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天。
定州,北平寨。
定州知州、飛武一軍都指揮使段子介率着一衆參軍、幕僚,登上北平寨的敵樓,眺目東望,觀察着東北形勢。在北平寨的東面不遠,就是保州城,而東北方向,則是廣信軍治所遂城。北平寨與保州、遂城正好構成一個三角形,當年真宗皇帝之時,這三座要寨中,都屯集了重兵,皆由名將駐守,形成對契丹的第一道防線。
但如今形勢卻大不相同了。
當年赫赫有名的“銅梁門、鐵遂城”[1],乃是沿邊雄鎮,將領都是田欽祚、楊延昭一流的人物,一城之中,騎兵多則七八千,少亦不下五千之衆,兼之城寨險固,契丹至此,雖有十倍之衆,亦無能爲力,每每大敗於城下,不得不繞城而走。
而百餘年後,城雖依舊,然諸城之兵,多者不過三千,少則僅有數百,領兵之將,皆寂寂無名,最大不過一致果校尉,官卑者甚至只是區區從八品的御武校尉!
這一切,讓段子介無法再信賴當年的“銅梁門、鐵遂城”。
他是在兩天前,也就是四月九日接到的戰報——四天之前,四月七日,遼軍突然犯境,一路突破沿邊城寨,當日便將遂城圍了個水泄不通。而僅僅一日之後,遼軍又出現在北平寨,強攻北平寨,北平寨寨主御武校尉李渾率衆堅守,不料遼軍只攻了半日,呼嘯而來,便又呼嘯而去。待到段子介接報,親率麾下兩千騎兵趕來增援,遼軍已經走了兩天了。看樣子,多半是趨保州去了。段子介感覺到,飛武一軍的大半個轄區,已是烽火遍地。
“契丹究竟來了多少人?可知道主將是誰?”段子介朝着東面與東北面看了半天,只見到處都是滾滾的濃煙——那自然不可能全是烽火臺的,大多倒是遼軍紮營做飯或者故意縱火的痕跡。這讓他心情頓時惡劣起來。
衆人的目光都投向李渾,“段大人,此番犯寨的遼狗,應當不足三千。全是黑衣黑甲,看起來象是耶律信的部衆……”
“耶律信?”
聽到這個名字,北平寨的敵樓之上,立時沉寂下來。段子介回頭掃視麾下諸將,除李渾等廖廖數人外,眼見着衆人臉上皆有懼『色』,他心中一動,故意高聲笑道:“若果真是耶律信,我定州無憂矣!”
“段大人,這是如何說?”幾個參軍立時七嘴八舌的問了起來,“段大人,這耶律信可是契丹第一名將啊……”“是啊,段大人,耶律信乃是契丹北樞密副使,契丹南犯,耶律信統率的,必然是契丹主力,如此我定州……”
段子介面朝衆人,舉手止住衆人,笑道:“諸君,諸君……”
衆人立刻安靜下來,齊齊望着段子介。
段子介笑道:“諸君所言,皆有道理。然皆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衆人連忙欠身抱拳道:“願聽大人賜教。”
段子介點點頭,笑道:“諸君可聽說過一句話——天下根本在河北,河北根本在鎮、定?[2]”
一名參軍點頭應道:“此乃前朝宋景文公[3]所言。”
“不錯!鎮、定控太行之險,絕河北之要。由此舉兵西顧,則太原動搖;興兵而北,則范陽震懾!據此歷清河、下平原、逾白馬,則汴京以北,皆爲馬跡踏遍矣!鎮、定即古之鮮虞、中山、鉅鹿之所在。晉得此,霸春秋;趙得此,雄戰國。漢高由此平盧綰、斬陳豨;唐天寶之禍,以鎮、定不能守;至五代之弱,據鎮、定亦足以拒契丹、全河北。我鎮、定二州,既有關山險阻、林寨屯田限隔敵騎,又有河漕可通商賈,況西與河東不過一徑之隔,河東士馬,東下井徑,不百里可至。”段子介慨聲而談,舉鞭四顧,高聲道:“諸君請看,我大宋百年經營,林寨方成,耶律信若果然舉大兵而臨鎮定,縱有百萬之衆,契丹騎多步少,他又要如何列陣?我定州城高池深,真定、河東援軍,二、三日之內可至。我兵雖少,據城而守,綽綽有餘;彼兵雖多,除了堵塞道路,又有何用?援軍一至,內外夾擊,一戰可定。”
“是以本郡便怕他來的不是耶律信,若真是耶律信,正是助吾輩封侯!但耶律信並非一勇之夫,本郡敢斷言,遂城、保州、北平寨所遇之遼軍,絕非契丹主力!契丹主力,要麼由雄州南下,要麼自高陽關南下,耶律信調出一兩萬人馬,以兩三千人爲一隊,打着他的旗號,一是爲了『迷』『惑』我們,一是爲了牽制我鎮、定之兵。本郡若以爲契丹主力在此,則必然龜縮于堅城之內,不敢出城,使我諸城寨陷入各自爲戰之苦境。他們便可以四處攻擊試探,能取則取,不能取亦使我軍不敢輕易出寨。”
“諸君!”段子介環顧衆人,厲聲道:“吾輩華夏貴胄,豈能讓契丹如此輕我?!契丹軍勢雖盛,然亦不過黔之驢。其不能取鎮、定,則不能取河北。縱然過高陽、雄州南下,他們連我真定府、定州都無能爲力,又焉能突破大名府防線?其必敗可知。如此不知大勢、窮兵黷武之國,雖強必亡。諸君欲封侯否?!”
衆人聽他這一番分析,士氣大振,一齊躬身道:“願聽大人差遣。”
“好!”段子介點點頭,道:“本郡奉聖命守定州,守城是吾責,護民亦是吾責!契丹以爲我軍不敢出城應戰,殘虐我百姓,辱我甚矣!本郡將留兩千步軍與賈通判,令其堅守定州。本郡要親率馬軍、本州巡檢,東援保州。諸君凡善騎者,與本郡往保州;不善騎者,助賈通判守州城,同心協力,戮力報國!”
便聽衆人轟然應道:“同心協力、戮力報國!”
四月十二日,清晨。
雄州瓦橋關。
這個清晨簡直稱得上是明媚清新。趙隆登上雄州城樓,極目遠眺,還可以看見樹葉與草莖之上,晶瑩的『露』珠一滴一滴的反『射』着朝陽的光芒。在瓦橋關的兩邊,一片片水田裡的青苗,青翠青翠的,象是又長高了幾寸;縱橫相連的池塘、溝渠中,一圈圈的水波『蕩』漾,那是小魚已經開始在水面下爭食了。
如果不是那一夜之間遍佈易水北岸的遼軍的話,這樣的早晨,即使是趙隆這樣的武人,也會禁不住想要附庸風雅,填上一曲曲子詞,找來歌『妓』清唱。
但此刻的趙隆,卻殊無這份雅興,只是濃眉深鎖,觀察着對岸的敵情。
他素知韓寶之名——那是遼國中,名望僅次於“兩耶律”的名將。人人都說韓寶勇猛過人,當世無匹,但趙隆未及領略他的勇猛,卻已先領教了他的謹慎與小心。
從天『色』方明之時開始至今,韓寶已經對兩座水寨發動了兩次試探『性』的攻擊。
第一次是兩三百名渤海步兵,躲在一塊塊高達近丈的木板後面,分成兩隊,緩緩推進到河岸,隔河朝兩座水寨發『射』火箭。趙隆一面下令水寨守軍用弓弩還擊,一面趕緊派人送去兩車猛火油,二三十名臂力出衆的禁軍將一罐罐裝滿猛火油的陶罐擲向遼軍,水寨守軍趁機發『射』火箭,猛火油遇火即燃,頃刻間便將遼軍的木盾燒了個乾淨。
這次進攻被打退還不到一刻鐘,韓寶又馬上發動了第二次進攻。這次他派出了百餘名漢軍與三百餘契丹騎軍,繞至易水上游距西水寨約四里左右。那些漢軍背了兩架簡易雲梯,還有十來塊木板,到了河邊,將雲梯一倒,架在河上,木板往雲梯上一鋪,轉眼之間,就搭成了兩座木橋。三百餘名契丹騎軍,踏着這木橋,渡過易水,出現在瓦橋關的西面。他們熟練的『操』縱着胯下的戰馬,分散着穿過池塘、溝渠、稻田,想要配合着正面恰到好處再度攻出來的友軍,夾擊西水寨。
趙隆連忙下令胡玄通點了三百善『射』的巡檢出城助戰。他讓這三百名巡檢都帶上強弓勁弩,分成五十人一隊,各帶木盾,自由作戰。這些巡檢都熟知地形,穿行於水田池塘之間,來去如飛,結陣方便。見着遼軍,不管是塘壩水田,都是迅速結陣,一頓『亂』『射』。那三百契丹騎兵進則無法結陣,戰則陷於水田池塘之間,近身不得,只能遠遠『射』箭還擊,騎着高頭大馬,反而成了活靶子,混戰一陣,那邊韓寶看着佔不了便宜,便鳴金收兵。趙隆也不敢窮追,見好便收。
此後,便是快半個時辰的寧靜。
趙隆心裡很明白,前面的兩次進攻,只是韓寶在試探對手的能力。
傳聞當中,韓寶一旦發起進攻,便有如雷霆萬鈞一般自九天劈下,無論面前是什麼,都會在他的一擊之中,滌『蕩』乾淨。
趙隆右手緊緊握住佩劍的劍柄,雙目凝視着對岸——無論韓寶有什麼本事,他都已經準備好了,他鎮守的這雄州,就要學那驚濤駭浪中的礁石,縱是風浪大作之時,能將礁石完全淹沒,但是,只要它一退,礁石依然在此!
嘭!
嘭!
嘭!
來了!趙隆在心裡說道——易水對岸,戰鼓之聲,隆隆擂起。緊接着這戰鼓聲傳來的,竟然是羣馬踏過地面的轟隆聲。
站在趙隆身旁的杜臺卿驚訝的張大了嘴,忍不住問道:“遼狗瘋了麼?韓寶想做什麼?他們在河對岸衝鋒?”
連趙隆一時之間,也搞不清韓寶想要做什麼——他總不至於瘋狂得想讓麾下的騎兵縱馬躍過易水吧!
他瞪大眼睛,看見一隊隊的騎兵踏着鼓聲,衝到河邊,旋即勒馬急轉,便在此時,只見從那些契丹騎兵手中,揮出一坨坨黑『色』的物什,飛向河邊的兩個水寨!
“不好!”趙隆與杜臺卿幾乎是同時叫出聲來,兩人驚恐的對視一眼,趙隆馬上轉向一個行軍參軍,高聲喊道:“是猛火油!猛火油!”他話音未落,後面的契丹騎兵已經向着兩座水寨『射』出一輪漫天蔽地的火箭,頃刻之間,兩座水寨燃起了熊熊大火。水寨之中,一片慌『亂』。
趙隆尚在權衡水寨是否還能堅守——幾乎沒有片刻間歇,突然之間,對岸角聲齊鳴,一隊隊漢軍擡着幾十架簡易雲梯、揹着木板,朝着易水衝來。他們旁邊跟着上千名渤海步軍,一面向前衝鋒,一面朝着河對岸漫無目的『射』箭,掩護着漢軍。
“撤!撤!讓水寨的孩兒們撤回關內!”趙隆這時再也不敢猶豫,一面聲嘶力竭的高喊着,一面衝下城樓,大聲喊道:“馬軍上馬!出城迎敵!馬軍上馬!”
但趙隆的馬軍並沒有來得及出城接應,他還沒跑下城樓,就被杜臺卿死命拽了回來。
就在轉瞬之間,城外的局勢已經崩潰,契丹騎兵源源不斷的涌過易水,兩座水寨的守軍潰不成軍,四散逃竄,被契丹人攆在屁股後面追殺,他們中的很多人甚至忘記要向瓦橋關逃跑!而水寨因爲無人救火,眼見着就要燒沒了。
他看見蕭吼高舉着一面“韓”字將旗,疾馳至關下,勒馬急停,一把將將旗『插』入地中,擡頭高聲喊道:“趙將軍!我家都統讓我前來回復將軍——雄州在此,我們來了!”
這是趙隆從軍以來,所受到的最大羞辱。
但此時,甚至連這樣的羞辱也已經不算什麼。遼國既然已經渡河,他就陷入了必須纓城自守的境地。他的耳邊,分明已經聽到了載着火炮的馬車輾過官道的吱呀聲。而最重要的是,三軍不可奪氣——可是,瓦橋關自他趙隆以下,在韓寶這樣的打擊下,的確已經氣奪!
難道這就是我要盡忠的地方麼?!望着城下趾高氣昂的蕭吼,趙隆輕輕按住已經將箭搭在弓上了的杜臺卿——那裡在『射』程之外。
“杜大人,借一步說話。”
[1]?注:樑門指的是安肅軍安肅縣,因五代後周時安肅縣稱爲“樑門口砦”。
[2]?注:鎮州,即真定府。
[3]?注:即宋祁,乃仁宗朝名臣,曾經做過定州知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