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不事張揚,但右丞相、三路宣撫大使石越親臨冀州的消息,還是很快在中軍行營諸軍中宣揚開來。對於無所事事,每日只是『操』練部隊,絕不與遼軍交戰的中軍行營諸軍將士來說,這幾乎是他們這一個多月來最重要的事件,每個人都心裡面興奮的猜測,不少人將此視爲大戰即將開始的一個信號。
然而,石越九月十五日抵達冀州之後一兩日間的所作所爲,卻又不象是來督戰的,更似來犒軍的,甚而很象是來給韓拖古烈送行的。十五日晚進駐冀州之後,石越就再沒有離開冀州一步,而是坐鎮冀州,連續召見中軍行營王厚以下的致果校尉以上將領,從阜城、東光、武邑、北望鎮,宋軍的高級將領,走馬燈似的,往返冀州之間。但無論是召見哪一位將領,是親信如唐康、王厚,還是一個素不相識的營都指揮使,石越都只是提問、傾聽,絕不發表意見。
與此同時,追隨石越而來的宣臺謨臣們,何去非與高世亮分道前往各處勞軍——自從宋遼在深冀間相持以來,宋軍這邊算是過上了好日子。其時宋朝雖然號稱繁華富裕,肉價其實也不算很貴,如陝西長安地區豬肉不過三四十文一斤,開封也不過一百一二十文一斤左右,然而以整個社會來說,即使是收入還算不錯的禁軍,除非他沒有家小,否則也不可能每頓都吃上肉食,更不用說大魚大肉。而自熙寧以來,雖然宋軍一直實行募兵制不變,但禁軍募兵的對象,卻也始終在緩慢卻堅定的改變着。儘管大量招募來自中產之家的“良家子”一直是個社會『性』的難題,而世代從軍的禁兵仍然不可避免是宋朝禁軍的主要來源,但減少招募無賴子的數量,增加有一定家業的下戶男子的比例,也一直是石越與司馬光努力的目標。而他們的努力,在一二十年後,在西軍,已經有一定的成效,其中原因,大半倒是因爲外部環境的變化,一則自熙寧西討之後,大量禁軍裁汰屯田,還有許多負傷的禁軍拿着豐厚的撫卹金離開西軍,由宋廷另行安置,這就使得世代從軍的兵源大量減少;此外則是因爲相對來說,當時陝西路相較河北路貧困,而西軍聲譽又要好過河朔禁軍,兼之在持之不懈的努力下,當時歧視從軍的風氣也有相當改善,陝西路下戶中男子投軍的意願也更高。因此,在熙寧西討十餘年後,西軍中由下戶出身的禁軍,已然接近五成。而另一方面,西軍中世代從軍的禁軍,較之河朔禁軍中同樣出身的禁軍,也要淳樸許多。所以,對以西軍爲主的中軍行營諸軍來說,這一個多月的生活,除了不能喝酒,便真的是如在天堂一般。而他們竟然也因此生出一種淳樸的感激之情來。因爲他們相信這並非是他們應得的東西,在享受了這一切後,他們便會感到不安,期望能夠有所行動來報答這一切。
這樣的一種心情,若在河朔禁軍來說,就只會覺得可笑。同樣的待遇,若是施之於某些河朔禁軍,大概換來的回報,只是當停止這種待遇之後的怨言以及隨時可能因此而爆發的兵變。
但對於這些淳樸的西軍士兵來說,這卻是切切實實的感情。若和他們講什麼保家衛國,有時候便如同對牛彈琴。在他們的心裡面,會自然而然的將陝西當成家,面對西夏時,他們能理解這一切,併產生一種同仇敵愾來。但要他們將河北這個陌生的地方當成“家”,那卻是極困難的。那對他們來說,只是一種虛無縹緲的概念,因爲在這個時代,他們中的絕大部分人,一輩子都不曾聽說過“河北”,當他們到了此處,其實和到了外國,也並無區別。因爲他們也想象不到“外國”是什麼樣的,在他們心裡,外國大概是就是西夏那邊的,而西夏與河北又有何區別?西夏人的話他們聽不懂,河北人的話,他們同樣也是聽不懂。
對他們來說,與其在一個陌生的地方說什麼“保家衛國”,不如直接告訴他們要“忠君護主”,至少後者的概念,在他們心裡還是根深蒂固的,易於理解。雖然同樣也難有共鳴。
他們最真實的感情,都表現在最普通的事情上。諸如有恩必報、鄉里之情、袍澤之誼,以及上司、同伴的感染……倘若他們的長官在戰場高喊着“忠烈祠見!”並且奮不畏死,他們就算心裡面並不真正清楚“忠烈祠”是個什麼東西,也會血脈賁張、義無反顧的跟着大喊“忠烈祠見!”然後爲此而戰死沙場。
只有受過一定教育的武官們,以及極少數的普通士兵,纔會有可能自覺意識到他們是爲了另一些事情而戰鬥。儘管很可能每個人的動機都很複雜,往往都是高尚的與自私的動機混和在一起。對於絕大多數的武官來說,他們戰鬥,既是爲了保護百姓,也是爲了效忠宋室,但同樣也是爲了升官發財。旁人很難知道,在某個時刻,他們心裡的哪一種動機會突然佔到上風……
有過撫陝平夏之經歷的石越,雖然十餘年來身處廟堂之高,卻倒還並沒有忘記尊重該尊重的現實。何去非與高世亮所到之處,必要殺豬宰羊、問疾給『藥』,宋軍的生活,令黃河北岸的武強城的遼軍都感到羨慕。其實就算對於契丹的宮衛騎軍來說,他們的飲食,平時在遼國時,也不可能保證天天有肉食吃,只能說是以『乳』製品與小麥類製品爲主,南侵之後,初時還可以常常宰殺劫掠的牛羊牲畜,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但自從八月中旬以後,每日就只能煮點肉湯,啃啃『乳』酪,連酒都要限量供應。進入九月以後,遼人最愛喝的酒『露』,除了軍中貴人,普通士兵便完全喝不到了,只能勉強保證『奶』酒的供應。
何去非與高世亮四處勞軍,而石越與宣臺另外兩個謨臣——折可適與範翔的舉動,更看不出馬上要開戰的跡象。九月十六日,石越先是在冀州大宴,包括當日前來冀州參見石越的宋軍將領王厚等人在內,所有文武官員,一律參加,爲韓拖古烈餞行。宴會之上,除了石越外,人人賦詩,雖然許多人的詩中多含譏諷之意,但折可適與王厚的送別詩卻是中正平和,一派祥和之氣。十七日,石越又遣折可適與範翔親自護送韓拖古烈與韓敵獵至武邑上船,臨別依依,幾乎令人疑心宋遼之間,已經停戰。
但局勢的變化,的確出人意料。
九月十八日清晨,在神衛第十營、第二十營近兩百門火炮的掩護下,武邑的龍衛軍在種師中的統率下,突然強行渡河,攻打武強。
戰火重新點燃。
不過,遼軍似乎早有準備。此時駐守武強的遼軍不過三四千人,在神衛第十營渡河之後,幾十門火炮剛剛架好發炮,遼軍便在武強城內四處放火,隨即棄城北走。种師中下午便已奪回武強城,卻直到深夜纔算勉強撲滅城中的大火。
同一天,姚麟亦率雲翼軍自信都北上,收復了被遼軍放棄的深州城。
儘管深州與武強城都已經殘破不堪,但爲了謹慎起見,姚麟與种師中都沒有進一步的行動,而是選擇了在兩處紮寨過夜。
九月十八日的戰局發展,已經令當天已經抵達武邑督戰的石越與王厚略感意外。遼軍沒有趁宋軍立足未穩之時發動攻勢,這讓二人的心中,都隱隱生出一種不祥的感覺。而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更是真正的出乎預想。
石越最終採納的是何畏之所獻的雙頭蛇戰術,宋軍的反擊以种師中與姚麟爲先鋒,分頭並進,互相支援,而王厚則率威遠軍與雄武一軍爲中軍,隨後策應。宋軍步步爲營,互通聲氣,不給遼軍可乘之機,縱然遼軍有誘敵之意,亦無計可施。
但這個萬全之策,卻象是一拳打在了空氣中。
當十九日姚麟與种師中率軍北進,打算向武強以北的遼軍大營挑戰之時,才發覺在十八日晚上,遼軍已經兵分兩路,從容北撤。並且可以斷定,遼軍是由韓寶率領所部主力,北撤安平;而蕭嵐則率一部分遼軍,北撤饒陽。
宋軍原本張開大嘴,『露』出獠牙,想要一口咬住遼軍的蛇尾,沒想到一口下去,卻咬了個空。遼軍彷彿突然之間,完全沒有了與宋軍在深州決戰之意,不僅沒有對宋軍半渡而擊之,反而一擊即走,果斷的退到了滹沱河以北。
這比宋軍諸將事先所設想的更狠更絕。
遼軍的意圖是十分明顯的。
這一切絕不可能是巧合。若非早有預謀,就算早已架好浮橋,一夜之間,遼軍數萬人馬,也斷難從滹沱河南撤得乾乾淨淨。而若說是宋軍的進攻正好趕上了遼軍的撤軍,就未免更加令人難以置信。因此,遼軍幾乎是擺明了在引誘宋軍追擊。
只不過,宋軍本以爲深州是雙方默契的決戰戰場,而事實卻是遼軍不再接受這個戰場。
但事已至此,宋軍也不可能再猶豫不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