樑乙埋望着沒藏阿龐的背影,又恨恨罵了一聲:“廢物!”
“爹爹!”樑乙逋卻是一點兒也沒有在乎沒藏阿龐是不是廢物,只是皺眉道:“高遵裕爲何突然膽子大起來了?難道宋軍來了援軍?”
“大軍調動,我們不可能不知道。”樑乙埋斷然否定。
“宋軍因爲整編軍隊,調動頻繁,被他們瞞過,也不奇怪。”樑乙逋還有話沒說出來:當初宋軍糾集大軍直撲平夏城,西夏軍還不是後知後覺?
“總有消息的。”樑乙埋不以爲意,又道:“縱有援軍,亦不足爲懼。”
“高遵裕想誘我軍渡河,半渡而擊之?”
樑乙埋沉吟了一會,點點頭,道:“這也有可能。但是高遵裕聲明事先不許一兵一將出寨,料他也騙不過我。”
“那高遵裕爲何要如此相讓,迫不及待的想來決戰?他沒有必勝之把握,反而讓出如此多的有利條件?”樑乙逋心中總是隱隱感覺不安,“高遵裕是膽小之人,並非狂妄之輩。”
“許是宋廷內鬥使然。”樑乙埋冷笑道:“高遵裕迫於無奈,只得出戰。他以爲兩軍結陣相抗,未必輸於我軍,又或許,其中另有手段……但是這些並不重要,他高遵裕既然敢開出如此條件,我豈能不敢應戰?他縱有千條妙計,我獨不能將計就計?”
“這倒是。”樑乙逋口裡雖然如此說,可到底還是不能放心,然而卻又無法說出個所以然來。而且樑乙裡今日被宋人如此侮辱,若龜縮不出,到時候樑乙埋只怕會被軍中所輕。更何況,樑乙逋也知道,西夏之利,也在速戰速決。若是那什麼“平夏城”真的建成,再想攻下,只怕就是千難萬難了。
“來!”樑乙埋卻沒有注意樑乙逋的擔心,他只覺不論高遵裕玩什麼花樣,自己都可以將計就計,大敗宋軍,最起碼也可以全身而退……如此想去,竟是越想越興奮,笑逐顏開地拍了拍樑乙逋的肩膀,向一面地圖屏風走去,一面還心情愉悅地笑道:“且來看看四天後如何破宋!”
四日後。
辰時。
太陽剛剛從東山露出臉不久,強烈的金光灑滿了石門水的兩岸。蔚藍色的天空中,不見一絲雲彩。一個靜謐的早晨。
平夏城的宋軍,一大早就起牀埋鍋做飯,士兵們難得的飽餐了一頓羊肉,然後披掛整齊,在營寨中安靜的等待着戰爭的到來。特別是西大營中,早已聚集了平夏城宋軍最精銳的部隊。人人都翹首向北,等待着西夏人的出現。大戰之前的平靜,最讓人心焦。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高遵裕竟然真如所約,撤走了石門水南所有的部隊。只有少量的斥侯在西大營與沒煙峽之中巡逡着。
“樑乙埋究竟會不會來?”站在箭樓上觀望的高遵裕,心中不斷地翻滾着同樣的念頭,但每次他把目光投向站在身後的“月明真人”時,對方那篤定的眼神,總是輕易地將他將要到口的疑問壓在嘴脣之內。
“只有相信他了。”高遵裕在心裡無可奈何地對自己說道。無論如何,既便樑乙埋不來,他也不會損失什麼。高遵裕又擡頭望了望天空,患得患失地在心中感嘆:“若是樑乙埋不來,真可惜了今天這樣的好天氣。”
但是,放出瞭如此誘人的誘餌,樑乙埋連看都不來看一下,未免太不可思議了吧?高遵裕無意識的絞動着手指,繼續胡思亂想着。
等待是最折磨人的事情。
時間一點一點的過去,石門水以北的原野上,依然毫無動靜。
石門水北岸十餘里。
旌旗密佈。
“怎麼樣?宋軍可有動靜?”一身金絲綿袍的樑乙埋騎在一匹高大的白馬上,向探子問詢道。
“稟相爺,宋軍西營聚集了衆多的兵馬,但是自大營至石門水岸,原有的人馬已經被全部撤走。東營偵騎四出,難以靠近,不知虛實如何。”
探子的回報,讓樑乙埋十分的滿意。他拈着長鬚,點了點頭,笑道:“不料高遵裕真是信人。難道他想學宋襄公不成?還是自信過度了?”
“相國何必管他許多,只要能過河,讓他們背城結陣又如何,諒宋人也當不起鐵鷂子的一陣衝鋒!”樑乙埋身邊的將領忙湊趣說道。
樑乙埋沉吟着點了點頭,舉起手來,高聲命令道:“傳令!全軍前進至石門水北岸結陣!”
“是!”
已經沒有必要再隱藏大軍的動向,西夏的近十萬軍隊,一齊吹起了震徹長天的號角,在數以千計的旌旗的指引下,戰馬與駱駝掀起了漫天的灰塵,遠遠望去,便如同一片黃塵的海洋,排山倒海般移向石門水,與此同時,還伴隨着一陣陣如雷鳴般的聲音。
“終於來了!”
根本無須任何斥侯的稟報,大宋平夏城西大營的將士們,都能感覺到戰爭的臨近。
高遵裕興奮的握緊了拳頭,高興地望了“月明真人”一眼。
“我高遵裕名垂青史的時刻來了!”高遵裕感覺到自己的手心,已經全是汗水。他抿緊嘴脣,眺望遠方天空中的灰塵海洋。那黃色的海洋越來越近,慢慢地,地平線上露出了黑壓壓的人馬,還有迎風飛揚的五色戰旗,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漫涌向石門水的北岸。
“高帥!”站立在一旁的顧靈甫已經有點迫不及待了,“要不要準備一下?待西賊半渡之時,一舉擊潰之。”
“半渡而擊之?”高遵裕笑了笑,搖搖頭,道:“樑乙埋不會上當。”
“由不得他不上當,他的人馬渡過一半,未成陣列之時,要戰要守,權在大帥。”顧靈甫說的並非沒有道理。
“我料他必然搭好浮橋,從容渡河。”高遵裕抿着嘴說道,目光有意無意地看了“月明真人”一眼。
顧靈甫正要繼續勸說,忽聽到一個行軍參軍高喊道:“快看,西賊果然開始搭浮橋了。”他擡頭眺望,果然,有數千西夏士兵,開始泅過石門水,準備搭設浮橋了。
顧靈甫心裡一驚,微睨高遵裕一眼,卻見高遵裕伸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汗,笑吟吟地說道:“今天的天氣,還真是熱啊。”
顧靈甫這才感覺,太陽越升越高,陽光漸漸炎熱,空氣中一絲風都沒有,自己的鎧甲之下,也已經被汗水浸溼了。
西夏人的渡河,一直有條不紊的進行着。樑乙埋每渡過一隻部隊,便命令先行結陣,盯緊宋軍西大營的動靜。而最先渡河的,照例是西夏的精銳騎兵,鐵鷂子部隊。一直等到這支騎兵結陣完成,西夏的其他部隊,纔敢依次渡河。
但是整個宋營,卻一直是巍然不動,沒有半點風吹草動。高遵裕身邊勸他準備出擊的將領謀士越來越多,但是高遵裕竟是毫不理會,最後竟然好整以暇的喝起茶來。還命令給所有的士兵準備了一泡茶水。
誰也不知道高遵裕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只有那個“月明真人”似乎知道其中的原由,雖然天氣越來越熱,但是他的表情卻顯得越來越輕鬆。
西夏人的部隊渡河的越來越多,石門水兩岸盡是馬嘶人喊之聲,數以萬計的部隊,從數百座浮橋上通過,到達南岸,背水列陣——這卻是迫不得已,石門水至平夏城西大營之間的距離,只能夠讓西夏人如此佈陣。
但是樑乙埋顯然並不以意。
的確,如果你確信自己的軍隊能佔到上風,又何必害怕背水列陣?
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顧靈甫只感覺自己因爲心情過份的緊張或者說激動,全身幾乎是泡在了汗水當中。他大口喝了一碗茶,繼續瞪大眼睛注視着越來越多的西夏兵,時不時又回頭望望高遵裕。
高遵裕的表情也越來越放鬆。
終於,整支西夏部隊,都渡過了石門水,在石門水南岸,結成了森嚴的陣容。只有少量部隊,留在北岸,保護浮橋。
“該出戰了吧?!”宋營中,幾乎所有的將士,都冒出這樣的念頭來。
但是主帥高遵裕似乎忘記了有戰爭這回事。
宋軍依然緊閉寨門,張弩待發,並不出戰。
“高遵裕玩的什麼花樣?既然約我們來決戰,放我軍渡河,他卻一直閉寨不出……”西夏的將領也迷惑起來。
樑乙埋眯着眼睛沉吟了一會,笑道:“讓人去叫戰!”
“是!”
不多久,數百名西夏騎兵縱馬到了西大營前,高聲呼罵起來:“高遵裕,爾約我家相爺前來決戰,今我家相爺已如期前來,爾爲何畏縮不出?莫非爾是想學王八不成?”
“高遵裕聽着,爾若是有種,便即出戰。若是無種,讓出大營,我家相爺說了,放你一條生路!”
“高遵裕鼠輩……”
但是任憑這些人在營前罵了將近半個時辰,宋軍西大營卻始終緊閉寨門,若是這些騎兵進入射程之內,便用弓弩一頓亂射了事。
西夏軍中軍之中,樑乙埋眯着眼睛,微笑注視着這一切。本來高遵裕如此爽快的放他過河,他心中還有疑懼,但是此時,一切都已不言自明!
他取出一塊絲絹,抹了一下額上的汗水。到時候,樑乙埋已經相信自己知道了高遵裕的計策——疲兵之計!
拖延不出,用炎熱的天氣來消耗西夏軍人馬的體力,然後再以逸待勞,一舉擊潰已成疲兵的西夏軍!
“嘿嘿,高遵裕,你打你的如意算盤,本相卻沒有這麼容易上當!”樑乙埋在心裡不住的冷笑。他看了一眼臉上都淌着汗水的將士,舉起手來,命令道:“傳令!各軍輪流休息。”
“是!”中軍官領令後,遲疑了一下,舔了舔發乾的嘴脣,說道:“相爺,天氣太熱,是不是可以讓人馬輪流去河邊飲水?”
樑乙埋看了一眼麾下,搖了搖頭,道:“恐亂了陣腳,且遲一會。”
“是。”中軍官略帶失望地退了下去。
時間在等待中流逝。
太陽越來越高,終於到達了它的頂點。正午的陽光,燒烤着空氣與大地。
石門水南岸,罵陣的西夏士兵換了一撥又一撥,每一撥都罵得口乾舌燥,聲嘶力竭,卻毫無作用。高遵裕只是派人給樑乙埋射來一封書信,書信中寫了四行大字:“國相之來,何其太早?午後決戰,不爲失信!”
然後,宋軍竟然當着西夏軍的面,輪流換哨,吃起午餐來。
樑乙埋哪裡料得到高遵裕這種無賴的招數?強攻硬寨,自然是得不償失,而且折騰了一上午,整個西夏軍中,也有點人乏馬困了。飢尚可忍,各人帶了乾糧,但是渴不可耐,人人都眼巴巴地盯着身後那條石門水,恨不得立時撲過去,把那條河的水都喝乾了才解渴。
“國相,是不是該讓人馬去喝點水了?”終於,連樑乙埋身邊的將領,都有點忍耐不住了。這該死的太陽!
樑乙埋看了看手中高遵裕的書信,又看了看身邊的將士,終於點了點頭,但立即又叮囑道:“各軍人馬,輪流飲水,切不可亂了陣腳!”
他的話音剛落,以軍紀嚴整而聞名的西夏軍中,都忍不住發出一聲歡呼之聲。
立時,石門水畔,再次傳來人馬嘶鳴的聲音。
一撥撥的人馬,離開本陣,前往河邊飲水。鐵鷂子部隊雖然沒有前往河邊,卻也有人從河邊取來清水,給士兵和戰馬解渴。
石門水的清水,果然清涼解渴,在這炎然的天氣中,對於西夏將士來說,實是人間至美的甘露。
但是樑乙埋卻看不到,此時此刻,便在對面的宋軍西大營中,高遵裕與月明真人,臉上都露出了微笑。
一直在喝茶的高遵裕,“呯”地一聲,將手中定窯所產的精美瓷杯摔在地上,站起身來,厲聲喝道:“傳令三軍,準備出戰!”
被西夏人的罵陣憋了一肚子氣的宋軍將士,在摩拳擦掌許久之後,終於有了一個解氣的機會。隨着高遵裕的命令一層層傳下,宋營之中,號角長鳴,戰鼓擂動,旌旗舉起,西大營的營門,終於打開!數以萬計的精銳禁軍,如潮水一般從營門中涌出,長槍在前,弓弩在後,步兵居中,騎兵在兩翼,背靠大營,結成了一個巨大的方陣。
大戰終於開始。
這是宋夏之間有史以來,規模最大的戰鬥。
西夏軍投了八萬餘人的軍隊,宋軍也有六萬餘人的部隊。
近十五萬的軍隊,在一片狹長的地帶佈陣決戰,若從遠方的高處眺望,會感覺這塊地方,密密麻麻布滿了全副武裝的人類。
橫行西北的鐵鷂子們望着如同小山一樣移來的步兵方陣,眼睛開始充血,他們“刷”地拔出了戰刀,高高舉起,正想用他們無堅不摧的衝鋒撕破宋軍的方陣,但是戰刀尚未舉過頭頂,就感覺到身子一陣發軟。緊接着,只聽到戰馬一聲聲的悲鳴,訓練有素的良種戰馬竟然不堪重負一般,馬腿一屈,全部軟了下來。身披重甲的鐵鷂子們,如同一個個鐵*,重重地從馬上摔了下來。
西夏人被眼前的變故驚呆了!
然而,噩夢纔剛剛開始。
繼鐵鷂子之後,不斷傳來的戰馬的悲鳴聲,一匹匹戰馬與駱駝,就這麼突如其來的倒下;一個個的戰士,突然發現自己手腳發軟,四肢無力,別說戰鬥,連張弓的力氣都沒有!
“中計了!”每個人的心中,都閃過同樣的念頭。
在這一瞬間,樑乙埋只覺得腦海中一陣空白。他尚未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宋軍的箭雨,便已經到了眼前。
“快撤!”樑乙埋在一陣慌亂之後,下意識地做出一個相對正確的決定。
任何一個有理智的將領,這時候,都已經知道戰爭的勝負已定。現在唯一要緊的,是利用自己的機動力,趕緊逃走。
但是逃跑有時候亦並非一件容易的事情。
宋軍兩翼的騎兵,在一陣戰鼓的催促下,拋開方陣,加速衝殺過來,切入西夏軍陣中,屠殺着幾乎毫無抵抗力的西夏軍。與此同時,西夏人赫然發現,在石門水對岸,又有一支宋軍部隊不知從何處冒出,開始攻擊守衛浮橋的後衛部隊。高舉將旗上,赫然繡着一個斗大“狄”字!
“水!河水!”在回望北岸的一瞬間,樑乙埋突然明白過來——高遵裕拖住自己的目的,不是爲了疲兵,而是想讓自己的人馬,去喝石門水的水。而毫無疑問,此時在石門水的上游,一定有一隻宋軍部隊,在那裡不斷的往水中投毒!
彷彿是爲了印證樑乙埋的猜測,樑乙埋果然發現,尚能一戰的部隊,正好是沒有來得及喝水的部隊!而與此同時,從石門水的上游,又漂下來幾隻烈焰沖天的火船!
樑乙埋下意識地閉上眼睛,卻聽到一陣“轟隆隆”地巨響,一股刺鼻的硝煙味在戰場上瀰漫開來。他知道,這是宋軍使用了霹靂投彈。他回頭望去,便見自己的士兵,一部分擁擠着渡河,一部分乾脆開始四散逃跑。戰場上傳來宋軍震耳欲聾的喊叫聲:“活捉樑乙埋!”“莫叫樑乙埋跑了!”
“大事去矣!”樑乙埋在心裡哀嘆了一聲,刷地一聲,拔出寶劍,橫在了自己的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