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1章 英人目睹之怪現狀(二)
【12月27日。廣州。晴】
給我操刀種痘的,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孩子。
和大部分所謂的“實學”子弟一樣,他是一個與周邊的讀書人格格不入的人。
事後,出於感謝和禮貌,我和他聊了幾句。
他說自己是學的最差的那批人,所以用來做這種工作,每個月賺不到幾個錢,但總比之前的生活要好一些。
通過聊天,可以知道,這是一個非常標準的“實學”家庭。
他的哥哥也讀過書,在陸軍的炮兵服役,前年就被調往了川西高原,據說那裡正在進行一場平叛戰爭。
不過戰爭的規模並不大,朝廷只是調集了一批精銳的榴彈炮兵。
我問他學習實學的原因是什麼?
和我預想的一樣,這是一個功利的民族。
他的回答是一開始中午有一頓飯,並且有機會從事一些還算不錯的工作。而且他的母親因爲會紡紗,這幾年出口貿易很好,至少能夠養活他讀書到十二歲——這是一個殘酷的分水嶺,考覈不過,就沒有前途。而十二歲已經算作大半個勞動力了,家裡不會養閒人的。
他在十二歲的考試中考的並不好,但也不壞。至少相對於那些回家的人,他還算是幸運的。
我試着詢問了一下他是否理解在做什麼,他用我完全聽不懂的奇怪的道理解釋了一番爲什麼接種豆苗有用。我笑着問他自己理解嗎?他說就是這麼教的。
然後他給出了一個非常難以反駁的理由——他哥哥作爲炮兵,雖然學三角函數,但在打仗的時候卻不會用到,而只需要背表即可。
我說,所以,爲什麼要學呢?
他說,先生就是這麼要求的。
我說你喜歡學數學嗎?
他說不喜歡,但是不學就只能回去做苦工,甚至沒有種地的機會。因爲他家根本沒有土地。
我試着問了他一些關於《孟子》的章節,這個可憐的年輕人會背的沒幾篇。我想,怪不得他們這種人是邊緣人,連我這個外國人都不如。至少,我還有自己的字、號。
我問他的夢想是什麼。
他說,好好工作,攢錢,娶媳婦。然後,賺一些錢,將來去課堂裡描繪的、南半球的那片四季分明的土地耕種。
那裡暫時沒有地主,所以只要有力氣,就可以開墾足夠的土地。
他希望自己死前,有一些兒子和女兒,有100畝土地,並且有兩頭牛和幾匹馬。
神奇的是,這個根本背不了幾篇《孟子》的可憐人,卻可以理解經緯度概念,並且理解冬夏顛倒——他們以京城爲零度經線,當然不會以別的地方,這是顯而易見的。
這是他們通識課的內容,我完全不理解這些東西有什麼用,即便他希望前往那裡,但是理解經緯度概念有什麼意義呢?
最後我問他知道英國在哪嗎?
他很機械地背誦了一段東西,包括我們的首都、和歐洲是否有陸路可通、殖民地。
以及……一個非常專業的詞彙:黑三角貿易。
我說,知道這些,並不能讓你發財。
他說是的,但是一旦學了,就很難忘記。而且,一看到我,就想到了三角貿易。
我不得不和他解釋東印度公司所從事的業務,與奴隸貿易並不是很有關係。
我更希望他一看到我。
或者,看到任何英國人,就想到彬彬有禮、紳士、優雅。但他想到的卻是黑三角貿易。
【1月13日。陰。冷。上海。】
松江府的天氣有幾分倫敦的感覺,至少冬季是這樣的。
今年公司的業績,也會如同今天的天氣一樣。
碼頭上公司的貨船,仍舊被扣押着,看來已經不可能趕得上季風了。
相反,他們西洋貿易公司的貨船,正在興高采烈地裝配貨物。
每一個搶買到了股票的人,都興高采烈。
他們用貪婪且期待的目光,看着一箱箱的茶葉、生絲、大黃、絲綢、錦緞、瓷器、棉布、木器、漆器、藥材、高檔消費品裝箱。
願一場風暴,讓他們血本無歸。
除了那些常見的貨物外,這一次他們也裝配了一些特殊的貨物。
比如一種特殊的藥物,實際上沒人知道這種藥物到底是什麼,只是知道這種藥物非常昂貴,可以非常有效地緩解心臟的病痛。
這是科學院的產物,是血腥公爵主導的機密項目。
哈,我很懷疑,一羣致力於如何有效殺人的人,怎麼會研究出這種東西?
這種東西是他們壟斷的,我們即便想要販賣,也拿不到貨。
除此之外,還有一些特殊的產品,諸如專供出口的、在法國貴族女士中頗受歡迎的一種高檔化妝品——蛤蜊油。
用蛤蜊殼盛放,據說可以非常有效地滋潤皮膚,且預防皸裂。
還有一些高端的、帶有各種花香的肥皂。如同蘇州的麪點師傅雕琢過的高端造型,主打的就是貴族市場。
此外,還有幾十箱高檔的、面向貴族狩獵運動的壓縮氣泵槍。非常穩定,射的更準,而且不會有炸膛之類的危險。做工很細緻,價格也很昂貴。
很難想象,二十年前,他們還需要從法國那裡進口燧發槍。二十年後,他們已經開始出口精緻的貴族狩獵槍械了。
我剛來廣州的時候,幾塊玻璃就能賄賂當地官員。而現在,用玻璃作爲賄賂,只會惹的官員勃然大怒,認爲是一種低賤的羞辱,是瞧不起他。
顯然,血腥公爵的話是對的。技術交流會促成技術爆炸性的進步。
這也正是他的可怕之處: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話、正確的、不是謊言。可他說的每一句實話背後,都隱藏着他真正要做的目的。
他說的是實話,現實也證明了這一點,公司確實需要考慮技術進步之後無利可圖的下一步打算。
但是,怎麼知道這是不是也在他的算計之中呢?
從碼頭上來看,他們在儘可能地擴大他們的商品規模和種類。
這更加讓我感到那位公爵的可笑之處,他聲稱的國民財富觀,和他所做的一切,就像是灰衣主教和白衣騎士的區別那麼大。
即便是放開競爭,公司想要壟斷茶葉也根本做不到。這恐怕需要鉅額的資本。
況且,他們就是生產者,血腥公爵作爲高級官員,可以不動聲色地讓我們拿不到想要的茶葉。
但這也不是絕境。
議會應該認真討論茶葉關稅的問題,只要取消了茶葉關稅,公司還是可以破解困境的。
商館的人並不知道我返回的時間,也沒有派馬車來接我。好在有成熟的有軌交通,我支付了銅板,在擁擠的從碼頭到市區的車廂裡,聽到的最多的還是這些中國人關於貿易的討論。
二十年前,並不存在股票這個詞,但現在車廂裡的每個人都在討論。連拉車的馬匹的馬蹄聲,都不能掩蓋住他們的討論。
在即將靠近市區的時候,我終於聽到了車裡這些人討論了除股票、利潤、資本、回報率之外的東西。
他們在討論一本最近在江南市井中非常流行的、翻譯過來的我國的小說。
《摩爾·弗蘭德斯》
實際上,丹尼爾·笛福銷量最好的小說,是《魯賓遜漂流記》。然而,在江南市井中,這本書並沒有流行起來。
相反,這本《摩爾·弗蘭德斯》卻很流行。
我試圖理解爲什麼江南市井沒有流行《魯濱遜漂流記》,如倫敦街頭那些幻想着出海發財的人一樣熱愛,但我並沒有能力理解這個差異產生的原因。
據我所知,這本《摩爾·弗蘭德斯》有兩個不同的版本。
就像是他們中國有兩種《西廂記》一樣。
一本是有諸如繡鞋兒剛半拆,腰兒勾一搦,羞答答不肯把頭擡,只將鴛枕挨……以及事前墊上白手帕,事後將染紅的白手帕拿出來觀摩,春羅原瑩白,早見紅香點嫩色的版本。
一本是至少可以大方閱讀的《會真記》。
這本《摩爾·弗蘭德斯》也是一樣。
一本是基本忠實於原著的翻譯。
另一本是所謂的“加料”版。我有理由相信,翻譯加料版的,很可能就是一羣在荷蘭跟着那位無恥公爵搞小報的那羣人。
事實上,也正是後一個版本,導致了這本書的流行。至少,在我看來是這樣的,真正原版的並無幾人閱讀。
或許,這對中國這邊的小說而言,是一種新奇的形式:完全以女性的視角展開,以女性自訴的方式,描繪了她令我作嘔的一生。
而這種女性視角自訴的形式,爲那些添油加料者,提供了一個良好的發揮機會。
這個在監獄裡出生的女人,是如何一步步走向墮落的,娼、賭、騙、偷、嫁,以及自己的某一任丈夫是自己同母異父的兄弟……利用女性視角的優勢,將其一步步走向墮落的心理描繪的非常微妙。
再加上許多人喜聞樂見的細節,那種慢慢地墮落的心態描寫,無疑是這本書成功的一個重要原因。
比如對於第一次的描寫,實際上我們也會用非常隱晦的詞彙——而那本忠實於原著的翻譯者,只用了四個字,女人的【最後特權】——但另一個版本卻用了四頁紙和大量的擬聲詞來描寫。
這完全不是原著的內容。但卻憑此“洛陽紙貴”。
不過今天在車廂裡發生的討論,非常的有趣。
有人說,故事裡的這個女人,簡直是人盡可夫。最終卻獲得了種植園,安享晚生,這不是一本好書。結局應該是爛死在妓館裡。
可也有人反對說,這就像是《水滸》,依着規矩,這世道便沒救了。這女人雖然偷、騙、嫁了無數次人,但難道不是因爲這是監獄出生的她能改變命運的唯一辦法嗎?否則一個英國監獄出生的女人,可否有一絲一毫地機會,彈鋼琴、說法語、跳舞、穿海狸皮的皮草呢?又是什麼導致了她母親被關進監獄呢?難道她母親不想好好生活嗎?
支持兩方的人在車廂裡發展到互相辱罵。這讓我很難想象,因爲一本明顯的、應該被嚴查封禁的、明顯過多筆墨於牀上和姿勢的、下三濫的書,看過後會產生這樣的政治學感慨。
本來只是因爲書裡的緣故,最後發展到了松江府女子因爲做紡織自食其力而導致出現的諸多問題。
不過最後他們並沒有打起來。
因爲有人上來售賣報紙,上面關係到一些期貨物價的消息,大家又開始放下分歧,和諧地討論投機的事了。
看來,賺錢,可以彌補很多的分歧和仇恨。
是啊,中國人剛剛搶走了荷蘭人經營了一百多年的殖民地,可不也是轉身荷蘭人就與中國人合作了嗎?
呸,毫無廉恥心的荷蘭人。
【1月14日。陰。冷。上海。】
公使先生並沒有得到覲見大皇帝陛下的允許。
大順朝廷給了一個非常外交辭令的理由:朝廷正忙於日本國將軍王的冊封事宜。
日本國的幕府將軍老了,決定將位子給自己的兒子。按理說這只是他們本國的事,甚至只是幕府自己的事。
但伴隨着之前的伐日戰爭,一切都發生了變化。
大順帝國並不干涉其內部的問題,但法理上卻需要大皇帝的冊封。
這與我們的政治體制並不相同,但以我的理解,更像是一位聯邦體系內都承認的君主,各藩屬國更像是自選的、宗主國不得干涉的總督。
在天下體系內,中國是王畿之地,日本國在經過伐日戰爭後,是藩屬。
很幸運,我們排在了五服之外的之外。是夷狄。
所以鑑於親疏遠近之關係,朝廷現在沒時間搭理我們。
皇帝更認爲,這等小事,交由興國公去辦理,已經是殺雞用牛刀了。實際上,這完全是香山縣縣令的職權範圍。
公使大人在揚州府逗留了幾天,禮政府隨行的官員也在忙着日本的事情,或許是皇帝暗中有什麼指示——公使連行賄都竟然被拒絕了。
看來,皇帝根本不打算和我們打交道。或者,因爲我們販賣鴉片的事,在大皇帝的眼中我們是不值得交流的罪犯。
於是公使先生就不得不返回了。
“中國人還沒有封閉天津的使館這松江府的商館。而且法國商館也沒有買鞭炮慶祝,至少現在還沒有買。我想,這值得慶賀。”
公使先生在見到我後,這樣自嘲。呵,法國人。
我也只能將我與那位邪惡公爵會面的過程告訴了他。
全部。
包括邪惡公爵私下裡引誘我偷竊技術、許諾給我足夠英鎊的事。一方面是出於我的愛國心;另一方面我不認爲他只找了我一個人。
憑良心說,他許諾的英鎊確實會讓大部分人動心。
但我知道,他想要的東西,並不是能夠憑我一人之力可以得到的。
最穩妥的方法,還是通過正常途徑,經過議會許可。我只拿我應該拿的那部分好處費,這就足夠了。
公使先生在聽完我的轉述之後,和我一起痛罵了那位公爵的無恥,不正當的手段。一直罵到我們的詞彙不要說一位紳士,就是愛爾蘭人聽到都會羞恥於語言竟會如此骯髒的地步。
但罵過之後,我們並不知道該怎麼辦。
對於不列顛王國來說,不應該忍受這樣的屈辱。
但對不列顛王國的利益來說,卻不得不忍受這樣的屈辱。
我堅信,他們拿到不到證據,證明我們直接參與了往中國銷售鴉片的證據。
但公使並不這麼認爲,大皇帝陛下的禁衛軍,他的兒童禁衛軍團兼秘密警察,完全控制了港口裡停靠的商船。如果需要,他們完全可以擺出二百箱鴉片。
如果真的被栽贓,議會只會解散我們的公司,而不是因爲我們就開戰——爲詹金斯的耳朵而戰,我們是爲了得到中美洲,至少看上去是有機會的。但是,爲了鴉片而戰,有什麼理論上我們可以奪取到的東西嗎?
【1月15日。陰。冷。上海。】
昨晚上和公使先生討論了很久,凌晨才睡。但早晨七點鐘,就被人叫醒了。
翻譯轉達了一下某位官員的意思,2月4日,會有最後一隊商船前往歐洲。中國方面詢問我們是否要跟船回去一些人,把問題說清楚。他們很“仁慈”地表示,我們可以派人免費搭乘他們的商船,即便是去印度,也可以在錫蘭換乘。
議會需要我們這些駐中國人員的意見,公司董事會也急需我們的第一手情報。看來,我們必須在2月4日之前,達成一個一致的意見。
我應該配合公使,撰寫一份簡單但卻能夠明確說清楚的中國考察報告,以期讓議院的那羣動物們,瞭解一下真實的東方的世界。但願他們那比狒狒大不了多少的腦袋,會做出正確的判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