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2章 惡龍殘影(七)

第1072章 惡龍殘影(七)

這些蕩商和士紳對劉鈺當初說的話,可是記得清清楚楚。

他只要廢鹽墾荒,至於草蕩產權那些亂七八糟的事,他根本不想管。

當初劉鈺說這句話,就是表達自己的態度。

但現在,鬧成這樣了,這些蕩商真的怕無法收場了。

因爲,他們怕真把劉鈺逼急了,還有個更大的罪名在他們頭頂上等着呢。

【盜賣官田罪】

這個罪名可是比私自煎鹽大得多,只是一般情況下各地地方官都在和稀泥,根本不敢按照法律處置,怕鬧出來大事。

這草蕩田的所有權,從始至終既沒有在鹽戶身上,也沒有在蕩商手裡。

私下交易,直接安個盜賣官田罪的名頭,那也是一點不冤。

地方官當然是不敢真的按照法律辦,敢辦的話根本坐不穩,稍微鬧點動靜,就得滾蛋。

可這些蕩商覺得,劉鈺可不一樣啊。

他手裡還帶着軍隊呢,而且他早就說了,他只要廢鹽墾荒,覺得草蕩產權那些事純粹是雞毛炒韭菜,亂七八糟的屁事而已。

只怕鬧來鬧去、鬧來鬧去,竟把這位沙場上打出來的國公惹惱了,直接帶兵強行收田。

盜賣官田,按律抄沒家產、田地歸官。

當然,買的、賣的都是盜賣官田罪。

可那些賣蕩的已經一無所有了,大不了扔去南洋種植園流放。

自己這些買田的蕩商,真要是抄沒家產、田地歸官,那可就欲哭無淚了。

至於劉鈺敢不敢這麼幹,現在看來,場商擔心恐怕是真的敢。

之前剛纔淮北殺了許多人,真要是惹得興起,就強行執行國法,收回國有產權的草蕩,宣佈之前所有的買賣都觸犯了盜賣官田罪,把所有蕩商全都抓起來,大不了再給那些鹽戶一點甜頭,現在看來真不是沒有可能。

更讓場商難受的,是現在大量的生員涌過來。

支持墾荒的、反對墾荒的,兩邊都在瘋狂寫小作文。

全都在利用各自背後的關係、資源,煽動情緒,用春秋筆法描寫這些鹽戶的生活。

使得鹽戶的生活,在安樂無憂與宛若地獄之間,來回橫跳。

墾荒派筆下的鹽戶,感覺明天就要死了,但凡有點本事絕對不想去割草煮鹽攤灰。

而反墾荒派筆下的鹽戶,對生活是充滿希望的,只是不滿於場商的盤剝。

生員鬧的越來越大,這些蕩商感覺味兒越來越不對。

現在,不管是支持墾荒的,還是反對墾荒的,矛頭逐漸全都指向了他們這些場商蕩商。

支持墾荒的,說這些蕩商場商違背國法,就該直接按照盜賣官田罪,沒收全部蕩田,國家直接出租給墾荒公司直接墾荒。

反對墾荒的,則也說這些蕩商爲富不仁,用盡手段侵吞那些草蕩,以至於鹽戶生活日苦,就應該把這些蕩商的草蕩都收回,均分草蕩,固定身份煮鹽,非竈戶不得有蕩。

反正沒有一種說法,支持蕩商場商直接拿錢走人。

而且,市井間的態度和傳聞,對這些場商蕩主也相當的不利。

有謠言說,這些場商一開始就想要賣草蕩,故意鼓動他們草蕩裡的鹽丁鬧事,以求漲價。到時候,鬧事的是鹽丁,拿錢的是他們。

還有謠言說,這些場商欺騙了墾荒公司,因爲墾荒公司的人根本不知道這些鹽丁草蕩地有多複雜,見着有契就給了錢。結果現在鹽丁鬧將起來,墾荒公司要求這些場商退錢,場商拒絕退錢。

這樣的謠言,自有謠言傳播的基礎,場商壓榨鹽丁鹽戶這都是明擺着的事。

但這些場商自己也是“有苦衷”的,明明是劉鈺嚇唬他們,要給他們安一個“私煎”的罪名,他們害怕這罪名落實被抄家,不得不主動自願賣蕩。

現在揚州來的那些生員,也都把矛頭指向了他們。

場商們知道,自己顯然已經被揚州那些引商、總承包商拋棄了,現在已經成爲了衆矢之的。

唯一一個表示要按契約辦事的劉鈺,在場商看來,很可能只是因爲覺得這樣比較方便,契約堆積在一起好處理,免得那麼多麻煩事,畢竟他說他的目的就是廢鹽墾荒。

誰知道到時候鬧得不可開交,這位能不能一掃過去的態度,直接選擇軍隊開進收田歸官?

現在兩邊全都高舉着“大義”旗幟,都假裝在關心鹽戶的生存狀況。

雖然都是在假裝關心,但這種假裝之下,使得兩面的人都覺得讓場商出血是最合理的。

如今的場商也分爲兩種。

所謂場商,就是負責把鹽從鹽戶手裡收上來,然後再和揚州的鹽引商人交易的。

萬曆四十五年後,政府徹底退出了食鹽業,從生產到官倉再到轉運,全部放手。

一部分場商並沒有侵佔草蕩,他們只是包這一片的產鹽區。所有鹽戶產的鹽,只能在固定的地方交易。

他們賺錢的辦法,也沒有那麼麻煩,又是去佔草蕩什麼的,犯不着。

二百斤一桶的鹽,自己做個230斤的桶,鹽戶來賣鹽,裝滿桶,就說這一桶就是200斤。不賣?不賣喝西北風?去別的地方賣就是賣私鹽,今天敢賣私鹽,明天就被抓。

隨隨便便一弄,就白白得了大約10%的鹽,隨手一賣,那還不財源滾滾?

還有一部分場商,則是侵佔草蕩。

依靠給鹽戶貸款之類,很快讓鹽戶破產,然後把草蕩收歸自己所有,再僱傭一些便宜的鹽丁來煮私鹽,靠那些破產依附他們的鹽戶完成官面上的產量。

現在麻煩的主要就是後者。

前者其實好說,因爲很多場商見勢不對,早就來找過劉鈺,表示希望投誠了。

因爲不管是恢復原本的鹽戶草蕩、官方收鹽政策;亦或是搞淮北大規模曬鹽場的政策。

他們這些場商存在的意義都不大了。

可能一開始還會觀望一下,等到揚州這邊棄車保帥,提出了均分草蕩、制民恆產的政策後,這些場商就明白他們是棄子了。

只要淮南還產鹽,那麼揚州運商引商就還能賺到錢。

但要是朝廷收鹽到官倉,控制食鹽的生產,那場商還有什麼價值?或者朝廷搞大型的曬鹽場,難道還要脫褲子放屁,再讓這些場商倒手賣一遍?

是以這些場商已經和劉鈺暗通款曲,一來是希望建立曬鹽場的時候給他們留些股份;二來是希望劉鈺不要徹查他們坑蒙拐騙、大桶換小桶的把戲。

以前他們還能挾資自重,認爲自己的資本豐厚,朝廷根本沒錢官方收鹽、一年週轉大幾百萬兩白銀。

所以很多時候朝廷對他們的所作所爲,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現在情況大爲不同,能取代他們的可有不少勢力,這時候不趕緊全身而退,難道留下和和揚州引商一起等死?

只不過,他們也和那些侵佔草蕩的場商一樣,這一次也被推向了風口浪尖。

現在大家都在假裝關心鹽戶的生存狀況,那麼鹽戶的生存狀況這麼悲慘,誰該負責?

本來揚州那邊就準備棄軍保帥。再者無論是支持均分草蕩的、還是支持墾荒的,有一個前提就是,鹽戶的生存狀況堪憂,必須要做出改變了。

這反正是找不到朝廷奇葩的鹽政政策,畢竟隔了好幾層;也找不到引商運商,他們也不和鹽戶直接交易。

也不好說是朝廷政策有問題,那最後只能全落在場商頭上了唄。

當然落得一點也不冤。

用比規格大的大桶收鹽,無償奪取鹽戶產的鹽,這不是假的。

放高利貸給鹽戶,賣鹽的時候直接用鹽低價抵押爲利息,這也不是假的。

侵佔無主草蕩,禁止鹽戶過去割草,這還不是假的。

場商們怕就拍,揚州那邊把揚州運商引商打扮成一朵白蓮花,把鹽政改革的所有問題都退到場商上。

最後得出一個結論:只要均分草蕩,朝廷直接收鹽,取代場商的位置,那麼淮南鹽業完全不需要改革鹽引制。

而場商正可以作爲鹽戶、百姓憤怒的宣泄口。

也算是給朝廷一個交代。

這些場商感覺到了巨大的、可能是被可以挑唆起來的輿論和自身的危機,終於學會了斷尾求生。

再不斷尾,看這架勢,數百生員非要把自己這些人吃了不可。而且每個人身上都一屁股屎,坑蒙拐騙、剋扣放貸、兜售私鹽,誰經得起查啊。

一些場商費盡心思,見到了劉鈺後,主動提出了“鹽戶無業,我等也於心不忍,願讓出部分草蕩,由他們贖買回去”。

…………

與此同時,江蘇節度使林敏,正在看那些做卷堂文的生員寫的文章,一邊看一邊搖頭。

尤其是看到承載了他們訴求的《議淮南鹽墾》,更是無奈苦笑。

這篇《議淮南鹽墾》中,把淮南鹽政的所有問題,全都歸結爲場商的存在。

爲什麼官鹽國課越來越少,私鹽如此猖獗?那些私鹽都是哪裡來的?

因爲場商壓榨鹽戶,所以鹽戶如果不偷偷去賣私鹽,那麼是無法維持生存的。

場商壓低價格,鹽戶就在鹽裡摻沙子之類,反正只看桶。

官鹽都是些劣質品,而鹽戶私煎的好鹽,都在走私圈子裡。

而且鹽戶的鹽要是不偷着賣私鹽,是要被場商盤剝死的,是以私鹽屢禁不止。

爲什麼鹽戶的日子過得如此悲慘?因爲那些場商壓榨鹽戶,各種例子舉了一堆。

然後,由此推出一個結論:

只要取締場商,那麼淮南鹽政完全就可以恢復巔峰狀態。

首先,要把場商佔據的草蕩,全部收回官有。

其次,將所有的鹽丁、鹽戶統計一下,確保每一個煎鹽的人,擁有自己的草蕩。

確定下來後,效仿分封制,讓草蕩永遠規定歸屬於某個鹽戶。

然後再劃分許多鹽場,朝廷在各個鹽場建立倉庫。

爲了防止這些鹽戶受商人盤剝,朝廷應該主動承擔起收鹽的任務,同時還要按照一定數量的米糧等給予鹽戶,確保鹽戶不會因爲糧價波動生計受到影響。

在保證一定的米糧換取食鹽後,剩下的再用白銀支付。

所有私自來到鹽區攜帶食鹽的,一旦被抓,通通絞死。

鹽戶的鹽,只能賣給朝廷,如果抓到賣給別人,也要買鹽者同罪,絞。

由朝廷在各個鹽場設立面向鹽戶的小額貸,以低息或者無息的方式,在鹽戶生計困難的時候,暫時借給鹽戶糧米,事後鹽戶以鹽償還。

以十戶爲一保、十保爲一大保、五大保爲一鄉,設置鄉學,教化鹽戶,使之鄰里和睦,勿生是非。

以一鄉爲準,以每次賣鹽所得之十一,至於鄉倉之內,以備災荒,或爲鄉學西席之用。

令各保、鄉互相監視,又私賣私鹽者,必要舉報。

又令朝廷控制鹽價,勿使鹽戶多財而生雜心、亦勿使鹽戶無米而落窘迫。

如此,五年之內,私鹽必亡,官鹽必大暢。

十年之內,則鄰里和睦,教化有成。

二十年內,鄉間平樂,可謂小康矣。

百姓樂業,無生貧富之心;商賈不得佔蕩,鹽戶亦無失蕩之虞。

看完之後,林敏就一個感覺,這篇淮南鹽法,真的是晚生了四百年。

這一套東西前朝不是沒試過,實踐證明,撐不到二十年就崩了。實際上既沒有出現鄰里和睦教化有成,也沒有出現鄉間平樂可謂小康。

而且本朝也沒辦法發紙鈔,也取消了實物稅,手裡能控制的只有白銀,這都是實打實的錢,可不是能像紙鈔一樣隨便印的。

四百年過去,這些生員想到鹽政,還是隻能往這邊想,也真的是讓林敏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他親眼見到了淮北曬鹽場的效率,也見到了曬鹽場裡終日不停抽滷的蒸汽機。

然而這些窩在揚州書院讀書的生員,卻還是在幻想着構建着他們心中的王道盛世。

甚至於連百年前的徐光啓,都沒覺得要往回退,而是提出了要墾荒、曬鹽。一百年過去,這些生員所能想到的完美方法,竟然是往回退。

可往回退……林敏心想,你們問過那些鹽戶,這是他們想要的嗎?

但這一篇,還算是矬子裡面拔大個,算是比較靠譜的了。

剩下的那些,比這個不靠譜多了。

但這些所有的靠譜的、不靠譜的鹽政改革的設想和請求,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鹽引繼承製、總承包商制,並不是鹽政出現問題的原因。原因只是在場商,只需要消滅場商,即可解決淮南的所有問題。

既不用墾荒,也不用廢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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