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誰持白羽靜風塵(一)

大相國寺。帝國最大的皇家佛寺。珍樓寶座,殿塔壯麗,鐘磬悠揚。

一處清幽的庭院內,智緣與潘照臨分據石案,手執黑白,正在十九路紋枰上廝殺得難解難分。智緣始終臉帶微笑,潘照臨則微闔雙目面無表情,二人各自氣定神閒,落子如飛,絕不有絲毫遲疑,但他們身後侍立的小沙門與書僮,眼見着二人針鋒相對,互殺大龍,眼見一招不慎,滿盤皆負,已經是看得冷汗直冒。

忽然,潘照臨雙目翻開,含笑看了智緣一眼。臉上始終掛着微笑的智緣不自覺竟打了寒戰,便見潘照臨緩緩落下一子,笑道:“大師,承讓了。”智緣移目再看棋盤,便見此子一下,潘照臨那塊一直被自己追殺的大龍已經與邊角的一塊黑子連成一片,而自己的大龍反陷入了黑棋包圍圍剿之中,眼見敗局已定,智緣不由得長嘆一聲,投子認負。

七日之前,他與潘照臨下了二十一盤快棋,棋力可與翰林院的國手們一較高下的智緣,竟是連一盤也沒贏過。這時候真的只心服口服。

他失神落魄地望了一眼棋盤,又搖了搖頭,向一旁的小沙門吩咐道:“去,將寶塔取來。”

小沙門遲疑了半晌,看看智緣,又看看潘照臨,方纔應了聲:“是。”快步退了出去。沒過多久,便雙手小心的捧着一個用紅綾蓋着的木盤走了進來。

潘照臨望着小沙門珍之重之地將木盤小心放到紋枰上,無比留戀地看了一眼盤中之物,然後方纔叉手退立一旁,心裡亦不覺好笑。他指着那紅綾,笑道:“這便是西夏闡善國師送給大師的白玉寶塔?”他口中西夏國的“闡善國師”,實是宋朝的間諜,原本法號“明空”,隨秉常西遷後,秉常尊其爲“國師”。實則這位明空大師,也極有可能成爲宋朝開國以來的第一位“國師”,雖然唐與五代對於僧人都有“國師”的封號,但是有宋一朝,至當今皇帝趙頊在位爲止,從未將此尊號加於任何僧人頭上。而在另一個時空的歷史上,趙頊曾經封一名自日本西渡來宋的僧爲“大師”,其死後,追封爲“國師”,是爲該時空歷史上大宋第一位“國師”。

“便是此物。”智緣起身彎腰,緩緩掀開紅綾,卻見紅綾下面,是一個兩尺高的銀盒,盒外鑲滿了各種寶石,單看這盒子,便已是珍貴非凡。智緣輕輕摸了摸銀盒,雙手忽然用力一按,不動觸動什麼機括,銀盒“啪”地一聲打開來,露出其中的白玉寶塔。

一瞬間,潘照臨注視着那盒中寶塔,幾乎說不出話來。

這是以通體和闐白玉雕成的七層玉塔,從塔身的一磚一瓦,至塔中的佛象雕飾,乃至塔角的風鈴……每一處細節,都雕琢得惟妙惟肖,真是巧奪天工。凡玉塔雕飾顏色,用的都是各色寶石鑲嵌,此時珠光流轉,直讓人移不開眼睛。

“果真是寶塔!”到了這個時候,潘照臨已是說不出什麼別的話來讚歎了。

“此白玉寶塔,原乃是高昌獅子王之物。乃是熙寧十六年伊州之戰後,高昌回鶻爲了向夏主乞和,用來賄賂闡善國師的。”智緣簡單地介紹道。

原來,自西夏西遷後,西夏君主便開始了他們向宋遼稱臣,借中國之威以行西域的策略,雖然在宋朝這方面受到拒絕,但是卻得到了遼國的冊封。遼主擔心脣亡齒寒,不僅歸還了歷代以來自西夏逃往遼國的難民、被遼國俘獲的俘虜,並且還將一個宗室之女封爲公主,嫁給秉常,被秉常冊立爲王后。做爲這位遼國公主的嫁妝,遼主向秉常贈送了一千名精銳的騎兵與兩千名奴隸——而這也是宋朝一直不放鬆對河西經營鞏固的原因之一。遼夏關係的好轉,讓西夏恢復元氣的速度加快,熙寧十六年,秉常先是大舉親征,大破一盤散沙的黃頭回紇,使一萬餘戶回紇歸於他的統治之下。然後,挾大敗黃頭回紇之餘威,耶寅兄弟領兵西侵西州。面對百戰之後的西夏騎兵,西州回鶻不堪一擊。更何況,西夏軍手裡,還有遼國仿造的震天雷與霹靂投彈等西州回鶻聞所未聞的火器。高昌獅子王的數萬大軍,在伊州與西夏軍大戰,被耶寅、耶亥兄弟以少勝多,打得大敗而歸。而西州回鶻的另一個政權——龜茲回鶻政權,又被短視的黑汗國趁火打劫,無力救援高昌。結果,高昌獅子王只好向夏主稱臣乞和。而經伊州之戰,西夏不僅聲威復振於西域,連汴京都爲之震驚。

這些事實,潘照臨自然非常熟悉,他目不轉眼地望着眼前這美煥美崙的藝術傑作,一面問道:“那如何又到了大師手中?”

“這是闡善用來賄賂貧僧的。”智緣坦然說道。

“哦?”潘照臨依然沒有移開自己的眼睛,但語氣中卻已多了一絲調侃之意。

“西州回鶻雖然道路阻隔,但一直向中國稱臣,他們向國朝自稱爲‘西州外甥’,稱呼皇上爲‘漢家阿舅大官家’,西夏既欲圖謀兼併高昌,懇請朝廷重新冊封其爲西夏國王,緩和兩國關係,便是勢在必行之舉。況且秉常祖宗陵墓皆在我掌握當中,於義於禮,他都要向朝廷乞求允許他派人回來灑掃祭奠。闡善派人來賄賂我,無非是希望我幫他們牽橋搭線,以便他們能夠賄賂朝廷公卿。”

潘照臨嘖嘖嘆道:“搭個橋便出手如此大方,看來高昌回鶻一定是福得流油,西夏這次是發了筆大財。不過,這位闡善國師的立場,倒頗是耐人尋味……”

智緣微微一笑,道:“闡善雖在空門,他的心卻是個儒士。所謂‘士爲知己者死’,夏主推衣分食,計無不從,言不無聽,這般待他,只怕是個鐵人也化了。況且,他雖然爲夏主出謀畫策,但也未必公然背叛朝廷,這些年朝廷往往能洞悉西夏機要實情,亦多賴於他。不過看他越來越小心,與職方館聯絡,越發不肯留下半點把柄,亦可知闡善心中,實是在宋夏當中搖擺,我看他八成隨時準備成爲夏主的忠臣……”

“一個雙面間諜?”智緣的話未說完,從院子外面傳來石越的笑聲。

智緣與潘照臨連忙起身相迎,卻見石越含笑走近,向智緣合什一禮,道:“大師別來無恙。”

智緣連忙深施一禮,“學士別來無恙。”

卻見石越徑直走向那座白玉寶塔,端詳了一會,讚道:“果然好寶物。”一面轉頭向智緣笑道:“其實闡善亦用不着如此警惕,他果真投向西夏,縱是職方館再怎麼樣說他是朝廷的人,夏主亦只會視爲離間之計。只怕職方館越是恨不能除之而後快,他在西夏的地位便越牢固。況且,朝廷亦不可能因爲他的背叛,便非要置之於死地。以他對夏主之影響,真得罪了他,豈不白白招來邊患?就算朝廷現在不懼西夏人,但畢竟是冤家宜解不宜結,搞得邊疆不寧,總非好事。”

“好一句‘冤家宜解不宜結’!”智緣讚道,“可惜朝廷諸公,竟只想着除惡務盡、滅此朝食,生怕養虎成患。”

“數十年內,西夏能成什麼患?數十年後,朝廷又何懼西夏爲患?”石越笑道:“若是後人沒有本事,再大的家底也能敗光;若是後人有本事,如今的這點家底,亦足託付後世了。”

“學士高見。”智緣笑了笑,一面指着那白玉寶塔,笑道:“收了闡善如此重禮,貧僧亦不好意思白白生受,因令使者轉告夏主,請其靜待一年,事情必有轉機。只是沒料到貧僧最終白忙一場,下了二十一盤棋,連一盤都沒贏過,這白玉塔如今已是潘先生的了。”他一邊說,一邊向小沙門揮了揮手,小沙門與潘照臨的書僮連忙悄悄退了出去。雖然二人都是心腹之人,但是智緣卻知道這次石越突然來大相國寺,絕不簡單。

潘照臨笑道:“我要這佛門之物何用?還是寄存在大師這裡。待哪一日沒錢花了,再找大師化緣。”說罷,因見石越已經坐下,他也不再說閒話,一面在石越旁邊坐了,一面說道:“學生已經見過何畏之了。”

“哦,蓮舫怎麼說?”

潘照臨搖了搖頭,道:“自從平乞弟之亂後,他也沒有回過西南,目前的情勢,何畏之亦拿不出好的對策。西南夷所居之所,羣山綿延,地勢險要,如今天時、地利、人和皆不在我方,便是神仙也打不贏這一仗。何畏之以爲,西南欲要安定也容易,只要一紙詔令,西南必定賓服。若要硬要用兵,還不如興兵擊滅大理國,滅大理國易,平西南夷難!”

“何蓮舫還是念念不忘大理。”石越笑道。

“不過,依學生看,何畏之說的倒是實話。”潘照臨淡淡說道,嘴角不自覺露出譏刺的笑容:“而今朝廷中自有些人,便是打開地圖給他們找,他們未必能找到西南夷在哪個地方——有些個蠢材,竟以爲西南夷就在成都附近!此輩不知兵事,不通地理,不曉風俗,無知無識,偏還喜歡妄發議論,整日價只會說西南將領無能,將士無用;還有些自以爲是者,則天天搖頭擺尾,道什麼狄青破儂智高如何如何;前些年破乞弟又如何如何,實則全是道聽途說,狗屁不通……朝廷真應當將此輩全丟到瀘州去,看他們到時候還能叫嚷些什麼?相比之下,何畏之所言,雖然令人失望,卻畢竟是知兵者之言。未去親身去西南察看叛夷與我方之形勢,的確難得有何方略可言。所謂大理國云云,不過激憤之言,何畏之所言者,其實只是‘剿不如撫’四個字。西南夷未必有叛意,與朝廷作對,對他們有害無益,其羣起叛亂,不過是朝廷策略不當,不得不反耳。”

石越知道潘照臨素來嘴巴刻薄,倒也不以爲意。只笑了笑,也不接他那些酸話,道:“我亦知道剿不如撫。但是縱是朝廷一紙詔令,便能使西南化干戈爲玉帛,這道詔令亦不能下!”

“朝廷的面子,便真的比數萬將士的性命更值錢麼?而且眼見還可能要冒險搭上一個益州的大叛亂!”智緣忍不住問道。

“這不只是朝廷的面子,還有朝廷的威信!”石越回道,“若是屢戰屢敗之後頒下這道詔令,與城下之盟何異?況且,誰又能擔保詔令下達之後,所有部寨都肯賓服?萬一有三四部族不服,而朝廷依然無力彈壓,則是自取其辱,徒使西南諸夷從此益輕朝廷。除非是迫不得已——無論如何,益州局勢只要還能控制,朝廷就必須首先謀求軍事之勝利。打了勝仗後,再去考慮其他手段。”

“這無異於拿益州賭博。”潘照臨毫不客氣地指斥道,“而今呂惠卿欺上瞞下,誰又能知道益州局勢究竟到了何種地步?萬一真有王小波李順之事,盡九州之鐵不能鑄此錯!”

“有時錯已鑄成,只得將錯就錯。”石越苦笑道,“呂惠卿是如此想,文彥博、司馬光亦是如此想,我若易地而處,也必如此想。宰相何官?宰相乃權衡天下輕重之官!若只看眼前利害得失,那便是庸相。呂惠卿推行熙寧歸化有錯,但他固執堅守其政策卻沒有錯——若此時讓步,非止前功盡棄,西南數千裡之地,亦不復爲吾所有。呂惠卿之錯,只不過是不當爲一己之進退,而故意隱瞞益州情實,意圖僥倖取勝。不過,潛光兄之主張亦並非沒有道理,若果真拿益州一路之安危來做賭注,朝廷也實是輸不起。亦因如此,所以纔要善擇巡邊觀風使……”

“巡邊觀風使?”潘照臨與智緣不由都愣住了。

石越簡略地介紹了一下文府會議的情況,道:“這益州巡邊觀風使,關係的非止是呂惠卿一人的相位而已,實是牽涉到益州一路之安危,大宋數十年之氣數!不可不善擇其人……”

“確如學士所言。”智緣沉吟道:“潘先生以爲,文太傅與司馬相公會推薦哪……?”他話說到一半,便發現潘照臨已經開始皺眉瞑思,當下也不再多說,自己開始在心裡暗暗推算。不過,他關心的並不是舊黨的人選。

智緣其實知道,公正地說,宋朝對西南夷用兵並不全是呂惠卿一個人的責任。當時朝野上下,沉浸在一系列前所未有的軍事勝利的快意當中,很多人的自信心都開始急速膨脹,以爲宋朝憑藉自己的軍事實力,已經可以輕易地打敗一切對手,區區西南夷,自然更不在話下。在這樣的大背景下,宋朝上下,纔會頭腦發熱,在大戰之後元氣未復的情況下,推動熙寧歸化,又以極強硬地態度,在西南用兵,最終才釀成今日的苦果。要知道,在幾年前,宋朝上上下下的清醒者,是並不多的;只是隨着這幾年來的軍事失敗,國庫愈加拮据,而朝廷不斷印發交鈔,加上局部地區物資供給不足,內外夾擊導致物價暴漲……這種種情況,才使一些有識之士逐漸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但即使在這樣的情況,還是有許多不知內情的人,依然以爲在西南用兵可以輕易取勝,將失敗的責任全部推給了前線的將士。所以方纔潘照臨才說出那些極刻薄的話。不過,隨着雄武二軍的兵變,種諤的突然病故,益州提督使的戰死……如此種種,部分有識之士大夫危機感驟然加劇。無論是文彥博、司馬光,還是石越,其實都已經將呂惠卿看成一塊必須清除的擋路石——的確,現在要想真正解決益州的危機,在政治上,就必須先踢開呂惠卿這塊攔路石。這個所謂“益州巡邊觀風使”的差遣,簡單來說,就是那個在益州撬動槓桿的人,他只要在益州輕輕一按,就可以把呂惠卿從政事堂的相位上狠狠地拋出去——在這一點上,石越與舊黨是有共同利益的。

然而,雖然表面上看石越與舊黨互爲盟友,但被閒置的石越,與在朝握有相當權力的舊黨,卻同樣是各有各的打算。舊黨雖然並不敵視石越,然以石越今時今日之資歷與巨大的聲望、功績,他們不可能完全沒有忌憚之心——這樣的人物一旦再次步入尚書省,就是龍歸於海虎入山林,將來會走到哪一步,是聰明練達如文彥博、博古通今如司馬光都難以預料的。眼見着文彥博很快就要致仕,司馬光垂垂老矣,舊黨中真正可堪大用者不過範純仁等區區數人,而石越卻正當壯年,文彥博與司馬光都是計慮深遠之人,他們不可能不考慮將來要由誰來制衡石越這個問題。所以,他們一定會希望儘可能地培植後繼之人材,爲舊黨——在他們自己看來則是“君子”,累積更多的政治能量。

但站在石越的立場,蟄伏了數年之久,石越又並非淡泊功名之人,如此天賜良機,他豈能甘心坐視它從眼前白白溜走?石越苦心經營了十幾年,若說他沒有野心入主政事堂,能毫無顧忌地一展抱負,只怕說出去沒人肯信。所以這一次,石越纔會如此關心這觀風使的人選,否則,他大可以看着文彥博、司馬光與呂惠卿鬥法便可。人心是極富變化的東西,當一個人羽翼未滿之時,若他能夠藉助他人之手推動自己的主張,他亦會視之爲巨大的勝利並非常滿意;但若是當他羽翼豐滿之後,就算只是讓他收攏翅膀一會不得伸展,他亦會感覺到十分的受拘束。那種想要毫無顧忌的伸展自己羽翼的想法,有時候真的會壓倒所有的一切!

以智緣的觀察來看,石越顯然是認爲,只有他纔有能力來收拾現在的局面。

“公子。”這個時候,潘照臨忽然開口說話了,“與其去徒勞地猜測文彥博、司馬光的人選,倒不如自己推薦一個讓呂、文、馬都無法拒絕的人選。”

“文彥博、司馬光勢在必得,呂惠卿亦不肯善罷干休,我又能有什麼好人選來火中取栗?”石越苦笑道。

他說的是大實話。與石越關係密切的,或者是所謂“石黨”的大臣,蘇軾遠在遼國,自不必提起;章惇剛剛自陝西回來,沒有這個道理又讓他去益州當觀風使;沈括則剛剛到都水監履新;其餘如韓維、蘇頌、劉庠諸人,也沒有一個合適的——這個巡邊觀風使,畢竟不是個什麼美差,不是說你推薦人家就會願意去的。現在韓維是翰林學士,傳聞馬上要拜樞密副使,甚至可能是六部尚書;蘇頌則是開封府尹;劉庠轉任河北轉運使,也算是一方諸侯——任誰也不會願意去益州這個是非之地,做這個是非之官。倒也有肯定願意去的,卻又未必能去——蘇轍由工部尚書出知地方,堂堂副總理做了地委書記,雖然宋朝官員上上下下極爲正常,但他對呂惠卿不可能沒有怨恨,兼之這也是能讓他東山再起的好機會,若得舉薦,石越料他必定晝夜兼程赴任。但呂惠卿又怎麼能容他赴蜀?石越也想過用曾布,但是曾布在海外呆了十年之久,益州轉運使的表字他都未必知道……他憑什麼又能力排衆議?至於唐棣、蔡卞、豐稷、蔡京等輩,威望資歷不足,象他們這樣資歷的人,在大宋朝廷以車載,以斗量,數不勝數,那是提都不用提。

“倒是有個人選。”潘照臨眯着眼睛望着石越,緩緩說道。

“哦?”石越的眼皮忽然跳了一下,心裡浮起一種不好的預感。

“不過,他本人未必願意去,還須有一個得力的說客。”潘照臨沒有馬上說出那個人的名字,“而且,這是一招險棋。”

差不多同一時刻。呂惠卿府。

“巡邊觀風使?!”陳元鳳端茶的手不由自主的一抖,“只怕文彥博、司馬光不會這麼容易善罷干休。此輩定是要藉此大做文章,相公萬不可掉以輕心……”

“我自有萬全之策。”呂惠卿笑道,“不過,此事還要辛苦履善。”

陳元鳳連忙把茶杯放回桌上,欠身道:“但憑相公差遣。”

“我是知履善能助我。”呂惠卿滿意地點點頭笑道,又看了看四周,見下人都遠遠地守在廳外,方放心說道:“觀風使之任,明裡我會舉薦蒲傳正(蒲宗孟),蒲傳正曾經察訪荊湖兩路,奏罷辰、沅役錢及湖南丁賦,朝野頗著令譽,皇上曾幾次當着我的面誇獎他……”他說到此處,忽見陳元鳳嘴脣微動,似乎有話要說,不由停了下來,問道:“履善可是以爲有何不妥麼?”

陳元鳳忙道:“學生倒並非以爲不妥。只是蒲傳正由知制誥至翰林學士兼侍讀,而今又是同修兩朝國史,皇上信任有加,外間傳說蒲傳正遲早要進尚書省,學生擔心他未必願意去西南……”

呂惠卿讚賞地點點頭,笑道:“履善所慮極是。不過有件事履善卻不知道,司馬君實薦了幾個血氣方剛的御史,這些人一進蘭臺,便彈劾蒲傳正酒色無度、奢靡、營造房舍逾制,彈章迭上,證據確鑿。御史們連他每日三餐要吃掉十頭羊十隻豬,每晚要費燭三百枝,每日輿洗有小洗面、大洗面、小濯足、大濯足、小澡浴、大澡浴之別,需要多少名婢女侍奉,洗浴一次,要五斛熱水等等瑣事都極清楚。至於其餘之奢侈之處,更令人咋舌。這些雖只是小事,但是如今正是國庫艱難,皇上屢次三番削減宮中用度之時,兩相比照,皇上雖然不會因此而定他的罪,但是他若還想固寵,便不能不考慮多立些功勞。否則休說入主部寺,他這個翰林學士究竟還能做幾天都難說。況且當年益州之事,蒲傳正當年也是極力贊成的。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果真出了事……”呂惠卿淡淡一笑,不再多說。其實他說得極爲委婉,蒲宗孟的這些事情,趙頊口裡不說,心裡還是非常介意的。

“原來如此。”陳元鳳擊掌笑道:“這般說來,那蒲宗孟必不會推辭。他原是益州閬州人,做過夔州觀察推官,熟知西南情勢。而他察訪荊湖兩路,又是皇上贊可的。若再加上治平年間,因水災地震,他上章論事,斥責大臣、宮禁、宦寺,皇上自那時候起,聖心便已認可他是敢言之臣……如此說來,蒲宗孟倒是極好的人選。依學生看,今上是極重君臣之義的,又極愛惜人材,蒲傳正如今正是寵信將衰未衰之時,皇上信得過他的人品才幹,未必便不會想再給他一次機會……”陳元鳳一面替呂惠卿分析,一面連連讚歎道:“妙哉!妙哉!”

呂惠卿含笑望着陳元鳳,心裡不由得閃過一絲警惕,不過旋即釋然。做了這麼多年的宰相,他的門生黨羽其實也不少,但是真正入得了呂惠卿眼的,不過區區數人而已。而陳元鳳更是其中的佼佼者,其能舉一反三,觸類旁通,稱得上聰明過人。只是有時候略嫌輕佻。不過,最要緊的是,呂惠卿知道陳元鳳的前途,都繫於自己,並不用擔心他會背叛自己。但饒是如此,面對這個心腹門生,呂惠卿說話還是頗有幾分保留的。

“不過,單單蒲傳正一人,畢竟還不夠穩妥。”呂惠卿道:“我仔細回想今日文府會議及與文彥博面聖之前後經歷,總覺得有幾分不安。以履善看來,若是文彥博與司馬光鐵了心要藉此大做文章,你以爲他們會在政事堂會議時推薦誰?”

陳元鳳沉吟半晌,方道:“學生以爲,要猜到他們的人選說難不難說易也不易。其不易之處,是文彥博、司馬光之流自詡爲‘君子’,其輩中頗有些人爲了沽名釣譽不顧一切。以常理而言,若是一個人官位又高、仕途得意之時,多半是不願意去是非之地的。但人若是爲了做僞君子,便不可以常理度之。說不難,是文、馬此番所謀者大,其志在必得,那麼推薦之人,必然是在朝野聲名卓著者,而且爲了最大限度利用觀風使這個差使,最起碼也會是兩制以上的官員……就算他們推薦的人是呂公著,學生也不會感到意外。”

“呂公著?”呂惠卿沒想到這個方面,竟是怔住了,“呂公著……”前同知樞密院事呂公著,也是舊黨名臣。因爲族人經營湖廣軍屯出了點問題而被彈劾,被呂惠卿略施小計,將這個反對熙寧歸化的舊黨大佬給趕到了大名府做郡守,並順便監修附近裝有火炮的要塞羣。

“呂公著……呂公著……”呂惠卿默唸着這個名字,皺眉沉思。良久,忽然停了下來,微微擡了擡手,斷然道:“我以爲不是他。呂公著是因得罪而去的大名府,此時啓用他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看文、馬想的是快刀斬亂麻!”

“若是快刀斬亂麻……”陳元鳳忽然眼前一亮,道:“會不會是司馬光本人?”

“文彥博也好,司馬光也好,朝廷現在還離不開。皇上也不會準。”呂惠卿搖了搖頭。

“若是馮京呢?或者,或者是石越呢?”

呂惠卿頓時呆住了,陳元鳳也被自己的猜測給嚇了一跳。廳裡瞬時變得死寂般的沉默。兩個人心裡都明白,馮京尚不足爲懼,若果真是石越,他們就只能徹徹底底地認輸了。以石越今日的聲望、資歷,就算呂惠卿極力阻止這樁任命,成功的可能性也並不大。隨着唐康的奏章遞進大內,加上雄武二軍的兵變,種諤病死軍前,益州提督使戰死這一系列的變故,皇帝對益州路的局勢不起疑心是不可能的。而無論益州路的局勢發展到了哪一步,若是真將石越派去,對於朝野上下也好,甚至於皇帝本人也好,都等同於吃了一顆定心丸——雖然極不情願,但是無論呂惠卿還是陳元鳳,在心裡面都不得不承認這一點。實際上所謂的“聲望”與“資歷”,若直觀一點來形容,就是當某種危機出現時,人們看到他便會產生一種莫名其妙的安心的感覺。

石越已經擁有了這樣的能力,這是誰都無法否認的。

皇帝也許會好大喜功,也許會剛愎自用,也許會頭腦發熱,甚至也會一時被人矇蔽……但是,皇帝依然是位英主。

不過……文彥博、司馬光有可能舉薦石越麼?

如此能夠一舉扳倒自己,那麼舊黨在短時期內,就可以取得自熙寧以來最大的勝利。雖然皇帝不一定樂意看到這樣的局面,但是如果事情真到了那個地步,至少一兩年內,皇帝也無能爲力。而皇帝本人真正看重的,是誰能幫他治理好這個國家,現在國家的情況較之熙寧之初已經大爲好轉,若舊黨們能在一兩年內證明自己,那麼皇帝就算把重心偏向舊黨,也並非不可能——文彥博老了,司馬光也病得不輕,其餘的老臣經過長時間的閒置打壓,威望已經極爲有限,而青壯派的舊黨,不可能對皇帝有任何威脅。所以,皇帝就算改變近十年來使新舊兩黨旗鼓相當的策略,回到熙寧初年的情形,反過來讓舊黨變大,新黨變小來牽制之,也未必是不可能的。

況且,呂惠卿還懷疑舊黨有沒有這樣的政治智慧!經過這十餘年,呂惠卿早已明白,如果國家能夠在好的道路上前進,皇帝更希望臣子們互相牽制,而不是你死我活——熙寧初年皇帝打壓舊黨的舉動,只不過是爲了長期的政治利益而放棄短期利益的犧牲——饒是如此,皇帝還是千方百計的把舊黨的元老重臣們安排在西京養老,以一種更巧妙的方式來牽制幾乎獨掌大權的新黨。但這些道理呂惠卿明白,文彥博與司馬光未必會明白,就算明白,也會不屑一顧。因爲他們自以爲自己是“君子”,所謂的“君子”是最喜歡逼迫皇帝做他不願意做的事情的。他們就算明知道皇帝的心意,也會不屑於迎合,而是更尊重自己內心所謂的“道理”。

呂惠卿當然唾棄這種“假惺惺”的僞善。但問題是,在這樣的情況下,眼見着“君子們”有可能取得全面勝利的時候,文彥博、司馬光有什麼理由要讓石越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一瞬間,呂惠卿感覺到自己觸及到了事情的核心。

無論是石越還是馮京,都不是真正的舊黨!

石越自成一黨,馮京則是遊走於新舊兩派與石越之間的中間派,他對於舊黨或者石越的傾向性,只怕連他本人都很難判斷究竟更親近哪一方。

文彥博、司馬光沒有理由讓人分享自己的勝利,更何況是石越這樣的對手。如果石越復出,呂惠卿看不出舊黨有什麼人可以制衡他!

易地而處,呂惠卿認爲如果自己是舊黨的領袖,就算再沒有私心,不去刻意打壓石越就已經算是仁至義盡了。幫他復出,那是絕不可能。

舊黨青壯派中,最有希望的就是範純仁。範純仁做過吏部侍郎,伐夏之役負責軍需,保證了軍需的供應,立下極大的功勳。有資歷,有政績,有學問,有才幹,人品端正無可挑剔,本人頗有人格魅力,其父又是慶曆名臣范仲淹——天然地繼承了父親留下來的那份無形的政治遺產。也正因爲如此,司馬光纔對他寄以厚望,竭力幫助他入主蘭臺。而呂惠卿也將他視爲舊黨中除文彥博、司馬光以外最大的政敵。

但就算是範純仁,也無法與石越相提並論。

想到這時,呂惠卿心中一動,忽然之間,他終於明白了文彥博與司馬光的人選是誰!

之前沒有人會去想舊黨居然願意放棄御史臺!但是,將範純仁推進蘭臺,其目的就是利用蘭臺來打擊自己。但若是直接能夠將自己趕下臺去,還需要範純仁進蘭臺做什麼?

範純仁資歷、才幹、政績無可挑剔,本人文武雙全,伐夏時負責軍需經驗豐富,也曾經幾次公幹到過益州,對益州並不陌生,最重要的是,他曾經做過吏部侍郎,熟悉益州的官員!朝野當中,呂惠卿還真是找不出誰比範純仁更有競爭力!

而且,他根本沒有辦法阻擋。他唯一的藉口,就是替範純仁找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可如果攔住範純仁不去益州,他就很難有藉口再擋住他進蘭臺——這無異於飲鴆止渴。

御史中丞有多大的權力,大宋朝每個當過宰相的人都心知肚明。

呂惠卿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來,揹着手在廳中來回踱步思考對策。文彥博、司馬光這一手無疑是極漂亮的。如果範純仁去了益州,皇帝肯定會給他更大的權力,憑藉範純仁的能力,益州的瘡疤徹底被揭開自然不在話下,最重要的是,他可以藉此立下大功,積累下更多的聲望與資歷,將來可以順理成章地成爲舊黨的另一位領袖。而且,就算萬一有一天無法阻擋石越重返政事堂,範純仁也有足夠的資本與石越分庭抗禮。這樣的話,就算是戰略性放棄入主蘭臺的機會,也不是不可以接受了。將欲取之,必先予之。

瞬間,呂惠卿霍地停下腳步,轉身望着陳元鳳,“推薦蒲傳正只是明裡的手段,除此之外,還需履善你上表向皇帝推薦王希烈爲觀風使!”

陳元鳳哪裡知道呂惠卿心裡已經轉過了無數的念頭,聽他突然間又把話題跳了回去,不由愣了一下,半晌,方道:“王中正?”

“不錯。”呂惠卿簡單地回道。

陳元鳳只在心裡短暫地遲疑了一下,便抱拳應道:“相公放心。”他不知道王中正與呂惠卿的關係究竟有多好,但是他明白宰相之尊而推薦宦官,是非常犯忌諱的。這種事情,當然要假手於人。

只是,陳元鳳非常懷疑,雖然王中正也是皇帝信任的宦官,自仁宗朝就立下平叛護駕之功而從此顯赫,資歷很深,而且有典兵的經歷,但一介宦官,怎麼比得了石越?

“不是石越。”彷彿猜到陳元鳳心裡的狐疑,呂惠卿淡淡說道,“是範純仁。”

“範純仁?怎……怎麼可能?”陳元鳳一時間根本轉不過彎來,他不知道呂惠卿怎麼突然間如此肯定,而且,他也不明白,舊黨怎麼可能會放棄御史中丞的位置!

呂惠卿點點頭,沒有再多解釋。忽然間,他覺得一陣疲倦襲來。飲鴆止渴!明知道是飲鴆止渴,他也沒有選擇。他已經有壯士斷腕的決心,無論如何,他都不會讓範純仁去益州,他絕不會範純仁踏着自己的屍體建立功勳!就算是飲鴆止渴,只要保住益州路的瘡疤暫時不被揭穿,只要熬過這一關,只要有軍事上的一次勝利,他就還沒有走到絕境。

呂惠卿心裡比誰都明白,只要再熬上一年,最多兩年,河西就會基本鞏固,陝西就可以恢復,大宋朝的壓力就可以輕掉一半,到時候就可以全力以赴來翦滅那些該死的西南夷!

第28章 聖主如天萬物春第六節第21章 雲重陰山雪滿郊15 汴京杭州4第26章 真剛不作繞指柔第9章 國須柱石扶丕構第1節 上第10章 當年師友盡豪英第14節 匪斧不克(上)第1節 熙寧二年(上)第22章 君王有意誅驕虜第9節 汴京新聞(中)第30章 自古和親誚儒者第21章 雲重陰山雪滿郊第2章 下第9章 國須柱石扶丕構第14章 兩河百郡宋山川第1章 一聞戰鼓意氣生第17章 安漢當年一觸龍第16章 莫嗟身世渾無事第17章第26章 真剛不作繞指柔第12章 三朝元老心方壯第28章 聖主如天萬物春第1節 熙寧二年下(01)第4節 集英殿風波中(2)第3章 上第7章 江上潮來浪薄天第10節 呂氏復出上(01)第二十六節第16節 十字(一)第3章 誰持白羽靜風塵(二)第5章 東風未肯入東門(二)第二章第3節 下第二章第17章 安漢當年一觸龍第25章 河潼形勝寧終棄第21章 雲重陰山雪滿郊第9節 下第5章 東風未肯入東門(五)第17章 安漢當年一觸龍第22章 君王有意誅驕虜第11節 天下才俊(下)第六節第24章 天下自古無能才第5節 上第34章 誰其當罪誰其賢第12節第4節 下第9章 下第10章 當年師友盡豪英第3節 終南捷徑上(01)15 汴京杭州3第6節 上第9章 國須柱石扶丕構(三)第21章 雲重陰山雪滿郊第六章第二 卷尾聲第32章 雪壓飛狐城第6節 白水潭之獄(中)15 汴京杭州1第12節 再度交鋒(下)第5章 東風未肯入東門(五)第19章 黃金錯刀白玉裝第5節 學術與政治(下)第8章 下第15章第二十七節第27節 續完第十九章第1節 上第19章 黃金錯刀白玉裝第24章 天下自古無能才第10節 呂氏復出(中)第4章 上第八章第5章 上第二十九節第28章 聖主如天萬物春第23章 熊羆百萬臨危堞第5章 東風未肯入東門(六)第34章 誰其當罪誰其賢第15章 天機雲錦用在我(五)第19章 兩朝國史?鄴世家一第7節 ?拗相公(下)第3節 終南捷徑上(01)第3章 上第9章 國須柱石扶丕構第三章第18章 封疆盡是春秋國(二)第34章 誰其當罪誰其賢第4章 書生名利浹肌骨(三)第7章 江上潮來浪薄天(二)第3章 下第4節 集英殿風波(上)第34章 誰其當罪誰其賢第五章第2章 上第二十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