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節

韋州。

仁多澣從花園搬着一塊數十斤重的石塊,送往自己的書房。花園中殘雪消融,空氣裡都透着刺骨的寒意,但仁多澣依然汗流浹背。這個鍛鍊的法子,是他從一個幕客那裡聽來的,據說是漢人古時的一位名將用以磨礪身心的方法。戰爭開始後,石越幾乎將仁多澣閒置,他百無聊奈,便於每日早晚依法施行,倒也頗見效用,不僅可以強身健體,還能夠保持心緒的平和。

但在這個傍晚,仁多澣卻顯得有點心不在焉。

自九月中旬忽降大雪,局勢的變化讓人目不暇給,卻幾乎都不是仁多澣所期望的。兵臨興慶府外,曾經短暫圍城的折克行部除了留下吳安國部扼守省嵬口,以控制黃河東岸省嵬山這一橫枕河濱的戰略要地,並聯絡河套外,大軍全部撤回平夏地區過冬,西夏也賴此暫時得以保全。並且爲了緩和矛盾,樑太后做出讓步,令國相樑乙埋以太師致仕,使秉常親政,而以樑乙逋爲樞密使、嵬名榮兼知開封府,共同輔政。秉常“親政”後,立即向宋朝上表,表達謝意並乞求退兵。同時又下達了兩道詔旨,一是令禹藏花麻退守青銅峽,一是遣使賜仁多澣金玉帶,拜爲中書大人兼西平府留守。

皇帝已非昔日之皇帝。仁多澣頗爲感慨,若秉常早有這樣手段,大夏國又豈會淪落到今日之地步?

令禹藏花麻退守,自然是爲了鞏固自己的權力。他已經意識到禹藏花麻是他目前唯一可以依賴的實力派,禹藏花麻與他的軍隊,自然是離權力中心越近越好。而對仁多澣,秉常則是在同時拉攏、試探、離間……

仁多澣進退維谷。

宋朝人不在乎秉常是不是真的復位了。石越用給宋朝皇帝的一道奏章,表達了他對秉常“復位親政”的態度。大宋出兵匡扶正義倫常,秉常理應入京覲見大宋皇帝拜謝,否則大宋無法信任夏人;而宋朝爲了秉常耗費軍費,致使天下擾動,如若秉常果真復位了,那麼他應當對大宋有所報答。

然而仁多澣卻無法對秉常的詔旨表示質疑。

他名義上還是秉常的臣子,可卻在宋人的包圍當中。

如若他向秉常表示效忠,那麼宋人必欲除之而後快;如若他徹底倒向宋朝,他就會成爲所有西夏人的公敵。他之前所做的一切,勢必都將被視爲虛僞。諸部族會看不起他,會鄙薄他的爲人,他的任何野心都將面臨難以逾越的障礙。從此以後,他仁多澣不再是澣海之雄鷹,而將成爲宋人的看門狗。

他能預見到西夏的覆亡已是必然之勢。

在仁多瀚最初引宋兵入夏的時候,他其實還並沒有那麼大的野心。他最多隻是想在宋夏交爭中,壯大自己的部族,謀取自己的權位。但是宋軍如此迅速地取得幾乎是壓倒性的勝利,卻完全出乎於他的意料之外。隨着局勢的發展,仁多瀚的心態也漸漸發生了變化。一方面,他比任何人都更加肯定的相信西夏必然滅亡,而這可能會在夏國故地造成某種意義上的勢力真空,仁多瀚不相信宋朝治理夏國故地之時,會不需要藉助當地部族豪強的勢力;但另一方面,仁多瀚也常懷恐懼之心,宋朝會不會容忍他的勢力存在於夏國滅亡之後,這是一個未知之數。仁多瀚對此絕不天真,他當然沒有理由相信宋人,相信石越。

惟有自己纔是最可靠的。

所以仁多瀚一直在暗中活動,尤其是竭盡全力地聯絡、拉攏那些同情夏主秉常勢力。若能將這些勢力匯聚旗下,那麼將來,一切都大有可爲。維持一個效忠夏主,爲了助夏主復辟而不惜忍辱負重的形象,是必須的。當年李淵還曾經借突厥之兵,向突厥稱臣。忍辱負重是可以被原諒的。

此時他若能公開效忠秉常,必會爲他贏得巨大的名聲,這些在來日之霸業中,將成爲他巨大的資本。

仁多澣對於一年來的局勢洞若觀火,他相信禹藏花麻絕非是愚忠於夏主。從禹藏花麻的所作所爲來看,此人的野心,與他仁多澣並無任何不同。他忠於夏主,不過是想借此在西夏諸部落中樹立名望罷了。所以,一接到秉常之詔令,禹藏花麻不惜冒着與宋軍正面交鋒的威脅,即刻率軍北撤。禹藏花麻最終也沒有逃過敗軍之辱,他率軍與李憲、王厚冒雪大戰,最終拋下數千具屍首,才僥倖逃入青銅峽。

對宋人,仁多澣十分忌憚。

因爲,他要冒的危險,還遠在禹藏花麻之上。禹藏花麻所要面對的,不過是李憲與王厚,而他仁多澣,身後是石越,前面是種諤與宣武第一軍,臥榻之側還有一支鐵林軍虎視眈眈!

需要何等的智慧、勇氣與幸運,方能從這中間找到自己的出路?

“去叫仁多保忠來。”仁多澣終於緩緩地放下了石塊,向親從吩咐道。

鐵林軍的軍營,便在韋州城城西。

從仁多澣府第前往鐵林軍軍營,會經過一個集市。這是韋州最爲熱鬧的所在,得到宋朝與仁多澣認可的商販,全部集中在此處,向人們兜售各種商品。從日常生活所需的布匹、女人用的脂粉到限量出售的美酒、來自和闐的美玉,一應俱全,應有盡有。

戰爭開始至此不到一年,韋州城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在一年前,韋州還只不過是西夏一般的城池,主客戶不過區區數百戶而已。當地的許多居民,無論怎麼樣發揮自己的想象力,也無法想象如宋朝那種動則人口上十萬的城市是何種模樣。在他們看來,韋州已經是人口極密集的地方了。

但不到一年的時間,卻讓韋州迅速地繁榮起來。駐紮在當地宋軍,來來往往經過的宋軍,還有無數運送補給的廂軍與役夫。他們前往靈州,或者從靈州回來,都會在韋州做短暫的休整。

這前所未有的人流量,又吸引了數以百計的商賈。

某一天,當韋州的居民們一覺醒來,猛然驚覺,韋州城內,人口最多的部族竟已變成宋人了。

他們驚奇的看着這一切。

熱鬧的集市同樣吸引着當地的居民與西夏士兵,他們開始用自己牛羊或戰利品與宋朝的商賈們交易,購買棉布、香料、脂粉還有美酒;他們也開始使用宋朝的交鈔,儘管很長一段時間內,他們都無法理解,爲什麼一張花花綠綠畫滿了圖畫的紙竟然可以買到那麼多的東西?

仁多保忠每次經過這片集市之時,都會感覺到一陣恍惚,彷彿經過了一個不真實的地方。這裡不象是韋州,反而更象是長安。

這一次,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他繞過了這片集市。

下馬後,順手將坐騎栓在鐵林軍軍營前的一根棗樹上面,仁多保忠徑直往營門走去。鐵林軍的士兵們早已熟悉了仁多保忠這張臉孔,不待他多說,便有人進去通報,未多時,有人出來,引他至一間廂房坐了。

仁多保忠屁股尚未坐穩,就聽到一陣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而來,他連忙起身相迎,須臾,只見一名宋將大步走了進來。仁多保忠認得是鐵林軍副都指揮使姚兕,忙趨前幾步,抱拳相迎,“姚將軍別來無恙?”鐵林軍諸將中,大半與仁多保忠私交甚洽,惟有姚兕爲人嚴厲,且對西夏人素有成見,不好交往,仁多保忠沒有料到會是姚兕來接見他。

“煩勞記掛。”姚兕抱拳回了一禮,道:“不知將軍此來,有何見教?”

如此直來直去的風格,讓仁多保忠略有些尷尬,在這種人面前,所有待人接物的技巧,似乎都沒有用武之地。浪費時間只會進一步招致對方的厭惡。想起以前來到鐵林軍所受到的盛情款待,仁多保忠心裡不免感覺到有點奇怪,爲什麼會讓姚兕來接見自己?這絕非是一種歡迎。儘管姚兕的地位在鐵林軍中非常高。

仁多保忠按下心中的疑惑,笑道:“明晚我們仁多統領在府中擺下酒宴,特命在下來請周將軍、姚將軍,以及鐵林軍的諸位將軍,過府一敘。還請能賞個薄面,務要光臨。”一面從袖中掏出一張請帖,雙手奉上。

姚兕接過請帖,也不說去,也不說不去,只問道:“仁多統領何故忽然設宴?”

仁多保忠笑道:“原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不過是統領之幼子及冠,本不敢勞動周將軍與姚將軍大駕,恰巧前不久又有人送給統領一隻大蟲,統領素想辦一道虎宴,以虎肉下酒,賞劍舞。統領素來敬重周將軍與姚將軍,以爲當世之名將。虎者,百獸之雄也,非英雄不得食。若辦虎宴而無二位將軍,豈不爲天下英雄所笑?故此特命在下,務必要請得諸位將軍光臨纔好。”

姚兕意味深長地望了仁多保忠一眼,答道:“有勞回報仁多統領,屆時一定叨擾。”便再不肯多說半句廢話。

“多謝姚將軍。”仁多保忠連忙道謝,面對姚兕,他也覺無話可說,隨即告辭而去。

“虎宴?”鐵林軍軍部議事廳內,軍都指揮使周齊賢沉吟良久,方用詢問的語氣說道:“某與武之,只恐不能一同出席。”在宋朝諸軍都指揮使中,周齊賢雖然出身武舉,卻可以說是庸碌無爲之輩,他能居此高位,不過是因爲他資歷夠老,兼之又是內侍王中正的表妹夫。但周齊賢卻有一個好處,對於他的副手姚兕,周齊賢都稱得上是言聽計從。凡軍中事務,總之先諮而後行。

姚兕聞言,沉默了一會,忽道:“大人所持自是正論。夏主頒給仁多的僞詔,仁多至今未表答覆,正是敵我未明之時,怎可寄以腹心?萬一中其奸計,我等死生事小,卻是愧對聖上。”

周齊賢連連頷首,道:“某亦是如此想。”

姚兕卻又道:“然仁多爲人素奸猾,忽設宴相邀,定是心中疑懼。我等若竟此顯露防範之意,正是增其疑忌,迫其速反,只怕壞了朝廷的大事。”

周齊賢聽完,也覺得很有道理,不竟遲疑起來,望着姚兕,問道:“如此武之以爲當如之何?”

姚兕撫劍笑道:“大人勿憂,屆時儘管赴宴便是。他仁多請柬上既是請了我鐵林軍營都指揮使以上的將領,我等便傾巢赴宴。我倒想看看,仁多瀚能玩出什麼花樣?!”

“那石帥的秘使那邊?石帥後天便至韋州……”

“正好替大人準備一份見面禮。”

仁多瀚犀利的目光一直盯着慕澤的雙眼,彷彿要穿透他的眼睛,翻出他心裡潛藏着一切想法。

“你是說石越正在秘密前來韋州?”仁多瀚的聲音,如同寒冰一般。

“是。”慕澤的回答極其簡略。

“我都不知道的事,你爲何會知道?”

“石越走的小道。”慕澤平靜的回道,“只要在環慶道上行走,不可能瞞過沿邊蕃部。”

“胡說八道!”仁多瀚怒聲斥道,“他堂堂陝西安撫使,爲何要走小道?”

慕澤默然回視着仁多瀚。這是不需要他解釋的問題。

沉默良久,仁多瀚稍稍放緩了語氣,但問題卻依然尖銳,“石越待你不薄,你爲何要來告訴我?”

“權術而已。”慕澤嘴角露出一絲冷笑。“自古以來,狡兔死,走狗烹。他連統領都容不下,難道將來真能容下我麼?”

“怎見得他容我不下?”仁多瀚冷笑道。

慕澤卻只是帶着譏諷地望着仁多瀚,並不多言。石越來韋州,本來沒什麼要隱瞞的。既然他刻意隱瞞,那麼針對的對象是誰,也是顯而易見的。

但是,依然還有疑問。

“若要除掉我,石越又何必親身冒險?”

但這顯然也不是需要慕澤來回答的問題。誰知道石越是爲什麼?也許只是因爲勝券在握,所以想玩一次刺激的遊戲而已。也許石越根本不是爲了針對仁多瀚……

問題是,若不是針對仁多瀚,又是爲了誰?

猜忌、恐懼,不信任的感覺與不安全的感覺,似毒蛇一樣抓住了仁多瀚的心。

細作曾經發現宣武第一軍有幾個指揮的人馬,正以休整的名義撤回,他們中途肯定要在韋州歇腳。

難道石越真的這麼急不可耐?

但憑心而論,夏主的詔書頒佈之後,他的沉默的確也不會讓宋人感到高興。

也許,石越是想逼他表態。

仁多瀚的瞳孔猛地縮小,也許,這只是一個陷阱,引誘自己因爲疑忌而先出手,然後,宋人就有藉口明正言順地剷除自己。但是,這重要麼?如果石越已經開始給自己佈設陷阱了,那麼,無論他跳與不跳,都無關緊要。那隻一個時間問題。

無論如何,他都是一定要選邊的!

就算易地而處,他仁多瀚是石越,也不會給自己自由選邊的權力!

只不過,石越動手也太快了一點。看來,石越是認定大局已定了。

那麼,不管那是不是一個陷阱……

仁多瀚感覺到一陣沒來由的煩躁。事情總是出乎自己的預料之外,自己走的每一步都被人打亂,這自然不會讓人心情愉悅。

雖然決定舉辦虎宴,大邀鐵林軍諸將,但仁多瀚其實並沒有真正下定決心。這更近於一種試探。他想看看宋人對自己的防範到了何種程度,然後再決定自己下一步怎麼走。仁多瀚並沒有寄希望於鐵林軍諸將會傾巢而出,參加自己的宴會——天下哪有這麼美的事情?

但慕澤的報告,卻打亂了他的步伐。

對於石越,仁多瀚心中實有深深的忌憚。

無論這個消息是真是假,其含義都是相同的——石越出招了。也就是說,他仁多瀚已經不可能從容不迫的按着自己的步伐走了。

要麼,繼續忍耐,等待更好的時機,或者,是等待石越一步一步地將他徹底架空。如果那樣的話,他仁多瀚最好的結果,是在汴京過一個富家貴族的生活。而他的族人,可能被分而治之,慢慢地變成宋人。

要麼,搶在石越動手之前……

大丈夫生不能五鼎食,死則當五鼎烹!

仁多瀚豈能做富家翁,死於兒女子之手?

“那些蕃人見着石越時,是在哪一天,在何處見着?”仁多瀚不自覺地放低了聲音。

“以末將估計,石越最早也要四天後方能至韋州。”說完,慕澤又補了一句,“護送石越的,可能是何畏之。”

有時候,仁多瀚甚至有點嫉妒慕澤的聰明。

“時間很充裕。”仁多瀚在心裡估算了一下,“周齊賢不過是個飯桶,可畏者姚武之一人而已。只須有機會除去姚武之……”

“明晚虎宴之時,慕將軍可攜美酒,入鐵林軍替我犒勞一下衆將士。”

“敢不從命!”慕澤抱拳欠身,清晰地答應着。

當晚,韋州城中,一支雪白的信鴿從某處飛起,轉眼便消失在夜幕當中。

第二天,與往常一樣,韋州城依然熱鬧非凡。馱滿了各色各樣的貨物進入韋州的驢騾絡繹不絕,來來往往的行商,全然不知這裡的暗潮洶涌。人們茶餘飯後,都在興高采烈地談論着仁多統領晚上就要舉行的虎宴。時近黃昏,更有許多人擠在仁多瀚府前的路邊,想要一睹鐵林軍諸將的風采。二姚三種,名震關西。很多人都想知道那個在橫山殺人如麻,令小孩不敢夜啼的姚兕,是長得如何凶神惡煞。

一直到了戌牌時分,衆人才聽到街的盡頭傳來馬蹄之聲。“來了,來了!”人們交相傳遞着,一個個伸長了脖子,向街的另一頭望去。

一隊身着紅袍,挎弓持槍,騎着清一色黑馬的騎兵,出現在街的盡頭。騎士們顯得馬術嫺熟,在並不寬闊的街頭並綹而行,亦是十分整齊有序。

平素很難見到鐵林軍軍容的人們發出一陣陣驚呼讚歎之聲。

接連過去三隊同樣的騎兵小隊後,鐵林軍諸將才現出身影。在三百餘名騎兵的護衛之下,十餘名將領簇擁着周、姚二將,朝着仁多瀚府行來。周齊賢與姚兕都穿着當今宋朝天子欽賜的莽袍玉帶,腰間別着寶劍,馬上掛着銀槍雕弓,顯得氣度雍容華貴。

“哪個是大姚?”“哪個是大姚?”圍觀的人們交頭接耳,互相詢問。衆人都不敢相信一個令小孩不敢夜啼的惡將,竟會有這般華貴的氣度。

那邊廂仁多保忠早已快步迎上前來,引着周、姚諸將向府中行去。

仁多瀚早已聞報,便站在府門之外迎接。他細細清點了周、姚及隨行諸將,心中真是又驚又喜,鐵林軍諸將竟是傾巢而出!

“周大人,姚大人。”仁多瀚拱手揖禮,向着鐵林軍諸軍朗聲道:“得諸位將軍光臨,真是蓬蓽生輝。

周、姚與諸將連忙回禮,周齊賢笑道:“一向少了問候,統領勿怪爲幸。聞是小哥及冠,特備些些薄禮,還望笑納。”說罷,便有士兵擡上禮物。

仁多瀚連忙遜謝道:“有勞費心,卻是折煞他。”一面擡手道:“請府中敘話。”

周、姚諸人亦不客氣,大步便往府中走去,隨行的衛士也早已下馬,魚貫而入。到了中門處,待鐵林軍諸將入了中門,便有一個家將走來,攔住後面的衛士,笑道:“請諸君留步,隨在下往外廂吃茶。”

一個指揮使裝束的武官刷地一下便把臉沉了下來,喝道:“我等只聽周大人號令,你是何人,敢在這裡聒噪?”說罷,不待那人多說,一把將他推開,領着衆人便要闖進去。卻聽內間姚兕轉過身來,喝斥道:“休要無禮,爾等便在外間伺候。”

“是!”衆衛士聽到命令,即不敢莽撞。便一齊在中門外列隊站好,亦不去休息,倒似反客爲主,替仁多瀚的部屬把守起中門來。

仁多瀚收在眼裡,卻也不多說什麼,只向周、姚笑道:“久聞鐵林軍威名,果然有細柳營之古風。”說罷,有意無意把目光投向姚兕。

周齊賢笑道:“統領過獎了。不過是些驕兵悍卒,全然不知禮數,見笑了。”

姚兕卻只是笑笑,並不說話。

此時府中早已預備齊全,待鐵林軍諸將一到落席,茶果便流水價地送上來。仁多瀚令諸子侄一一拜見周、姚等人,然後便吩咐人將要宰殺的老虎帶入廳中。須臾,便有數名家人,將一隻大蟲連着鐵籠一道擡進廳中。

那老虎雖被關在牢中,卻是野性未馴,睹視廳中衆人,彷彿是想要撲過來,將人撕成碎片一般。

仁多瀚環顧廳中,便見廳中諸人雖多是武人,縱明知那大蟲是被在鐵籠之內,不能脫身,亦不禁色變,有人更是下意識地將手按向劍柄,惟有姚兕面不改色,談笑自若。

仁多瀚本來並不想囉嗦,只待這大蟲吸引衆人注意,便摔杯爲號,藏於大廳內外的衛士便衝入廳中,將鐵林軍諸將一舉生擒。但此時中門既被鐵林軍控制,若不能迅速解決問題,就會橫生他變。他又素聞姚兕驍勇,爲萬人敵,事到臨頭,心中竟不禁打起小鼓來。他與姚兕不過數步之遙,兵戈一起,豈能確保萬全?

他心裡一個念頭一個念頭的翻滾,口裡卻笑道:“久聞姚大人曾徒手殺虎,不料今日卻正好藉此物下酒。”一面說着,一面伸出手來,便有親隨將弓箭送上。仁多瀚便欲挽弓搭箭射虎,卻見姚兕起身道:“這麼一隻大貓,何用弓箭?”

仁多瀚都不禁愣了一下,“不用弓箭?”

姚兕走到仁多瀚案前,笑道:“請統領借弓一用。”

仁多瀚將弓遞給姚兕,不知道他打什麼主意。卻見姚兕對幾個家人吩咐道:“打開虎籠!”

那些個家人個個都呆住了,一齊轉過頭望着仁多瀚。仁多瀚這才相信姚兕是要當廳用弓弦殺虎,他心裡冷笑,暗道:“這是你要尋死,卻是天助我也。”口裡卻假意勸道:“姚大人,這兒戲不得。”

姚兕回視仁多瀚,指着虎籠笑道:“統領不必擔心,正好給諸君助助興。”

“姚大人真虎威也。”仁多瀚擊掌讚道,一面示意家人打開虎籠。頓時,廳中所有賓客都站了起來,人人手按佩劍,連大氣也不敢喘一口。幾個家人小心翼翼地靠近,打開虎籠的門後,慌忙三步並兩步退了下去,生怕自己遭池魚之殃。

那隻大蟲被囚已久,此時突見籠門開啓,卻不忙出來,反在籠中繞了一圈,一雙巨眼掃視衆人,竟不似被囚的籠中之獸,絲毫不減山中之王居高凌下的氣勢。

仁多瀚見那大蟲竟不出來,不由一怔,偷眼向姚兕覷去,見他手撫弓弦,氣定神閒,意態之間從容異常,似乎對這一切都滿懷信心。不知爲何,心中竟沒由來的一陣緊張,只覺姚兕的這種姿態,竟似不僅僅是對搏殺大蟲一般。

誰知便在他心思轉動的那一刻,那大蟲忽似騎了風一般,從籠中跳出,兩隻前爪在地上虛按了按,環視衆人,似在尋找相撲對象,衆人見狀,無不凜然,許多賓客手中的佩劍都不由出鞘一半。唯有周齊賢雖是武官出身,但平生竟是從未歷此兇險處境,不自覺的退了一步,手掌緊捏佩劍,目不轉睛看着那大蟲,竟全身沁出冷汗來。

姚兕上前一步,他這麼一動,幾乎便在同一瞬間,那大蟲也已和身向他撲去,姚兕腳步一錯,便閃到了大蟲身後,這大蟲轉身不及,姚兕已閃電般的跨上那大蟲的背,手中弓弦猛然張開,那大蟲虎背一掀,竟沒將他掀落,不由大吼一聲,廳堂之中杯盤頓時簌簌震動。便在此時,姚兕手中的弓弦已閃電般的套上了那大蟲的頸項間,只見他雙手一錯,那大蟲悶哼一聲,竟自軟軟倒地,頸間口中鮮血涌出,在青磚地上,竟匯成一大攤,腥臭之味,撲鼻而來。姚兕這一連串的動作迅捷之至,最後弓弦一拉一絞,這幾百斤的大蟲竟是毫無反抗之力便即斃命。

仁多瀚也沒料到姚兕殺虎竟是這般的快捷利落,呆了一呆之後,纔想起拍掌讚歎,卻聽廳堂之中早已響起連山價讚歎之聲,此處衆人大多身爲武人,見此勇猛,誰不欽服?

姚兕緩緩從虎背上下來,向仁多瀚笑了一笑,說道:“獻醜了!”仁多瀚見他謙虛,本有心要說些讚歎的言語,但一念及待會便要與他白刃相見,那所有的話涌到嘴邊,竟一齊梗住說不出來,神情竟顯得有些僵硬。

姚兕仿似當衆搏殺了只大蟲,亦頗意滿,竟象全沒留意到他神情間的異樣,滿面笑容的取下弓來,讚道:“果然是好弓!”一面走到仁多瀚親隨身邊,手掌遞出,卻不是歸還弓,而是順手從他箭筒中抽出一隻羽箭,反手一搭,只見寒星一點,卻已是對準了仁多瀚。

廳中諸人兀自在稱讚姚兕的勇猛,卻不料變故陡生,頓時間廳中竟變得鴉雀無聲。

仁多瀚臉色都變了,卻強作鎮定,望着姚兕乾笑道:“姚大人,這……這是何故?”

姚兕微微一笑,譏道:“統領何必裝糊塗,這不過是先下手爲強。”

“姚大人何出此言?”仁多瀚只覺得背上涼嗖嗖的,心裡暗暗叫苦,不知道自己何處露出了破綻。

廳中仁多瀚的部將也全都拔出劍來,與鐵林軍諸將對峙着。仁多保忠忙一面止住諸將,一面忙不迭地對姚兕道:“誤會,定是誤會!”見姚兕並不搭理,又將轉向周齊賢,道:“周大人明察,定是有誤會。”

“誤會?!”姚兕哼了一聲,卻向着一個副都指揮使丟了個眼色。那人便即揮劍砍向身後的帷幕,數丈高的帷幄落在地上,卻現出數十名藏身其後全副武裝的衛士。

“仁多統領?!”周齊賢的臉沉了下來。

參與宴會的仁多瀚部將,也有許多是全不知情者,見到此情此景,都不禁面面相覷。

雙方既然已將臉面撕破,仁多瀚反倒冷靜下來。雖然他知道自己只要稍動一動,便定會死在姚兕箭下;但此時卻畢竟是己方佔據優勢,自己雖活不了,鐵林軍諸將也不可能活着出府。手中既然有籌碼,仁多瀚就並不着急。只要誑得姚兕與自己交易,便是讓他們逃出府去,他也依然勝券在握。慕澤與仁多瀚的幾個心腹部將,已經率主力去往鐵林軍營地。那邊宋軍羣龍無首,不難對付。姚兕再如何勇猛,沒有軍隊,也不過是一匹夫而已。

想清了這層,仁多瀚便恢復了一貫的從容之態,他竟不去理會周齊賢,只對姚兕說道:“姚大人,非是我敢不利於諸位將軍,實是君命難爲。兩國交兵,各爲其主……”

他話未說完,便聽到外面傳來喧囂之聲,隱隱竟能聽到兵器碰撞與發弓射箭之聲;緊接着,一個家將跌跌撞撞地闖進廳中,口裡還一個勁地喊着:“統領,不好了,不好了……”進到廳來,見到面前景象,一時張口結舌,半晌說不出話來。

仁多瀚怒目相視,喝道:“大驚小怪什麼?!”

那人回過神來,指着外面,結結巴巴地回道:“宋軍打進來了,已經攻進中門。”他話音剛落,便聽到一陣鏗鏘之聲,只見先前佔握中門的那個鐵林軍指揮率着一羣人大步闖進廳中,迅速地將整個大廳包圍起來。仁多瀚見這羣人中,有身着鐵林軍軍袍的戰士,也有打扮成平民百姓的士兵,廳中至少就涌進來兩三百人,外面還有人源源不斷地向府中各處涌入,頓時什麼都明白過來:宋人這次,定是早有預謀。他長嘆一聲,只覺萬念俱灰。

卻聽鐵林軍諸將,有一個不起眼的武官突然對周、姚二人說道:“周大人、姚大人,請下令諸軍,毋要傷害仁多統領家眷。”

周齊賢聞言竟不是敢殆慢,立即傳令:“諸軍休得傷害仁多統領家眷。”

仁多瀚心裡瞬時閃過一個念頭:“又是石越!”

果然,便見那人笑吟吟走過來,對仁多瀚說道:“統領休疑,下官乃是石帥派來的秘使。只須統領下令衆人放下武器,下官擔保所有人平安。石帥早有鈞令,嚴令不得加害統領家眷。”

“罷了!罷了!”仁多瀚已知道自己這次是輸得一敗塗地,此時也只得任人宰割。

與此同時,韋州城門。

慕澤冷冷地命令着部下:“將屍首擡走,把血跡清掃乾淨了,休讓這些東西驚擾到石帥。”說罷,瞥了一眼馬上的兩顆首級——那兩樣東西原來屬於仁多瀚的心腹部將——順手便取了下來,扔在地上,“把這兩個東西也埋了。”

吩咐完畢,慕澤便不再去理會忙碌的部下們,轉身對身旁的一個沿邊熟蕃打扮的男子問道:“李兄,你要不要出城去迎接石帥?”對於身邊的這個人,慕澤可是絲毫不敢怠慢。這個被他稱爲“李兄”的男子,乃是石越的親信衛士陪戎校尉李十五。他曾經執行石越“收夷之精壯以制夷”的策略,前往屈吳山,招募各部族精銳之士數百人,號稱“隴西蕃兵”,在屈吳山一帶剿平不肯臣服宋朝的蕃部無數,立下赫赫戰功。此次便是由他率領這些隴西蕃兵潛入韋州,協助慕澤完成了任務。

李十五卻只淡然一笑,道:“石帥鈞令無此,我等只須守好這韋州城便是。”

慕澤討了個沒趣,他自知行事常爲人所不恥,竟是見怪不怪,也不生氣,只笑道:“如此,便煩勞李兄守城門,在下要去知會周、姚二位大人,出動鐵林軍控制各緊要處,以防萬一。”

他話音未落,便聽到城外傳來馬蹄之聲,遠遠望見千餘騎向着韋州滾滾而來。

“石帥來了!”慕澤與李十五心中,竟是同時鬆了一口氣。

(熙寧十三年)閏九月庚寅朔。仁多瀚舉族內附。以仁多瀚雲麾將軍、韋國公,以仁多保忠守義侯、知韋州軍州事,以賈巖通判韋州。分仁多族爲三部,以仁多瀚二子及仁多保忠各領一部。

……王安石改封荊國公。進封岐王顥爲雍王,嘉王頵爲曹王……

陝西路安撫使石越至韋州。進封石越爲華亭縣公。

冬十月己未朔。

仁多瀚至汴京,上賜宴集英殿。石越至靈州。夏遣使求和。越請誅樑乙埋父子,令夏主入朝,以黃河爲界,償軍費四百萬緡……

歸來州乞弟反……

——《續資治通鑑》

閏九月,周齊賢、姚兕奉石越密諭平仁多瀚之亂。越以仁多瀚素有威名,兼不能盡誅仁多族,特優容之,許仁多瀚舉族內附,分其部爲三部,以仁多保忠及仁多瀚二子領之,各置校尉按撫。

十月,遂發韋州兵赴靈州,仁多保忠亦在軍中。時河南大定,夏樑太后懼,遣使乞緩兵。越請誅梁氏父子、夏主入朝、兩國以河爲界,並償軍費四百萬緡。石越之意竟不欲和也。樑後憤懣,斬使者,以其辱命也;拜太廟,言“寧玉碎,不瓦全”。遂用嵬名榮之謀,遣使入遼,割河套、河南之地。遼主以宋強、且大同未下,不敢受,乃召宋使,勸和之。時耶寅入越幕府,亦諫越存夏國以爲西藩。越不納。然以嚴冬轉運艱難,乃留種諤、劉昌祚各率本部守靈州,令李憲、王厚退守蘭、會,種古、折克行守平夏,餘部悉還陝西。

未幾,歸來州乞弟反……

——《熙寧以來朝野雜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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