時,已爲要地,南方有消息,說綠林每個月都在壯大,雖然如今只躲在山林水澤中,可一旦其北上,便會威脅到宛城。朝中公卿們,應該先發兵平定綠林,再剿東賊的。”
他大概是對的,畢竟連第五倫這歷史盲,都知道“綠林”,指不定歷史上就起勢了呢。但第五倫沒有發表意見,發表了也屁用沒有,他還指望綠林大勝,吸引朝廷主力南下呢,只道:“或許是陛下相信,以大尹之才,能保南方安定呢?”
嗅到南陽這大戰之前的氣息後,第五倫現在只想趕緊接了王莽那倆兒子回朝,且要加強沿途護衛數量,萬一他倆出了事,自己也吃不了兜着走。
儘管不是自己的兵用得不順手,甚至還會扎手,第五倫也只能請求甄阜再給自己派點人。
甄阜有些不高興:“伯魚是擔心,在我轄區內有賊人襲擊使團?”
第五倫撫節杖笑道:“天子重託,謹慎些沒壞處,我素來膽小,越騎營三百,再加兩百郡卒,才能安心啊。”
他對甄阜派的人只有一個要求,要忠誠,第五倫唯獨這次不需要反賊。
甄阜思量後道:“老夫倒是有一個人選,可派他帶兵助你。”
“誰人?”
甄阜道:“棘陽縣尉,岑(cén)彭,此人對新室,忠心不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