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二年二月中,濟陰郡,定陶城,陳留郡人董宣正穿着一身皁衣黑冠,行於城牆之上,面色憂心忡忡。
馬援愛以個人魅力駕馭部下,營中難免鬆散,軍正董宣剛好作爲其補充,這位董臥虎一向法不容情,他唱黑臉,馬援唱紅臉,倒也相得益彰。
但一位原則性極強、油鹽不進、一點灰色收入都不肯沾的同事,在污濁的軍隊裡總是受人排擠厭惡的。好在馬援卻格外擡舉董宣,一連串的舉薦下,將董宣捧到了“濟陰郡假守”的位置。
“陛下與赤眉將戰於河濟,吾帶主力馳援,擊赤眉之背,然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睢陽赤眉亦有數萬,必襲定陶,以牽制於我,吾留三旅之衆守備,少平身爲假守,且爲我監於此地。”
這是馬援帶軍隊離開時,交待給董宣的任務,讓過去從未想過自己能摸到二千石門檻的董宣倍感責任重大。
第五倫老早就讓人制作好了豫州、兗州各郡太守、都尉的印綬,或派出隸屬於繡衣衛、丞相司直的間諜機構,去送給各位地頭蛇,將朋友搞得多多的,過河拆橋是以後的事,董宣這邊剛接過大印,首先要做的,便是審視自己的轄區。
定陶、曹地自春秋以來,被稱爲“天下之中”。因爲交通實在是太便利了,自從春秋末,吳王夫差爲北上爭霸,挖通了定陶附近的菏水後,此地就成了溝通江、淮、河、濟四大水系,定陶扼河濟之要,據淮、徐、宋、衛、燕、趙之脊。
加上水土養人,戶口繁盛,有人的地方就有生意,范蠡下野後第一時間來此貿易,三致千金。到了戰國時,秦齊宋魏爲了爭奪定陶這個錢袋子,也絞盡腦汁。哪怕是劉邦,打敗項羽後,也要在定陶這個“一線大城市”登基即位。
董宣的故鄉離此不算遠,年輕時——那會還是漢朝,他曾到此遊歷過,尋找名師學習《大杜律》,時隔多年,閉上眼睛,依然能記起當時青巾白裳的少年書生,初入大城市的新奇。
“遠眺河流兩岸,更見里閭比鄰,幾乎所有平坦點的地方,都開闢出了農田,近處數百上千的農人、隸臣散佈田間,播撒粟種。濟陰郡才區區九個縣,就有戶二十九萬二十五,口百三十八,超過了河內!”
因爲人口實在爆炸,爲了在有限的土地上種出更多糧食,逼得本地一個叫氾勝之的小農吏,琢磨出了一套精耕細作技術,這便是《氾勝之書》。
還未入城,就能遇到東來西往的商販、服役服徭的戍卒、蓬頭垢面的刑徒、腳步匆匆的小吏,絡繹不絕。
進入城郭後,就更了不得了,人那叫一個多啊,臨淄的車轂擊,人肩摩,連衽成帷,舉袂成幕,揮汗成雨,用於定陶絲毫不違和……
若是爲了趕熱鬧進入市坊,就能見識到秦蜀之丹漆旄羽,江漢之皮革骨象,吳越之楠梓竹箭,燕趙之魚鹽旃裘,魏韓之漆絲絺紵,都在此匯聚交易,聲音嘈雜。
喜歡熱鬧的年輕人流連於斯,董宣卻皺眉退了回去,一個人在置所默默讀書,但這並不妨礙他疲倦之時,看着屋外楊柳依依,開滿鮮花的堤壩,露出微笑。
定陶在無序與有序之間繁榮,是天下最好的地方,起碼過去是。
可如今,當它被交到董宣手中時,又變成了什麼模樣?
定陶在新末多災多難,黃河水主要衝了郡北,郡南並未受災,但赤眉過之如梳,王師過之若篦,你來我往,將富庶的濟陰折騰得夠嗆。魏左丞相耿純的父親鎮守於此,卻被董憲——就是那個名字和董宣有點像的傢伙攻陷,洗劫三日才收刀。
而後定陶隸屬於樑漢,劉永特地跑來這兒登基,定陶可算稍稍恢復了點生氣,但好景不長,赤眉——樊崇的赤眉又殺回來了。
這一遭兵亂,算是將濟陰、定陶的繁榮徹底毀滅,時值二月,放目城外,昔日寸金寸畝的的土地,如今卻在大片大片地撂荒,道路上行人寥寥。
被戰亂來回折騰的濟陰百姓,也拋棄了富庶的家園,四處流散,如今或加入赤眉,或向西進入豫州,成了馬援軍隊中的一份子,組成了一個“兗州師”,未來可能以此爲基礎,擴充一軍。
至於還留在當地的,真是慘不忍睹,進入定陶時,董宣無家可歸的難民不得不以草根、樹皮果腹,甚至以含毒野菜及土充飢,糠秕雜食反成佳餚,他甚至還看到了一些倒斃路邊的死人被利器割走了肉。
這種種慘相,讓董宣站在城牆上,看向直接導致這一切“罪魁禍首”時,目光頗爲冰冷。
那是衣衫襤褸的赤眉軍,馬援自陳留奔襲三百里破定陶,將楊音趕走,期間也俘獲了大批赤眉,起碼一萬人吧。
如今都收繳了兵刃,擠在定陶中的一處小城郭中,用高達數丈的牆垣困住他們,兩邊大門封死,每天放下去一次食物,上萬人吃喝拉撒全在裡面,這稀薄的口糧只夠他們勉強維生,十多天下來,一個個都餓得皮包肉骨頭,躲在城牆下的陰涼處蔫蔫的。
馬援看似殺伐果斷,但董宣發現,他的狠辣都是對待強敵,面對“弱者”,這位將軍卻往往留有餘地。
比如對這些赤眉俘虜,馬援就說:“陛下有詔諭,將收赤眉軍以平大河之患,這萬餘人且先留着,等大戰後稍加賑濟,就又是上好的勞力。”
可如今,形勢卻不同了,馬援觀察到赤眉主力的動向,加上第五倫最後一次派人送來的作戰部署,預料到大戰將在河濟西北端發生,遂帶走了大多數兵力,只給定陶留了區區八千人。
而這八千人,不但要看守上萬俘虜,還得承擔協防濟水,阻止數萬睢陽來敵擊馬援之後的任務——皇帝的使者去了兩天未歸,不知生死,看這架勢,徐宣並沒有投誠的打算,定陶附近,一場苦戰不可避免。
董宣有自己的看法:“魏國力強盛,若是調遣得當,完全可以以衆敵寡。但此番河濟大戰,之所以兵員不足,除卻關中主力滯留隴右未歸、幽州叛亂外,一大原因,便是因爲敖倉大戰後,數萬赤眉俘虜關押在洛陽附近,還得分出兵力盯防。”
儘管有收編銅馬加入冀州兵的先例,但在徹底解決赤眉前,這些俘虜是來不及整編的。且在他們的吃嚼下,本就不多的定陶之糧在飛速減少,董宣甚至懷疑,若從睢陽來的徐宣直接圍城,在絕食的情況下,他們能否撐住數日?
再看被困小城的赤眉,儘管董宣已抽出三老、從事審判處死,但赤眉賊居然依舊保持了一定的建制和組織,有人站出來帶頭分配食物,阻止內鬥,有人照顧病患傷者——過去七年,他們就是這樣纔在殘酷的世道里活下去的。
睢陽赤眉賊一天天逼近定陶,董宣心中越發焦慮。
既然馬援將這些俘虜的生死交給自己,那他就得做出抉擇!
“兵者,存亡之道也,不可兒戲,不能再婦人之仁下去了!”
董宣與偏將軍趙尨商議此事時,趙尨驚得直接拍案而起。
“董少平,你可知自己在說什麼?殺俘啊!”
魏軍沒有殺俘的傳統,對投降者一般會物盡其用,哪怕是罪大惡極者,也不會成批殺戮,趙地附近的礦山永遠歡迎新的工人,擅自殺俘的人,甚至會在戰後被軍正審判。
“少平做過軍正,豈能不知?”事關上萬條命,趙尨不敢下這決定。
“這上萬赤眉,攻掠濟陰,掠民糧食,譬如羣蝗,被彼輩直接間接害死的人,何止一萬。”
董宣說這件事時很平靜,儘量不讓自己想起赤眉打進他家中,將自己老父推攮致死的那一幕,他不會出於私仇決定人的生死,但眼下情勢急迫,容不得優柔寡斷了。
更何況,作爲精通律令的人,董宣甚至能找出理由來。
“魏律承於秦、漢、新,稍加損益,其中有《盜律》《賊律》等,尤重羣盜罪!五人以上爲亂便是羣盜,懲戒甚於獨自爲盜。”
同理,羣盜搶劫、殺人,也要罪加一等,畢竟戰國法家就說過嘛,王者之政,莫急於盜賊!
按照這標準,這上萬人就算被俘虜,也只是被抓獲的“羣盜”,該怎麼判還怎麼判,一萬人殺人搶劫,與五個羣盜殺人搶劫,哪怕東西一樣多,也應該判處一樣的刑罰,不可因爲法不責衆而取消!
“而律法中,漢武時的《沈命法》亦未取消。”
董宣像一個藝術家,在細心編織一道道絞殺赤眉俘虜的邏輯繩結,那《沈命法》是漢武晚年,天下盜賊橫行時頒佈的:地方官若是境內羣盜危害不上報者,不盡力搜捕的,二千石以下的官員全部就地處死。
“一旦睢陽赤眉賊逼近定陶,這城中萬餘俘虜反覆,導致定陶有損,影響了河濟決戰的大局,趙將軍,你我萬死難辭!”
趙尨說不過董宣,還在猶豫,因爲自古以來殺俘不祥,於情於理都會被唾棄,而且他還有一個難言之隱。
“董太守,實不相瞞,我家住鄴城,祖上是趙國人,據說有先祖在長平之戰,被秦將白起坑殺,我乃被屠戰俘之後,要我殺俘,實在是下不去手……”
“不必趙將軍動手,只需你不反對。”
倒是董宣當機立斷,站起身道:“此事乃宣一意孤行,事後一切責任,由我來擔!”
趙尨等的就是這句話,董宣就是這樣的人,卻不理會他的讚歎,只開始下達一道道冰冷的命令:赤眉戰俘被關押的郭中小城,其實是定陶水門所在,一旦打開水門,城外的菏水便會涌入城中,將小城淹沒!再配合弓矢、長矛足以將所有人殺死!
董宣站在城頭,看着城中迷惑的赤眉俘虜,他們年紀大的頭髮花白,年紀小的才十來歲年紀——十五歲以下的,另有一個童子俘虜營,一共數百,明天太陽升起時,他們大概是唯一的存活者了。
這時候,董宣也算是理解,白起揮下屠刀時的所思所想了。
他不是不知殺俘有損陰德,也並不期待自己的行爲,能贏得任何犒賞——不懲罰就不錯了。
“但如此一來,陛下不用做昭王。”
“馬將軍自不必當白起。”
“只需要有人,來當嫺於殺戮的義縱!”
董宣用左手,重重打了以下因恐懼而顫抖的右手,然後舉起來,猛地一揮,下達了命令:“灌城!”
……
水門的閥門被打開,渾濁的菏水一擁而入,很快就沒過了赤眉俘虜們的腳踝。
他們有的人疑惑,有的人憤怒,還以爲這是魏軍故意折騰,但很快就發覺不對勁。
水流繼續淌入,已經淹到了小腿膝蓋,俘虜們開始慌亂,對着城牆上哀求不已。
但城頭的魏軍卻沒有絲毫憐憫,當水沒過大腿根時,哀求變成了咒罵,赤眉俘虜終於感受到了董宣太守那如鐵的殺心!
但水流依然沒有絲毫停歇,繼續灌入城內,赤眉俘虜開始了自救,或涌向另一道水門,希望憑藉人力撬開從外頭堵得死死的大門。也有人攀着夯土牆的縫隙,想攀爬出去,但牆太高,他們只留下了扣破的指尖和牆上的一道道血痕,不久後也被水淹過。
低窪處,赤眉已經只剩下脖頸能露出水面了,有些地方,則開始就屋頂、土堆進行殘酷的爭奪,只爲攀上去多活一陣。
無情的水流終會將一切淹沒,就算藉着浮力想往上爬的人,也被長矛一戳,跌落水中,留下一片血花。
最後,上千赤眉用在城中地勢較高的東北角,他們已經沒了落腳的地方,相互抱在一起。
一首淒涼的歌謠在小城中響起。
“出東門,不顧歸。”
“來入門,悵欲悲。”
水面沒過脖頸,他們只能仰着頭,奮力哭嚎,生逢亂世,這爲人的一生啊,真是連盛世的狗都不如。
“盎中無鬥米儲,還視架上無懸衣!”
“他家但願富貴,賤妾卻甘願與君共哺粥糜。”
“吾去爲遲!白髮時下難久居。”
父親託着兒子,兒子撐着老父,只求讓對方生命多維持一點,但於事無補,除了會游泳的人撲騰着攀於牆垣邊,還能多活片刻外,水面越過了所有人的咽喉口鼻,將他們此生最後的呼喊,也一併淹沒:
“咄!行!”
……
PS:卡點失敗,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