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宋弘、任光在忙活上林設縣及春耕事宜,還都長安的工作,第五倫就交給了“宗正”第八矯來籌辦。
但第五倫萬萬沒想到,平素溫文爾雅的第八矯,卻在“小事”上與自己槓上了。
“王后及王世子,乃至於往後的嬪妃們,只居於建章宮中,闢爲禁中後宮。而未央宮不在設椒房等後宮之所,只單純作爲三公九卿辦公官署,及上朝治政、舉行大典之處,季正以爲如何?”
之所以看中了建章宮,是因爲此宮環境頗好,旁邊就是上林苑,內部還有太液池、漸臺,宮殿也較新,不似未央那般陳舊,不必花大功夫修繕。
第五倫本以爲通知第八矯一聲,讓他照辦就行了,豈料第八矯肅然起身道:“大王,此乃違禮之舉,萬萬不可!”
不愧是當過太學生,主學尚書和禮的人,第八矯開始給第五倫講解,爲何這規矩不能破。
“古之慾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
“夏后氏化家爲國,是故直接將家中的前堂後室,變成了前朝後寢。殷周秦漢新五朝沿用至今。是故進入未央後,先有三朝,曰‘大朝’,曰‘治朝’,曰‘日朝’。”
“大朝在未央宮中爲前殿,乃是召見諸侯及舉行登基、封侯拜相、立太子等重要儀式之處;治朝在未央宮中爲承明殿,平素殿議就在此處;日朝則在宣室殿,乃是天子分別召見臣子問對之所。”
“然後有六寢,正寢爲溫室殿,還有五座燕寢。”
“最後纔是六宮,皇后居椒房殿,其餘五宮環繞。”
“《周禮》有云,朝,辨色始入。君日出而視之,退適路寢,聽政,使人視大夫,大夫退,然後適小寢寢,釋服。是故未央雖然大,卻沒有一處多餘的宮殿。”
雖然聽得讓人發暈,但第五倫還是嘖嘖稱奇:“季正啊季正,這才短短半年,你竟對宮省禮儀制度如數家珍了。”
第八矯這半年也沒白過,時常召來漢、新兩朝野老,詢問宮廷制度,硬生生將其吃透了。
他說道:“大王於馬上肇基,但卻不能馬上治國,禮儀草創,不能有太大偏差,免遭世人笑話,臣願做大王之叔孫通!”
第五倫頷首,對他不懂就學的態度很欣賞,但卻覺得第八矯太不自信,鑽進死衚衕裡去了。
“你欲學叔孫通,大善,可餘聽人說起過叔孫通的一句話。”
第五倫道:“五帝異樂,三王不同禮,禮儀可以因應時勢、人情等因素而作出改變,不必全盤照搬。叔孫通爲漢高制訂的禮儀,即由混合夏、商、周、秦四代而成,等到漢武帝加以創舉後,於是就有了如今被奉爲圭臬的漢家制度。”
“可儒生們不滿意,認爲與古不同,不是好制度,於是就出了個王莽、劉歆,處處對照古文,模仿先王之禮,反而誇外觀而失真意,改制是完成了,卻將天下弄亂了。”
現如今,吃了大虧的士人又幡然醒悟,覺得漢家制度乃是世上最完美者,漢末成哀之際的黑暗全被他們忘腦後了……
於是第五倫總結了對付這羣古代知識分子的手段:不能慣着!
能否治理好天下,根本不在這些虛無縹緲的古禮中,而在於與時俱進。
第五倫堅定了態度:“亂世裡,不需要那麼多講究,建章在未央以西,有廊橋連接,看似兩宮,實則一宮。你就當餘將未央作爲前朝,而建章則是後寢了!”
“至於九卿官署,則集中到桂宮去。”
桂宮在未央以北,就在北闕甲第和戚里旁邊,因爲戰亂的緣故,甲第出現了一大批空房產,其中不少人被第五倫打掉的渭北、渭南豪強所有,現在就收歸官府,分給大臣們居住,不論是去桂宮上班,還是前往未央謁見上朝,都頗爲方便。
第八矯苦勸無果,只能應諾,而第五倫揹着手看長安城宮室的簡圖,又選定了一個地方。
“這北宮位於長安正中央,週迴十里,往日作爲漢帝遊樂之所,可觀雞鞠之會,角狗馬之足,就讓王祖父和陪伴他的宗室,住到此處。”
“長樂宮暫且空着,找人將被王莽放倒的十二金人統統拉起來。”
“至於明光宮……”
明光宮就是定安館,孝平太后、黃皇室主王嬿住了十多年的地方。
第五倫思索後道:“這一宮室,專門用來收留戰亂孤兒,正好未央宮裡躲着幾百名不願也不敢出宮的宮婢,都打發去明光宮做事。”
這些宮女打小入宮,第五倫在時還能護她們一時平安,魏軍撤走時,劉伯升也還算大丈夫,不予爲難。可等他戰死,宮人們先爲綠林亂兵所辱,擄走不少,剩下的人冬天裡都聚在宮中,靠挖掘地裡的蘆葦根和捕池中魚蝦爲生,餓得皮包骨頭。魏軍重新控制長安後,纔開了粥棚給她們續命,一問之下,老大不小的人了,這也不會那也不會,只會伺候貴人。
這不,第五倫就給她們找到了適合的崗位。
“這些宮女也怪可憐,不少人快五六十了,婚配也不可能有孩子,註定孤苦伶仃。倒不如讓她們收養孤兒,領一份吃食,在明光宮做做雜務,相依爲命,往後也有人養老送終。”
“那孝平太后……”第八矯小心翼翼地詢問,現在擺在魏國政權面前的一個難題是:該拿這位前前朝太后、前朝長公主怎麼辦?大夥都摸不準第五倫到底想幹嘛?
你說他想幹嘛?
如果說第五倫第一次進長安時,王嬿對於他的政權而言,身份略有尷尬,也還有一定利用價值,那現在則是……無所謂了。
第五倫直接替王嬿做了主,三十歲不到退休,誰不想?
“孝平太后被王莽在長安一關十餘年,恐怕是不想回這城中了,渭北地闊氣爽,倒是養老的好地方。”
“就讓她繼續住在漢太上皇陵邑萬年宮中,爲已經滅亡的大漢,好好守陵罷!”
……
作爲數百名錶現優異,勤勞肯幹,在戰爭中做出過貢獻的織女之一,陰麗華與王嬿分別,去了上林縣繭觀做事,其中分別之情不必多言。
而在櫟陽城中,也有一人在收拾行囊。
隨着隴右敗而魏王勝,班彪又一次被現實打了臉,如此一來左右頰都腫了。
得知第五倫要還都長安,班彪暗暗嘆了口氣:“荀子有言,可以有竊國,不可以有竊天下;可以有奪人國,不可以有奪人天下。”
“王莽是竊天下者,而第五倫,則是奪關中立國者。”
“然而荀子又說過,國乃是小具也,可以小人有也,可以小道得也,可以小力持也,所以第五倫才能僥倖一時,可以有之,然而未必不亡也。”
“然而天下者,至大之具也,不可以小人有也,不可以小道得也,不可以小力持也,非聖人莫之能有!是故王莽欲爲僞聖竊漢,終究敗滅。”
言下之意,第五倫這“小人”也就囂張一時,割據一方罷了,想要奪天下,那是絕不可能的!
虧得班彪只是腹誹,少有直接表露想法的時候,否則一心想要第五倫早日稱帝的王隆,都要拔劍手刃他這吃裡扒外的逆賊了。
班彪心裡罵着,手上卻不停,按照王隆的吩咐,將半年前才搬來渭北的海量圖書分好類,它們可算要回家了。
但班彪卻從王隆處得知,這些書,不再統一送往天祿閣。
“官府文獻圖籍,分門別類,運送到桂宮,交給三公九卿官吏保存。”
王隆按照第五倫吩咐:“六藝略的三萬卷書,送往石渠閣。”
“詩賦略、史略、諸子略的一萬卷書,送往天祿閣。”
“術數略、方技略的五千卷書,送往麒麟閣。”
“唯獨兵書略,陛下將未央宮中一偏宮改名龍武閣,存放古今兵書五十三家,七百九十卷,圖四十三篇,好教將校學之。”
班彪沒搞懂第五倫將“七略”分別放在四處是何用意?王隆也不清楚,因爲第五倫沒有與他直說,只道:“或許只是爲了方便管理罷?”
然而在第五倫心裡,卻有更深邃的打算。
還都前夜,他身在長陵的家中有些難以入眠,摸着一片四靈瓦當,暗想道:
“世間有四靈,龜、鳳、龍、麟是也。在我看來,如今這世上的學問知識,也有四類。”
“六藝便是儒經等,自漢武以來,一家獨大,到了漢宣帝石渠閣之會,更成了體系,已經盤根錯節,被士人認可擁戴的唯一顯學,是爲神龜。”
“河出圖,洛出書,聖人則之,它的殼被供在廟宇中膜拜,四條腿撐着天,砍掉這腿,天下文化的天都要塌掉,不可輕易大刀闊斧斫之。然神龜雖壽,猶有竟時!”
“詩賦、史書、諸子,此乃吾國吾族數千年來文化之大成者,猶如綵鳳,翱飛於天祿之上。”
他的夫子揚雄,也正好擅長這三方面,讓它們回到天祿閣,也算告慰曾經在那辛苦校書的先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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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術數、方技,則如麒麟。有時候麒麟降世,無人識曉,卻被神龜入腦的士人怪而殺之,可哭可嘆,今非其時來何求?麟兮麟兮我心憂。”
漢時的術數、方技學問,包括了九章、曆法、《汜勝之書》等,已經到達了一定高度,第五倫想利用權力,偏袒一下它們,護好這苗苗,偶爾還要揠苗助長一番。
“而兵書,則是龍——屠龍之術也,太平之世,學者三年技成,而無所用其巧,因爲無龍可屠啊。但如今大爭之世,卻值得好好研習!”
四者在一起不好麼?第五倫爲何非要要將它們分來?
“因爲其他三靈,尤其是術數方技之書,不應該只作爲六藝的附庸才被甄別出來,存放在角落積灰而無人問津!”
從還都長安開始,不能再是草臺班子了。不止在經濟、政治上得做出嶄新的變革,在文化上,第五倫也要開始埋一些伏筆了。
天色漸漸亮了起來,離開的時候到了。
大隊人馬悉數南下,有大臣官吏、宗室後宮、士卒工匠,擠滿了道路,和當初北上轉移時一樣熱鬧。
第五倫在渡過渭橋時,回首望去,半年前,他離開了長安北上,靠着渭北作爲戰略騰挪的空間,順利將一片死局盤活,而這回二次進長安……
“這趟入京。”
“我們應當考試及格,不要再退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