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嘉忽然高聲說道:“那你們將兵器放下,馬趕開,走到百步之外。”石越不料柔嘉亦有此急智,不由大感吃驚,回頭詫異的望了她一眼。柔嘉望見石越眼神,不知如何,竟慌忙將目光避開。
那馬上之人微一沉吟,道:“如此似不太公平。若你們毀約,我追之無及。我等可騎馬至百步之外,你若敢毀約,我亦能取你等性命。”
石越見此人臨機決斷,毫無遲疑,神色之中,更是有一種凌駕於人之上的習慣,心中暗暗稱奇。心道:“我竟不知京師中來了如此人物!難得是大理國的使者?”但他素知大理國的使者一向知禮守法,絕不可能縱馬橫行於街肆。此時見彼方步步退讓,更是深知被擒之人身份於對方必然非同尋常,當下更不着急,凝目注視馬上之人,從容說道:“你們究竟是何人物?若不肯說出來,我終難相信你。”
“那你們又是何人物?我又如何能相信你們?天下之大,我隨口胡謅一個名字,你亦不知真假,何必相問?”
石越忽然笑道:“我信閣下不是說謊之人。”
那人略覺詫異,喉嚨一動,卻不答話。石越走到侍劍跟前,卻見那被擒之人頭髮凌亂,臉上東一道西一道鞭痕,此時被侍劍用劍抵住喉嚨,早已臉色蒼白,慘無人色。又見他膚色甚黑,肌肉隆起,卻不似養尊處優之人。他見石越過來,雖不敢說話,眼中卻露出怨毒之色。石越淡然一笑,溫聲問道:“你是何人?敢於街中橫行,卻不敢說出自己的名字麼?”那人臉上更加憤懣,口裡連珠介地說出一串話來,石越雖聽出是西南口音,卻是一句也聽不懂。
馬上之人冷笑一聲,道:“你又何必咄咄咄逼人,非要知我等來歷?”
石越霍然轉身,逼視對方,道:“自是爲了後會有期!”
“你還想尋事?”忽然間,馬上之人似乎換了一個人一般,身上處處散發着一種傲然之氣。他注視石越,淡淡說道:“那便告訴你也無妨。被你擒住之人,是歸來州知州個恕之子、蕃部巡檢乞弟,乃是入京就讀蕃學的。我是歸來州何家堡堡主何畏之。你若想報仇,可來尋我。”
石越又打量了被擒之人一眼,終於恍然大悟。歸來州是西南梓州路的羈縻州,大約在後世宜賓的古蘭、敘永、興文一帶,是熊本平定瀘夷時所置。石越興蕃學,凡附宋之各部酋長都遣子入學,這些人平素在山鄉夜郎自大慣了,又不懂禮法,觸犯法禁更是常事。爲此事,石越沒少遭彈劾。朝廷爲之屢申嚴令,這才漸漸收斂,這乞弟等人,想是來京不久,纔敢如此橫行。只是那個何畏之,卻不似一個平常人物。不過山野間藏龍臥虎,亦是平常之事。當下問道:“我在何處可尋到你?你與這個乞弟住一塊?”
何畏之淡然一笑,道:“只要你在開封,日後便會知我大名。”言外之狂傲,讓石越都不由一怔。柔嘉早已按捺不住,冷笑道:“好大的口氣。我亦不要知道日後,只須知今日晚間你在何處便可。”
“告訴你亦無妨,今日晚間,我當在石參政府上。”何畏之傲然回道。他話一出口,石越三人面面相覷。柔嘉惡狠狠瞪着石越,石越連忙無辜的搖了搖頭。
何畏之說了這許多話,已是不耐,又催道:“放不放人?”
“放。”石越生怕柔嘉多嘴,連忙說道:“你們先下兵器牽馬退後一百步。”
何畏之打了一個眼色,餘下幾人便將兵器丟到地上,何畏之卻將弓收起,只是把箭全部丟到地上。一手牽馬,緩緩後退。柔嘉走上前去,正要拾起衆人兵器扔到一邊,卻聽何畏之冷冷說道:“箭上淬有巨毒,見血封喉。姑娘自重。”
柔嘉素是不知天高地厚之人,哪裡肯信,反倒偏偏先要去拿箭了。石越卻知何畏之這種高傲之人,定然不屑於撤謊,慌忙搶上一步,一把拉開柔嘉,低聲說道:“縣主,你上馬先行回府。”也不待柔嘉答應,便將她拉到馬邊。不料柔嘉死活不肯上馬,卻也不說理由,只是脹紅了臉死死抓住馬繮不做聲。
石越萬料不到柔嘉這時居然鬧起彆扭,頓時傻眼。他知道當時西南諸蕃,大多好鬥,視殺人爲常事。萬一對方翻臉,使柔嘉有個什麼三長兩短,他可真是百死莫贖了。但這位姑奶奶不肯上馬,他卻也無可奈何。眼見何畏之等人就要退到百步開外,石越當真是心急如焚,低聲說道:“縣主,算我求你了,你快上馬吧。”
柔嘉臉色越來越紅,卻依然是無比堅定的搖了搖頭。
侍劍一直注視着何畏之等人,也不知石越與柔嘉在鬧這個彆扭,眼見半晌沒有聽見動靜,不由催道:“公子,你與縣主先上馬回府,我來交人。”
石越知道侍劍學過武藝,自己留下來反是累贅,當下應聲說道:“你多加小心,不必傷害人命。”一面踏蹬上馬,也不顧嫌忌,伸手將柔嘉拉上馬來,催馬回府。
侍劍又故意拖延了一會,待石越走遠,這才一腳將乞弟踢開,躍身上馬,狠狠抽了一鞭,一面高聲笑道:“何畏之,後會有期。”驅馬絕塵而去。
何畏之目視侍劍的背影,心中忽然升起一種奇怪的感覺。他見幾個屬下已將乞弟擡起,亦上前將地上的箭撿起,放入箭筒,上馬說道:“先回去吧。”
不料衆人卻是怒目相視,並不動身。乞弟黑着臉說道:“你爲何不問他們姓名?”
何畏之輕蔑的看了乞弟一眼,淡淡的問道:“你想報仇?”
“此仇不能不報!”那乞弟在歸來州也是稱王稱霸之輩,何曾吃過這種大虧?
“我勸你不要報了。”何畏之的語氣充滿了戲弄。
“何畏之,你怕了麼?你要想想這些年是誰支持你們何家堡?”
何畏之臉色忽然冷冰,他催馬走到乞弟旁邊,居高臨下的望了一眼,寒聲說道:“我要滅掉你個恕家,便如探囊取物。西南諸部,我何家在哪裡都可以立足!”
乞弟聽見這冰冷刺骨的話語,身子竟是不由一顫。
“你若想報仇,大可自己去尋。方纔那個書僮稱那個女子爲縣主,大宋朝敢女扮男裝出來逛街的縣主,必然不多。”何畏之嘲諷的說道,“不過我勸你不要存這個報仇的癡心妄想,便人家不是縣主,就以那個書僮的武藝,你們個恕家的人去,也是送死而已。”說罷竟是催馬揚長而去,留下乞弟在那裡瞠目結舌。
石越與柔嘉共騎而行,不料一路上柔嘉竟是安靜無比,倒讓石越無比奇怪。過了幾條街道,因聽不見後面有人追趕,石越便下了馬來,牽馬而行。柔嘉坐在馬上,一反常態的默不作聲,只是不停的把玩着手中的馬鞭。
不多時二人便到了石府。石安遠遠望見石越竟然給一個年青男子牽馬,不由大吃一驚,張大了口半晌合不上。一面迎了上來,看得實了,才知道是柔嘉縣主,慌忙行禮。石越見他模樣,亦不由好笑,罵道:“還不快叫人領縣主進去?”
石安連忙答應,一面問道:“參政,侍劍沒有回來麼?”
石越想自己和柔嘉是牽馬走回,侍劍卻是騎馬,自是侍劍在前,不過京師道路交岔,不走一條道也十分正常,因此他只道侍劍早已回府,這時聽石安問起,不由擔心起來,反問道:“侍劍還未回來?”
“小的今日一直在大門前,並非見着。他是與參政一道去面聖的……”
石越與柔嘉對望一眼,不由脫口說道:“糟了!”他正欲叫人去開封府找人幫忙,便聽石安笑道:“回來了,回來了。”
石越與柔嘉回頭望去,不由愕然——學士巷兩頭,各有一騎緩緩而來,一頭是侍劍騎馬回府,另一頭卻是何畏之牽馬進巷。侍劍與何畏之亦互相望見,侍劍倒還罷了,何畏之臉上從容,心裡卻是驚疑不定。他此次赴京,是在歸來州熊本的酒宴上,聽到石越的大名,又得十餘年前結識的一個故友書信相邀,以護送乞弟上京爲名,來訪石越,謀幹大事。誰知乞弟在歸來州橫行慣了,入京之後,震憾於汴京的繁榮,反而更加放肆,才惹出今日之事來。他欲謀大事,自是不願意多生事端,否則石越早已斃命於他箭下。此時居然在石越府前見着石越三人,讓他如何不驚?如何不疑?
但他是久歷滄桑之人,仍然一步一步緩緩向石府行來。
侍劍此時已回老巢,石府雖然不曾蓄養死士,卻也有家丁護院,武藝是李丁文、司馬夢求、田烈武親自指點督訓,區區一個何畏之,他自是不再擔心。騎在馬上,高聲笑道:“何畏之,不料在此相遇。”
何畏之卻不去理他。徑自到了府前,將馬拴好,從懷中抽出一張名帖,顧視衆人一眼,目光落在石安身上,彬彬有禮的說道:“勞煩先生通報一聲,道歸來州布衣何畏之求見石參政,盼賜一見。”
石安雙手接過名帖,卻望着石越,不知其中是何玄虛。柔嘉卻是越瞧越是好玩,忍不住笑道:“石安,還不去通報?我也是來見石越的。”侍劍嘻嘻一笑,走到石越身邊,卻不說話。
石越見何畏之背手而立,氣勢之中,竟是視衆人爲無物。心中又是感慨此人身份,絕非一平常之僻郡堡主;又是奇怪他爲何來見自己。他知自己府上之人,向來號令嚴肅,石安雖然自建府之日起便在府上,卻也知道規矩,有自己在場,沒有他的親口命令,絕不敢聽旁人號令,柔嘉雖是縣主,卻也差使不動石安。當下便朝石安使了個眼色,石安這才向何畏之說道:“先生請入內奉茶,小人立時便去通告。”竟是徑自引着何畏之入府。何畏之畢竟不知中原風俗,雖覺奇怪,卻也不以爲意,只道石府規矩如此,來人便可以引至客廳等候。他哪知道,有多少官員來拜會石越,都只能在門外幹候着。
待石安領了何畏之入府,石越這才吩咐道:“侍劍,你領縣主去見夫人。我去會會何畏之,你再順便叫上李先生與陳先生、劉公子。”
侍劍正要答應,柔嘉哪裡肯依?道:“我要和你去客廳會會這個何畏之。”
石越頓時頭大,道:“這如何能夠?”
“爲何不能?你若不答應,我便在此大喊大叫,讓你不得安生。”柔嘉坐在馬上,瞪大眼睛,雙手叉腰的威脅道。
石越被她鬧得哭笑不得,只得點頭答應。一面讓侍劍去叫李丁文與陳良、劉道衝,自己帶了柔嘉去見何畏之。
到了客廳,便見何畏之端坐在一張椅子上,正在品茶。廳中侍立之僕人見石越進來,連忙一齊欠身行禮,道:“參政。”只是見着柔嘉一身男裝,卻都是一怔,不知要如何稱呼纔好。
石越擺擺手,向何畏之抱拳笑道:“何先生,今日多有得罪了。”
何畏之這才清清楚楚的明白,今日所見之人,竟然便是自己想要求見的石越。但他當真沉得住氣,臉上竟是從容如故,只起身溫文的說道:“不料有眼不識泰山,多有得罪,還望參政恕罪。”
石越一面又請何畏之坐了,自己坐了主位,柔嘉卻站在他身後。石越無可奈何的望了柔嘉一眼,這才向何畏之笑道:“先生非尋常之士,不知爲何屈居是歸來州個恕之部?”
“此虎困平陽之時,然何家堡於個恕家,亦非主僕,不過盟友而已。”何畏之淡淡說道。
石越笑道:“原來如此。”柔嘉卻輕輕哼了一聲,顯是不大相信。
何畏之傲然瞄了柔嘉一眼,目光轉落到石越身上,問道:“敢問參政府上可有一位叫李潛光的先生?”
“李先生便在府上,先生與李先生是故識?”石越奇道。
“十二年前,曾有一面之緣。”何畏之淡淡的話中,似有無限蒼涼之意。
石越微微點頭,溫聲道:“我已着人去請李先生,稍候便至。何先生是漢人,只不知爲何卻在歸來州蠻夷之地建堡?”
“我祖上確是漢人。不過我何家避居大理已逾四甲子。”
“先生是大理人?”石越愕然道,他拿起放在桌上的名帖,上面分明寫道:“歸來州布衣何畏之字蓮舫”。
“參政無須多疑,我的確是大理人,遷居歸來州亦不過數年。十二年前,我與潛光先生,便是在大理相會,我的身份,他知之甚詳。”他說話間,目光有意無意瞥向柔嘉。
這神態落入石越眼中,石越便知他爲人精細,己猜出柔嘉身份不同尋常,卻是有話不便當她之面說出。石越卻也不能趕走柔嘉,露了痕跡。正覺爲難,便聽柔嘉笑道:“是大理人不是大理人又何妨,若有本事,天下皆可去得。只恐是胡吹一氣,料你西南偏野之處,又能有什麼了不起的人物。”
何畏之心中一動,忽然笑道:“此話確然有理。在下本來亦無甚本事,生平只會釀酒配藥,此次前來,便是向參政獻幾張方子,若得參政支持,我何家堡亦未必遜於唐家、桑家。”
“哦?”
“我有救人之術,又有殺人之方,不知參政欲聽哪種?”何畏之目光炯炯,凝視石越。
石越淡然笑道:“不知救人之術如何,殺人之方又如何?”
“參政欲二者兼得乎?”何畏之眼中已是光芒閃動。
“救人之術,可用之於民,殺人之方,可用之於敵。爲大臣者,須知二者不可偏廢。”
何畏之哈哈大笑,擊掌讚道:“好!好!我早知李潛光不會看錯人。”
“我之救人之術,可避南方瘴癘之氣,是以世傳之‘傷寒湯頭’,添加豆蔻、砂仁、丁香、佩蘭、滑石、霍香之類煉製,其效如神。我聞參政欲軍屯於湖廣四路,若得此方,則嶺南不足憚……”他話未說完,石越已經霍然起身,又驚又喜的問道:“當真?”須知石越早已憂心此事,秘密組織大醫們試製藥方,但是短期內難見成效,誰料得在此時便有人送上門來。雖不知能否相信,卻也是直中石越心事。
“真假一試便知。”
“若是如此,先生之功不小。”
何畏之又道:“我之殺人之方,卻有殺人見血與殺人不見血之別。”
“願聞其詳。”石越對此人的好奇之心,越來越盛。
“我曾於某次蒸取花露時,有人惡作劇,將花露換成了酒,結果蒸餾所得之酒露,入口極辣,卻別有風味……”何畏之一面說,一面從包裹中取出一小瓶酒來,遞給石越。宋代酒大抵用瓶裝或者壇裝,石越倒也不以爲意,接了過來,擰開瓶塞,輕輕喝了一口,便覺得一股火辣辣的味道傳來——雖然度數並不高,也就二三十度左右,但是在古代喝慣了十幾度的低度酒,竟是有他鄉遇故知的感覺。不由咂舌讚道:“好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