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誰其當罪誰其賢

十月廿四日。

一夜風雪過後的河北平原,顯得格外的空曠、遼闊。北風在白茫茫的雪原上呼嘯而過,偶爾從雪地上露出的箭簇,讓這冬日的清晨,更多了幾分寒意。

驍勝軍第二營都指揮使劉仲武親自率領着麾下一個都的騎兵近九十名將士,在遼軍的東南邊巡逡着。按照大總管王厚的將令,五更時分,劉仲武便已離營,此時已有小半個時辰,他們走了快十里路,卻連一個遼軍的攔子馬也不曾見着。

“沒有遼人更好。”劉仲武在心裡說道。他麾下第二營所負責的區域,是遼軍最有可能突圍的方向之一。劉仲武並非尋常武夫,他知道倘若遼軍不肯突圍的話,再困守數日,王厚便能將他們圍得個鐵桶似的。到時候遼軍糧盡援絕,天寒地凍,縱然人能作戰,戰馬沒有吃的,那便是任人宰割的結局。因此,他也並不計較那區區幾個首級。

但跟隨他的將士卻並不如此想法。驍勝軍是大宋朝的騎兵教導軍,軍中將士,盡皆精銳;而劉仲武的第二營,是突騎營,更是精銳中的精銳,突襲、偵察,是他們平日訓練不知多少次的,此番被派出來充當探馬,正是一展其所長,昨日牛刀小試,全軍斬下遼軍的攔子馬首級二十餘顆,因此人人都盼着再發些利市。

將士們的士氣十分高昂。就在昨天下午,當大軍追上遼軍之後,王厚突然公佈了樞府對開戰以來有功將士的獎賞命令,行營諸軍中,便以驍勝軍的獎賞最引人側目——這也是理所當然的,自遼國南侵以來,驍勝軍是除拱聖軍外與遼軍打硬仗最多的部隊,而且還有過大敗蕭阿魯帶那樣的大捷。雖然數番大戰下來,驍勝軍傷亡慘重,似劉仲武的第二營這樣傷亡較小的部隊,每個都一百多人,至少都有十餘人的傷亡,但對於他們這些最終在戰場下生存下來的人,朝廷的確是做到了不吝爵賞。

如劉仲武本人,便終於如願晉升爲正六品下的昭武副尉,放在舊時,便算正式步入“橫行正使”之列,他日離開驍勝軍,不僅可以獨領一軍,甚至有機會轉任親民官,擔任邊州知州、知軍。除此之外,計算他的戰功,他還可以奏請朝廷,蔭封一名親屬。

而這種加官晉爵的喜悅,對於普通將士來說,可能更加意義非凡。帶隊的都頭趙全,因爲終於晉升爲仁勇校尉,從昨日起便一直笑着嘴巴都合不攏來。正九品上的仁勇校尉,大約相當於改制前的左、右侍禁,雖只是所謂的“小使臣”,然而由仁勇副尉至仁勇校尉,僅每個月的俸錢使足足多了兩千文,這足以令一個家庭的生活,由拮据轉爲寬裕。

更何況還有大量的錢物賞賜。一改往日的陋習,這些錢物並不直接發到士兵手中,而是發給將士們一張由樞府與太府寺共同簽發的“文歷”[1],上面註明賞賜的對象與錢物多少,士兵們可以拿着這張“文歷”,去錢莊總社下屬的任何一家錢莊領取賞賜,而無需去糧料院[2]等官方機構去領取,斷無剋扣之弊。朝廷採取這種方式進行賞賜,雖然有些出人意料,其目的當然是爲了節省運輸開銷,並且防止過往那種弓手齊射一次便要發賞錢的陋習死灰復燃,但對一般將士來說,卻也是十分方便的。親眼看着一串的銅錢,一匹匹的絹布,當然感覺很好,但是行軍打仗的時候一直隨身帶着這些東西,卻也是沉重的負擔,隨時都要擔心遺失、損壞。錢莊總社這些年來,在普通百姓心目中,已經建立了良好的聲譽,這些“文歷”,在衆將士的眼中,實與交鈔並無區別。不少士兵更是拿着到手的“文歷”翻來覆去的看,一個個樂得眉開眼笑。其中獲得賞賜較多的士兵,各種賞賜摺合起,差不多有五六十貫之巨,一時人人豔羨。

王厚更是在三軍面前宣佈朝廷新頒的賞格,不說獲韓寶首級者,即可封侯,賞銀一萬兩,便是一個普遍的遼兵首級,朝廷亦賞錢一萬文,生得戰馬一匹,賞錢也有三千文!

一面看着那些有功將士升官發財,興奮的炫耀着自己的收穫,一面是誘人的賞格,許多人的眼睛都是紅的。沒有立功的將士想要立功,立過功的將士眼睛裡看的卻是比自己功勞更大的同袍……劉仲武麾下的這些突騎兵,昨天才一放出去,看見遼兵便像惡狗看見了肉骨頭一般,若非畏懼軍法,恐怕他們會爲爭搶首級而自己打起來。

因此,轉了小半個時辰卻一無所獲,不免讓衆將士都有些沮喪,尤其是趙全的副手張升,眼神中滿是掩飾不住的失望。二人同是紹聖二年選調進驍勝軍,與遼國開戰以來也是一同並肩殺敵,而如今,趙全已經高升,他所立的功勳卻不夠,仍舊只是個從九品陪戎校尉,明眼人都可以看出,如今宋軍已是將韓寶部團團圍困,這是獲取軍功的最好機會,一旦錯過,日後二人的地位差距便可能越來越大。軍中已經風聞,樞府決定重建拱聖軍,禁軍諸馬軍損失的兵馬,也要重新補上,重建這些馬軍,需要大量的軍官,而驍勝軍的校尉便是首選,到時候,趙全已貴爲副指揮使,而且很快就有機會出任營一級的參軍、書記,真正建立起自己的人脈、聲譽,打下仕途的基礎,有極大的機會在十年內做到指揮使;而他卻只能做個都頭,慢慢磨勘的話,按照紹聖元年的詔令,他們這些低級武官,要七年才能熬夠資歷磨勘一次,倘若中間犯點什麼過錯,甚至可能要熬上十年。雖然大宋朝的絕大部分武官終身都沒有機會升至致果校尉,對趙全、張升這等普通軍官來說,終身的奮鬥目標其實也就是個營副都指揮使、從七品上的翊麾校尉,甚至可能只是個指揮使、御武校尉,但人生苦短,倘若熬年資磨勘,自從九品陪戎校尉熬到御武校尉,極可能要熬上近三十年纔能有希望——要熬到那個時候,他已經垂垂老矣,而禁軍大概也不會再接納他。

張升當然知道要改變這一切,他就需要抓住眼下的機會。縱使做不到趙全那樣直接升一階,也要儘量拼個“磨勘減年”[3]的功績。根據新立賞格,八顆遼兵首級,得減磨勘三年,張升的功勞薄上,已記了四顆首級,眼見着還差了四顆之多,不能不讓他心裡焦急。

對於這些部將的心理,劉仲武一向都瞭若指掌。他自己同樣也有這方面的算計,好巧不巧,也就在昨天,他意外收到兵部侍郎司馬夢求的一封私函,詢問他有否願意出任職方司員外郎,兵部的員外郎,雖然只是從六品下的差遣,但是武臣照例要從六品上的官員纔有資格充任,如今劉仲武已是昭武副尉,階官稍高,但仍然是機會難得,朝中不知道有多少昭武校尉都謀不到這個差使。難得雲陽侯居然主動願意舉薦他,若要拒絕,倒有些不知好歹了。況且司馬夢求給他寫這封信,應該是他在朱仙鎮時,給這位雲陽侯留下了好印象,二人並無其他的交情可言——司馬夢求貴爲兵部侍郎、雲陽侯,也不是他高攀得起的。倘若他真的拒絕的話,雖然不至於就此得罪司馬夢求,但此前的好印象,肯定也是蕩然無存了。

但劉仲武仍然有些猶疑,驍勝軍的中高級將領中,不乏消息靈通之輩,他此前也聽到過一些風聲,前任職方司員外郎是受了御史彈劾而壞事,但其真正原因,頗有些蹊蹺,他遠在河北,當然不可能知道真假,可是直覺的,劉仲武覺得這裡面大有文章,而一旦接受司馬夢求的這番美意,他可能就要進入另一個世界。這是一個可能改變人生軌跡的重大抉擇。劉仲武的舊識種建中就是一個例子,自從入主樞府職方館,他整個人都變得陰沉許多,若他不去職方館,早就已經獨掌一軍,成爲聲名赫赫的統軍大將,但如今,種建中與昔日軍中袍澤,已經有了一種很難說清的區別,即使是劉仲武,也很難想象種建中有朝一日,還可以重返軍中,統領上萬兵馬。

可是他的選擇不能說是錯的。如果種建中繼續留在軍中,他如今怎麼也不可能位列樞密會議。職方館知事能讓他迅速的進入中樞,有朝一日,種建中能做到樞府都承旨、兵部侍郎,甚至是樞密副使。

有過在職方館、職方司任職的經歷,對於日後的升遷大有好處,這是顯而易見的。因爲這兩個部門事涉軍國機密,平日打交道的上司,最小也是個樞密院都承旨,更有大量的機會在兩府宰執面前表現自己,讓他們留下深刻的印象,瞭解自己的才具,甚至還有不少面聖的機會。這些是外任將官無法相比的。

這些誘惑,讓劉仲武覺得實是極難抗拒。只是成爲獨領一軍的統兵大將,一直是劉仲武的夢想,眼見着離達成夢想只有一步之遙,此時放棄,卻也難以輕易下此決心。而且劉仲武已經預料到,與遼國的戰爭,不會在河北結束。大宋已經取得戰略上的優勢,擊退遼軍之後,朝廷恐怕也不會善罷干休。宋遼兩國的新仇舊恨,百年恩怨,真要清算起來,正是武人大有作爲的時候。觀兵幽薊,是無數大宋將領的夢想,自己真的要就此錯過麼?

不過他還有足夠的時間可以去權衡利弊得失。眼下來說,再也沒有比能夠圍殲韓寶這四萬大軍更令人興奮的事了。驍勝軍與韓寶實是打過不少硬仗,那些戰死的袍澤,大部分要算到韓寶帳上,想想韓寶帳下遼軍的兇狠善戰,在劉仲武看來,實爲平生所僅見。然而,這樣強大的對手,還不是照樣被大宋的軍隊逼至窮途末路?!

但他也清楚行百里半九十的道理,大總管王厚已經對諸軍將領說得很清楚,這一次就是要不惜代價,徹底殲滅這四萬遼軍,絕不縱虎歸山,否則後患無窮。

想到這裡,劉仲武連忙打起精神來,這當節時,倘若出得半點岔錯,那就別說什幺職方司員外郎了,小閻王要陣斬一個新晉的昭武副尉給各軍將領提提神,只怕連眼皮都不會眨一下。念這些厲害處,劉仲武不由得渾身一激靈,正在此時,便聽到西北邊嘭的一聲,一個煙花騰空而起,在雲霄中炸散開來。

衆人都吃了一驚,正面面相覷——這是事先約定的通訊手段,發現千騎以上,三千騎以下的遼軍,使放一個煙花,三千騎到一萬騎,放兩個煙花,一萬騎以上,放三個煙花。衆人方擡頭仰望,只聽得嘭嘭嘭的聲音接連響起,天空之中,這邊才三筒煙花放出,那邊又是三筒響起。

“遼人這是要大舉突圍了!”劉仲武臉白了一下,轉頭對趙全、張升說道:“快,速去通知本營人馬,來此集龘合。”

宋軍很快打探清楚,遼軍是兵分三路突圍。一路從東邊繞過何畏之的大營,一路自西邊繞過何畏之大營,還有一路隨在東路後面,看起來是負責斷後。三路各有萬餘人馬。但這點情報,顯然無法交差,驍勝軍都校李浩立即調集人馬,迫近遼軍,加強刺探。沒過多久,陸續彙總的情報讓遼軍這次突圍計劃變得清晰起來。東邊的兩支遼軍,前面是由韓寶親自統率,一萬餘騎,皆以宮分軍爲主;後面的由積慶宮都轄耶律雕武率領,其中宮分軍不下六七千騎,其餘部族屬國軍也約有此數,總兵力超過萬騎;而西路的遼軍,則是由長寧宮都轄蕭垠率領,除了其本部人馬外,全是部族屬國軍,但兵力也有一萬餘騎。三路遼軍,皆向東南饒陽以北的滹沱河北流方向急行。

遼軍這次突圍,全部遠遠繞開何畏之的大營,顯是不願與宋軍糾纏,同時也拋下了不少難以帶走的輜重,但是並沒有全軍上馬疾馳,大軍在雪地上牽馬跋涉,只有少量騎兵在四周警戒,不讓驍勝軍靠得過近——這是可以理解的,若其一直驅馬疾馳,不見得就能甩下宋軍,倒可以肯定要把自己的戰馬給累死不少。這也表明韓寶仍然很鎮定,並未驚慌失措。

而饒是如此,丟下一部分輜重的遼軍,行軍速度也提高了不少。

遼軍選擇向滹沱河北流突圍,讓宋軍略有些意外。但很快他們判斷,韓寶這是爲了儘快渡河——若走唐河支流,到達河邊之前,留給宋軍的時間就太多了。這不失爲一招妙棋。而讓宋軍無奈的是,原本正當其衝的何畏之部,卻被一夜的大雪困得動彈不得。

積雪數寸之後,雄武一軍的環營車陣,行動起來格外困難,根本不可能跟上遼軍。而何畏之也深知雄武一軍與鎮北軍的戰鬥力,不敢扔掉火炮,率此步軍阻擋遼軍。結果只能眼睜睜看着遼軍繞過自己,揚長而去。

如此局面,讓一直率軍緊跟在韓寶那一路遼軍附近遊蕩的劉仲武有些始料不及,他幾乎急得跳腳,卻又無可奈何。他幾次試圖靠近騷擾遼軍,但遼軍有一個千人隊始終緊緊盯着他們,只要他一率兵靠近,便會受到箭雨攻擊,而他離遠之後,遼軍卻也聽之任之,並不窮追。而且他仔細觀察,遼軍的大隊,雖然是急行軍,卻也隱隱保持着作戰隊形,一旦有變,便可以迅速全軍上馬列陣迎敵。他的突騎兵行動迅速,來去如風,但是都是披輕甲,易被弓箭所傷,幾次試探,他已傷亡了十餘名部下,這讓他不得不更加謹慎。至於率領這千餘騎衝陣的想法,他是絕對不敢有的……韓寶部宮分軍的戰鬥力,他是領教過的,以這千餘騎去進攻萬餘人馬的遼軍,和送死沒有區別。

劉仲武只能暗暗祈禱王厚趕緊派兵追來。

王厚沒有讓他失望。

二十三日晚上的大雪,對宋軍頗爲不利。而韓寶竟然立即很好的利用了這天時的變化,這讓王厚不由不心生欽佩。他本來計劃倘若韓寶向滹沱河北流突圍,何畏之部足以牽制一時,而他便可以不急不徐,從容追來。如果一定要與韓寶決戰,他更希望以橫山蕃軍的步軍、火炮爲中陣,而將騎兵部署在兩翼與後方,先利用火炮破壞遼軍的陣形,然後用騎兵從兩翼衝擊,步軍方陣再自正面碾壓。而一旦遼軍動搖,出現後退的情況,後方的騎兵就可以借勢衝殺。

然而一夜之間,這個完美的作戰計劃便變成了一張廢紙。

在積雪數寸的天氣裡,動彈不得的,不止是雄武一軍的火炮,也包括唐康和劉延慶的那約兩百門的火炮。而且,不用何畏之報告,他也知道,除非是協同強大友軍作戰,否則雄武一軍與鎮北軍沒有能力獨擋一面——那隻能帶來災難性的潰敗。

因此,一接到煙花警訊,王厚便立即調整了自己的方案。

當李浩較詳細的情報一到,王厚的將令便接連發出,一支支宋軍立即領兵出營,朝着遼軍追去。

讓所有人意外的是,王厚命令以唐康與劉延慶的橫山蕃軍步軍果斷丟棄火炮,輕兵疾進,擔任前軍,追擊東路的遼軍。而他自率雲翼、威遠二軍緊隨其後。慕容謙則率橫山蕃軍馬軍、武騎軍、渭州蕃騎與种師中的龍衛軍餘部一道,追擊西路的遼軍。同時又派人知會何畏之,命其部整裝以待,待他的大軍一到,即隨中軍行動,一道追擊遼軍。

雖然對以橫山蕃軍右軍爲前鋒頗有懷疑,但王厚的命令,還是讓宋軍盡皆摩拳擦掌。他的這數道命令,意思十分明白。就是要以重兵圍殲韓寶,但對於這四萬遼軍,一個都不肯放走!

王厚用兵向以沉穩著稱,十月廿四日的追擊戰,卻展現了他指揮的另一面。

因爲對於滹沱河北流的冰情也不盡瞭解,擔心遼軍渡河逃去——雖然滹沱河北流的冰情肯定要遠比唐河複雜,但是這一夜的大雪,卻讓王厚不敢掉以輕心——因此,宋軍的追擊,一改前一日的不急不徐之態,在王厚的命令下,宋軍盡棄輜重、老弱病殘在營,數萬大軍,全部輕裝疾進。

而他以橫山蕃軍步軍爲前軍的決定,也立竿見影的起到了效果。

這支輕裝步兵習慣於艱苦環境,而且其作戰方式與其他的宋朝步軍不同,不依賴於繁多的輜重裝備,只要遼軍不騎馬逃跑,橫山蕃軍步軍的行軍速度,就能走得比騎兵還快。不到一個時辰,唐康與劉延成竟然追了近二十里,已經可以看見耶律雕武的尾巴了。不過以這樣的速度行軍,作戰隊形自然是無法保持了,而且掉隊的士兵也不少,短短的時間內,至少有近千人掉隊。這讓唐康與劉延慶一路都追得提心掉膽,不過那右軍都校在唐康面前拍着胸膛力保無事,唐康追敵心切,加之身後的王厚並未派人來阻止,而是默認此事,所以他仍是咬牙答應。但他與劉延慶自然是騎馬隨行,唐康至少帶了十餘匹好馬輪流乘坐,倒是半點疲態都沒有。

眼見着已經追上耶律雕武,唐康卻不敢怠慢,立即下令結陣。然而遼軍似乎是毫無戰意,耶律雕武根本不理捨身後不過一兩里正在結陣的宋軍,反而加快了行軍速度,擺出一副想要擺脫宋軍的架式。而且唐康登高而望,發現遼軍行軍隊伍嚴整有序,一點亂象都沒有,完全無機可乘。因爲宋軍原本判斷耶律雕武是負責斷後的,可此時卻沒有一點斷後的樣子,自不免令人納悶。

不過此刻也不容多想,就算遼軍在前面設有埋伏,唐康也會毫不遲疑的鑽進去。他後面不遠,就有王厚的主力跟隨,這一次,雲翼、威遠二軍再也不像昨日那樣慢騰騰,橫山蕃軍走得雖然快,卻也沒把他們甩得太遠。兩軍相隔,不過兩三裡之遙,因爲前有橫山蕃軍擔任前軍,驍勝軍的探馬又四處散佈,王厚遵命令雲翼、威遠二軍不管什麼行軍隊列,只顧埋頭疾行,如此追擊起來,自是極爲迅捷。而在雲翼、威遠二軍後面數裡,又有何畏之的雄武一軍與鎮北軍緊跟。

唐康膽子原本就很大,身後又有兩萬精銳騎兵爲倚仗,膽氣不免更要壯上幾分,一時也顧不上再結陣,只管縱兵窮追不捨。

此時前面驍勝軍遊騎送回的情報,讓宋軍衆將,更是喜笑顏開。原來前面韓寶所率的萬餘遼軍,離耶律雕武也並不遠,只不過比耶律雕武快得三四里許。如此一來,宋軍衆將也盡皆放下心來,原本多少還有些擔心韓寶會不會逃掉,但此時看來,遼軍畢竟也只是人而已,脅下並未生得雙翅,韓寶除非拋棄軍隊逃命,否則終究還是跑不遠的。

不過,離滹沱河越近,唐康就越是謹慎,跟着耶律雕武屁股後面跑了一陣,不止是唐康,連劉延慶都看出遼軍行動的詭異來——似遼軍這般跑法,肯定無法甩脫宋軍的追擊,就算到了滹沱河邊,也不可能安然渡河。但遼軍卻一點着急的意思也沒有,彷彿是在刻意引着宋軍前往滹沱河邊一般,雖然不知道他們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但是二人心中也不能不生警惕之心。

劉延慶不必多說,那是素以“小心使得萬年船”爲座右銘的。而唐康也是屢次與韓寶交手,對韓寶也頗爲忌憚,當日他與李浩領着驍勝軍那種精銳,尚且不能佔到便宜,何況這次只是一支步軍。他自是不敢拿自己性命開玩笑的。

先是停下腳步,結成行軍立成方陣,放緩追擊速度。眼見着滹沱河在望,遠遠望見遼軍似乎停了下來,唐康更不敢怠慢,急令大軍停止追擊,一面整齊陣形,等待王厚的主力。

首先趕到的是,是姚麟的雲翼軍。先聽唐康、劉延慶簡單介紹了遼軍的情況,又在唐康陪同下找了塊高地觀察一陣,連老於戎行的姚麟一時也弄不清韓寶打的什麼算盤,此時驍勝軍的遊騎已經很難接近遼軍,而登高遠眺,可以發現遼軍似乎正在滹沱河邊佈陣,從其兵馬調動的頻率來看,顯然是在擺個大陣仗,若換在他處,姚麟等人馬上便會知道,這是遼軍要和自己決一死戰了。但在此時、此處,看了半晌,姚麟都不敢遂下斷語。非止姚麟,宋軍衆將皆已認定韓寶是突圍逃竄,此時腦子裡雖然都不約而同的冒出“背水一戰”四個字,卻都不敢相信,只是疑心韓寶必是在鬧什麼玄虛。

其時宋朝中興,高宗趙頊與當今右丞相石越君臣整軍經武,其功最大。而這君臣二人的軍事思想,頗有相合之處,二人皆奉爲至理名言的,便是諸葛武侯的那段話——“有制之兵,無能之將,不可敗也;無制之兵,有能之將,不可勝也。”意思便是,若士卒訓練得法,制度嚴明,即便由庸將統率,也不會戰敗;反之,士卒若無嚴明的制度,便有名將統率,也難打勝仗。這一段話,還曾經受到趙頊最爲推崇的大唐名將李靖的肯定,可說是熙寧兵制改革一個核心思想,趙頊下令樞府編輯整理李靖兵法,頒佈諸武學、講武學堂,成爲武將必讀之書[4]。這種軍事思想強調“制”的重要性,貶低將領“能”否對戰爭成敗的影響,也極符合宋朝文官政治之需要,這也是爲何石越同時又要大力鼓勵武將專斷用權,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的原因之一,蓋因這種思想之下,絕大部分將領,不免會本能的教條化,軍中將領,多是李靖口中的“守將”,如吳安國這種偏於“鬥將”的將領,便已是軍中另類,至於所謂“國之輔者”,那更是百中無一了。[5]

姚麟、唐康等人,在宋朝其實已遠非因循守舊之輩,二人膽子也大,亦頗有智術,敢於冒險,然而,比起沒什麼束縛的韓寶來,卻還是要稍遜一籌。對於韓寶在這種形勢下,竟然還敢悍然謀求與宋軍背水一戰,二人連都想不敢多想——這得犯上多少條兵家大忌?

二人沉默着下了高地,簡單的商量了一下,決定暫時以不變應萬變。不管韓寶究竟打的什麼主意,至少他在兩隻大軍的眼皮底下,終不可能變戲法將這幾萬遼軍變沒了,守住這條底線,其他就無需擔心,倘若韓寶真的瘋了想要背水一戰,那麼這等規模的大會戰,排兵佈陣,也不是二人能做主的。這種涉及到數支大軍,不同兵種的配合的大戰,佈陣是一項極複雜的專業性工作,若在國初,還需要有個排陣使,專管佈陣之事,如今大宋朝已不設這一軍職,當然須得王厚親自來決定。而二人只要暫時謹守各自的陣腳,不給遼軍可乘之機便是。

商議妥當,姚麟隨即回到雲翼軍,率領大軍前往唐康所部東面的一處小高坡上列陣。而唐康也吩咐下去,令橫山蕃軍嚴陣以待,弓箭手檢查自己的弓箭,若有遼軍衝陣,只管以弓箭射退。

沒過多久,在雲翼軍之後趕到戰場的,是遼軍的另一路騎兵,由長寧宮都轄蕭垠率領的一萬餘部族屬國軍,這萬餘人馬一到,遼軍的陣地上就變得熱鬧起來,這些軍隊真以個人的戰鬥技能而言,可能未必遜色於宮分軍,甚至可能更強也說不定,但是戰鬥意志與戰場紀律,卻是遠遠不如宮分軍。尤其是戰場紀律,之前韓寶和耶律雕武的兩萬大軍,因以宮分軍爲主,雖然人馬調動,一切都行動有片,兩萬餘騎,除了戰馬發出的聲響,幾乎是寂靜無聲。而這些部族屬國軍一到,立時各自聲響都有,有人高聲大叫,還有人似乎是在本族語言咒罵,也有人在大笑,這倒有些像橫山蕃軍的風格,但對於更加習慣宋朝禁軍那種整齊肅穆的唐康來說,見到此景,心中仍不免產生輕視之意。

緊隨這些部族屬國軍而來的,則是慕容謙所率領的騎兵。他的麾下,其實就是個大拼盤,其中主力自當以橫山蕃軍馬軍與龍衛軍餘部爲主,但龍衛軍主將种師中受了重傷,昨日已被王厚下令連夜送往冀州療傷,龍衛軍羣龍無首,衆心不安,慕容謙能讓他們發揮出多少戰鬥力,仍是未知之數。這從慕容謙竟然讓蕭垠那一萬餘遼軍安然抵達滹沱河邊,便可以看出一二,唐康知道慕容謙用兵的風格,輕兵疾進,擊敵不備,正是其拿手好戲,若他麾下得力,譬如將他所統率的橫山蕃軍步軍交給慕容謙,蕭垠不經過一番苦戰,斷不能輕易至此。這等勝利在望之際,便連慕容謙這樣的名宿,也不免變得謹慎幾分。

慕容謙一率兵抵達戰場,使自在西邊挑了處地方列陣。唐康不敢離陣,正待派劉延慶去參見,便聽到探馬來報,王厚、賈巖率威遠軍也到了。不僅威遠軍到了,讓衆將都覺得意外的是,何畏之率雄武一軍與鎮北軍也趕到了。

唐康看了看天空中那輪冷日所處的位置,推算此時,大約是巳正時分。

因爲唐康所部所處的位置正好正對着遼軍,觀察遼軍行動也最爲方便,很快,便見王厚領着李浩、何畏之、賈巖、和詵諸將過來,而慕容謙、姚麟、王瞻等將也從各自軍中騎馬趕來,隨着王厚一道登上不久前唐康才和姚麟去過的高坡,觀察遼軍的動靜。

只是瞧了一小會,便見王厚與慕容謙相視一笑,王厚輕吁了一口氣,說了句:“原來如此!”然後便轉頭望向衆將,淡淡說道:“韓寶背水列陣,欲爲困獸之鬥爾。”

[1]注:一種官方文書名。常用於官員請給俸祿。

[2]注:宋朝給官員支給俸祿的機構。

[3]注:宋朝對官員的一種獎勵,對於立下相應功勞的文武官員,特別減少其磨勘的年數。比如陪戎校尉按規定需要做滿七年不犯過錯,纔有機會進行考覈,升爲仁勇副尉,倘得磨勘減年,可能只需做滿四年,就可以獲此資格。而所減磨勘年數,對應着不同的功績。

[4]按,此語出自《李衛公問對》,此書一般認爲是僞書,但正是北宋人所作僞,且書僞,其內容未必僞。因其源流,正可能是出自趙頊下令樞府整理李靖兵法。

[5]按,此《李衛公問對》中,李靖對將領的三個層次的劃分。能用正而不能奇者,爲守將;能用奇而不善於用正者,是鬥將;二者皆備,便是“國之輔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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