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洪基魁偉的身軀在馬上一晃,倒下馬去。
“弒君!”“弒父!”不同的念頭泛上不同人的心中,耶律浚臉色立時蒼白,幾乎要與耶律洪基一起倒下馬去。便在此時,南面有人厲聲喝道:“皇上被魏王耶律伊遜刺客所弒!兒郎們,快護衛太子,誅殺刺客!”緊接着數十個士兵高聲吶喊道:“皇上被魏王刺客所弒!快護衛太子,誅殺刺客!”耶律浚回頭望去,卻是蕭素領兵到了。
蕭素也是老於謀略之人,他遠遠望見耶律浚與耶律洪基正在說話,不料不知從哪裡飛來一枝長箭,正中耶律洪基——蕭素立時想到嫁禍江東之計,這數十兒郎喊將出去,不知底細的人自然要信以爲真。至於事後是否經得起推敲,卻並非此時要考慮的了。
司馬夢求眼見耶律洪基剛剛被弒,蕭素就帶着數千精騎,風捲而至,將金帳團團圍住,若讓太子耶律浚穩定了遼國局勢,只怕爲他人做嫁衣裳,心中暗暗焦急。
身披重甲的蕭素鐵青着臉環視兀自持刃挾弓的金帳侍衛,厲聲喝道:“太子殿下在此,還不速速放下兵刃,爾等想謀反不成?!”
衆金帳侍衛面面相覷,眼見大勢已去,抵抗自是無益。但是放下武器,又焉知下場如何?數百侍衛在蕭素部的威逼下,下意識的護着耶律洪基的遺體緩緩後退。
“再不投降,就地誅殺,滿門處死!”蕭素臉上青氣更盛。
“當”的一聲,終於,一個侍衛拋下了武器。便如多米諾骨牌倒下,衆侍衛紛紛拋下武器,有些忠心者更是抱頭痛哭。
蕭素立即驅使兵卒將衆侍衛與耶律洪基的遺體分開。耶律浚早已翻身下馬,撲了上去,放聲大哭。蕭素這時候卻不能裝模作樣假哭,一面部署侍衛護衛耶律浚,一面派人去召集文武百官,一面又讓撒撥領人去找玉璽。
司馬夢求見他處分事情有條不紊,更是暗暗叫苦。
蕭素待諸事處分完畢,此時耶律洪基遺體早已移到金帳之內,他走進帳中,向耶律浚低聲說道:“殿下節哀,此時奸臣未除,人心未穩,殿下當墨縗治事。先帝侍衛無能,導致先帝被弒,臣請殿下賜衆侍衛自盡,以慰先帝在天之靈!”
司馬夢求心中一凜,暗叫一聲:“毒辣!”
耶律浚也知道這是殺人滅口之策,射殺耶律洪基之人,眼下雖然不及、不便追查,但自己總是難逃干係。既然要嫁禍耶律伊遜,那衆多金帳侍衛自然非死不可!他停止哭泣,面無表情的揮了揮手,道:“賜其自盡,陪葬先帝,厚恤其家人。”
蕭素漠然點頭,無言的朝身邊的侍衛打了個手勢,侍衛略一欠身,默默退出金帳。片刻之後,就聽見馬蹄奔馳、弓箭掠空,一聲聲慘叫傳入帳中。蕭素便在這慘叫聲中扶起耶律浚,一面說道:“耶律伊遜黨羽衆多,殿下不可掉以輕心。眼下之事,一面要安撫人心;一面要趁勢擒殺耶律伊遜;同時上京、南京、西京、東京的守臣也必須安撫,禁止南京、西京行人出關,以防南朝趁火打劫……”
他話音未落,便見撒撥闖入帳中,蕭素連忙問道:“玉璽呢?找到沒有?”
撒撥單膝跪倒,面有愧色,道:“臣無能,沒有找到!”
“啊?!”耶律浚站起身來,與蕭素四目相交,心又緊張起來。
撒撥伏着身子,有點僵硬的說道:“剛纔臣翻查屍首,沒有發現近侍直長撒把的屍體……”
“撒把?”
“臣問過宿衛官敵裡刺等人,皆說撒把平素與耶律伊遜往來甚密。”
“啊!”耶律浚精神霍地一振,臉上再無悲傷之色,厲聲喝道:“蕭素,本宮命你爲權知北樞密使事兼契丹行宮都部署,整頓軍馬,擒拿耶律伊遜,奪回玉璽。”
“臣遵旨!”
“撒撥,以你爲侍衛太保兼近侍直長,掌領一切御帳親衛之事。以敵裡刺爲總知宿衛事,統領宿衛之事。以蕭禧爲北面林牙兼總領左右護衛,往軍中拜蕭惟信爲同知北院樞密使事,遣人速召蕭巖壽……”
“殿下!”一個侍衛急衝衝闖了進來,說道:“五里之外,出現一支騎軍!好像是耶律伊遜的旗號!”
“狗賊來得正好!”耶律浚雙眼立時紅了,怒衝衝走到帳外,躍身上馬,厲聲喝道:“佈陣,準備迎敵!”
蕭素等人連忙緊緊跟上,司馬夢求騎在馬上,雙手輕輕撫摸着從金帳中順手取出的弓箭,意味深長的望了耶律浚一眼。
耶律伊遜萬萬想不到太子耶律浚敢於謀反。耶律孝傑、蕭十三橫死、耶律浚進攻御帳的消息一傳到耶律伊遜耳中,他就立即前往親信部將控制的營帳,同時四處下令,準備再一次親自率軍“勤王”。但是這一回的叛亂,卻非比尋常——各營帳將領都有自己的效忠對象,有些奔赴耶律伊遜帳下,有些聽從蕭素的調動,有些則是蕭惟信的部屬,還有些意持觀望……反應最快的是蕭素,他不僅親自率軍前往御帳,而且還分出兵力將那些忠於耶律洪基本人的部隊攔在御帳數裡之外。
——僅僅憑此一點,耶律伊遜也可以斷定蕭素的立場了。整個行宮一片混亂,耶律伊遜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調集了近九千騎軍,氣勢洶洶的向御帳撲來。
“只要能趁機殺了太子……最好趁亂把皇帝也殺了……”耶律伊遜已經感覺到前途巨大的透惑,那座萬萬人之上的黃金寶座,在向自己招手!
御帳之前兩軍遙遙對峙,惟有馬蹄微揚之聲,竟聽不見半句人言。遼軍與敵人作戰,向來四面佈陣,每面五到七萬人左右,每逢攻擊,先以五到七百人爲一隊,試探進攻,若得利,則諸隊齊進;若不利,則退回,由第二隊攻擊,如此輪番騷擾,敵陣不動,則一直死耗,敵陣若動,則趁機進攻……所謂“成列不戰”,本是遼軍治軍之格言。
此時雙方兵力,耶律伊遜有九千騎兵,而耶律浚屬下,卻不過五千餘人。雙方結陣列隊,皆不下馬,弓弦繃緊,只待鼓聲三響,便即進攻——所謂“狹路相逢”,惟勇者得勝,一切戰法都只好拋到九宵雲外。
耶律伊遜見耶律浚軍營整肅,心中暗罵蕭素。他知道蕭惟信部心懷叵測,若久拖於自己不利。眺望耶律浚陣中,卻不見耶律洪基身影——他心中又驚又疑,當下咬牙撥出長刀,高聲大呼:“前鋒出擊,左軍、右軍包抄,衝啊!”頓時中軍鼓聲擺起,數十面皮鼓蓬蓬大響。頓時五六千騎兵喊聲震天,衝了過來。
蕭素眼見敵軍衝近,奪過令旗,將軍令旗向下一揮,厲聲喝道:“放箭!”頓時中軍鼓聲三響,數千支羽箭同時射了出去,敵軍前鋒紛紛倒地。但是這進攻的畢竟也是遼國精銳之師,將兵們盡是悍不畏死,前仆後繼,蜂涌而上。蕭素剛牙一咬,撥出彎刀,大聲喝道:“兒郎們,衝啊!”頓時數千官兵一齊撥刃,衝了上去。耶律浚雙目瞪圓,搶過一面鼓來,親自擊鼓,數十鼓大鼓一齊響起,中軍將士齊聲吶喊,衆將士見太子如此,士氣立時大振,鋒銳不可擋。
司馬夢求見霎時之間,羽箭長槍在空中飛舞來去,殺聲震天,血肉橫飛,想到這死的盡是遼軍精銳之士,不由大感快意。但眼見耶律浚一方雖然士氣高昂,但畢竟人數太少,卻又不免擔心——耶律浚的死活他自然不在意,但自己的生命卻不願就此消逝。
司馬夢求能看出來戰場形勢,蕭素自然早已看出來。己方在敵軍人數優勢下已是左支右絀,戰場左翼尤其危險,他幾次忍不住要投入中軍,終於硬生生咬牙忍住。司馬夢求微微冷笑,走到蕭素身邊,低聲耳語數句,蕭素立時大喜,立時叫過傳令官,叮囑數句,傳令官連忙領令下去。
片刻之後,就聽見蕭素中軍數百名士卒齊聲高喊道:
“皇上有旨:耶律伊遜謀反,行刺皇上,衆將士不得附逆,以免連累中京家屬!”
“皇上有旨:衆將士不得附逆,陣前反戈,助朕平叛,加官晉爵,更有重賞!”
“耶律伊遜全家已經伏誅,衆將士不得附逆!”
這一聲聲吶喊傳過戰場,耶律伊遜部下立時軍心動搖——這御帳親軍比不得別的軍隊,家屬全在中京、上京爲質,聽到這些喊話,便是耶律伊遜中軍的士兵臉上都露出了遲疑之色。蕭素瞅準機會,厲聲傳令:“中軍第一隊、第二隊衝擊左翼!”又有千餘騎軍朝左翼吶喊衝去,耶律伊遜的右軍一猶豫間,立時潰退。
蕭素見機會難得,揮刀大喊:“敵軍敗了!全軍追擊!”除了護衛耶律浚的護衛外,竟是投入全部中軍,向敵人發動猛攻。
耶律伊遜此時也只得孤注一擲,仗着自己生力軍人數遠遠佔優,舉刀高呼:“兒郎們不要聽叛軍造謠,救出皇上,人人都有重賞!衝啊!”鼓聲大作,中軍只留下千餘衛隊,此外盡皆傾巢而出。
這時雙方都已傾盡全力。司馬夢求一心盼着耶律伊遜耗盡精兵後得勝,自己再與撒撥護着耶律浚逃回京師,從此耶律浚佔據上京、中京、東京三道,耶律伊遜則佔據西京、南京兩道,讓遼國陷入內戰之中。宋朝則好乘機恢復燕雲故地——眼見戰場上耶律伊遜漸漸有利,司馬夢求的如意算盤就要打響——不料便在此時,就見遠處黃土飛揚,一大隊騎兵向戰場捲進!
耶律浚與蕭素、司馬夢求頓時又緊張起來——這支隊伍是敵,則三人只怕連逃都逃不掉了!若是友,則形勢立即逆轉,要逃命的變成了耶律伊遜。三人六目相視,竟是誰也說不出話來。
金明池,百年前吳越王進貢的樓船被翻修一新,趙頊很隨意的坐在甲板上,饒有興趣的聽着石越的敘述。
“究竟是誰來了?”
“是蕭惟信的軍隊。”
“啊?!”趙頊遺憾的搖了搖頭。
石越微微一笑,道:“耶律伊遜也不是傻瓜,他遠遠望見蕭惟信的旗號,就帶着千餘親兵衛隊逃之夭夭了。臣聽說遼國上京留守蕭撻得與他一黨,西京留守楊遵勖與太子不和,耶律伊遜黨羽遍佈遼國軍中朝中,若能得到玉璽,別立宗室,矯詔討伐太子,遼國內亂,沒那麼容易消停。”
“那玉璽究竟落在何處了?”
“臣亦不知。玉璽究竟有沒有被找到,待耶律浚登基,遣使來告哀,自然便知道了。”
趙頊笑道:“朕想那耶律浚也並非蠢人,怎的不追殺耶律伊遜?偏要留下這個後患。他雖是王儲,但若有弒父之疑,又無玉璽,兼之耶律伊遜作亂,遼主的位置只怕坐得不甚便當。”
“耶律浚與耶律伊遜有殺母之仇,怎會不追殺?”石越笑道:“只是他身受重傷,這件事情,終是不得不耽擱了!”
“啊?卿說耶律浚身受重傷?!”
蕭佑丹狠狠的一拳砸在桌上,目光中閃着憤怒、羞辱的火焰,“是我誤了皇上!是我誤了皇上!”
“蕭大人,現在自責無益。誰知道那馬林水如此包藏禍心!”耶律寅吉勸慰道。
蕭素苦笑一聲,道:“當時賊子鼠竄,皇上執意要親自追殺,我只得親自點了一支精兵隨皇上一道追擊。果然追出二十餘里,便見皇上先前埋伏的百餘侍衛正與賊軍力戰,此時侍衛雖已傷亡殆盡,但那老賊眼見也難逃一死,那馬林水忽然持弓突前,我等皆以爲他是想射殺老賊求功,誰料他反手一箭,竟然是想弒君!皇上瘁不及防,胸口中箭。我只得護着皇上返回中京……”
蕭巖壽望了自己的縗衣一眼,沉聲說道:“衆位,這些事情,待日後慢慢細究不遲。所幸太醫說皇上的傷勢並不致命,眼下之事,是要儘快給先帝舉喪,請皇上登基。安撫鄰國、部族;將五京道穩穩的控制好,再追捕耶律伊遜老賊——這幾件事情,卻是拖不得的。”
蕭惟信也說道:“如今玉璽不知所蹤,天下疑惑,必須要儘快給天下人一個交待,宣佈耶律伊遜的罪狀。南京道與東京道已向皇上效忠,但是西京道楊遵勖卻沒有消息回來,上京留守蕭撻得一向黨附耶律伊遜,不可不防。”
“上京是我大遼根本之地,各帳、各部族大王、節度使不會追隨耶律伊遜叛亂。可慮者,是耶律伊遜擁立宗室,脅迫、引誘女直等對大遼不滿的部落爲敵。如此上京與東京雖在吾手,上京道與東京道卻永無安寧。此外楊遵勖若爲耶律伊遜所惑,亦是大患——西京道臨宋、夏兩國,焉知狗急跳牆,賊子不會引狼入室?!”蕭素也有自己的擔心。
耶律寅吉苦笑道:“皇上的傷勢,沒有三個月無法養好,至少要半個月到一個月才能起牀行動,這登基大典,又要如何舉行?”
“一定要儘快舉行!”蕭惟信沉聲道:“耶律伊遜的罪狀好定,便說馬林水是耶律伊遜的奸細,受其指使弒殺先帝,後來又行刺皇上。下令全國懸賞捉拿耶律伊遜。”他說到此處,一直默不作聲的撒撥與蕭佑丹迅速對望了一眼,又立即分開。
蕭巖壽接過話來,說道:“詔書可以由我來寫。”
“此外,就是要派大軍前往上京臨潢府與西京大同府……”
所有的人都保持沉默——沒有人願意在這個時候離開中京。蕭惟信領兵來得太遲了,蕭素既不願意讓他一個人留在中京,也不願意讓他領大軍出外;同時,蕭佑丹也不敢在此時冒險,若讓蕭素領軍出外,成功了,是不賞之功;失敗了,是覆國之禍!
兵權在這個時候,必須牢牢由耶律浚掌握;耶律浚的生命越是脆弱,這一點就越重要。
“我認爲,我們應當先採取防守的態勢。”耶律寅吉看懂了蕭佑丹給他的眼色,“先派使者安撫楊遵勖與蕭撻得……一切等皇上龍體康愈再說。”
蕭忽古只帶了阿薩和刺葛兩個人去尋找耶律伊遜。
但是很快他就發現,行刺耶律伊遜已經成爲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在近萬大軍中取上將首級,蕭忽古從來不認爲自己有這樣的能力,特別是目標有警覺的時候。他望着耶律伊遜進攻御帳,望着蕭素抵抗,望着蕭惟信的大軍趕到,望着耶律伊遜逃竄……只有他發現了,耶律伊遜在逃跑時並沒有驚慌,他自己帶着大部向上京方向逃跑,而另有一支二百餘人的隊伍卻是向西京方向逃跑!
如果是蕭佑丹,會馬上明白逃往西京的隊伍的意義。但是蕭忽古只是個戰士。他讓阿薩和刺葛去跟蹤小隊,自己則從另一條路去包抄耶律伊遜。結果他親眼看到了那一幕——從耶律浚的身邊策馬飛馳出一個白袍男子,弓弦一響,耶律伊遜身邊的一個侍衛便應聲倒地,他還沒得及叫好,弓弦二響,卻是反手後射,一箭正中耶律浚的胸口!所有人都驚呆了,白袍男子卻沒有絲毫停留,伏在馬上,催鞭向上京方向逃去。耶律伊遜也趁此機會,催馬狂奔。
蕭忽古顧不上看太子的傷勢,一種憤怒的情緒從胸中升起,瘋了似的趕着馬向白袍男子追去。他一定要親自殺了這個奸細!
司馬夢求很快就發現身後有人追蹤,來人馬術精湛,竟然一面追趕一面在馬上解甲!他瞅準空檔,嗖嗖連發三箭,不料那廝反應敏捷,一翻身垂在馬腹邊,三箭全部落空。司馬夢求連忙俯身狂奔,跑得數十步,就聽身後風響,他趕忙低頭,一支羽箭擦着頭皮飛過。
便這麼一次交手,雙方皆知遇上了勁敵。幾乎便在同一瞬間,雙方又互射了一箭,司馬夢求的羽箭正中蕭忽古馬首,蕭忽古的一箭,射中了司馬夢求的馬屁股!狂奔中的馬忽然倒下,饒是蕭忽古武藝精絕,也被摔得老遠;司馬夢求的馬一陣吃痛,發起性來,竟也幾乎將司馬夢求摔掉。
司馬夢求總算把蕭忽古甩開,跑不多遠,便轉道向南,往南京析津府逃去。只是座騎奔跑已久,又兼受傷,也就是跑出數裡之地,便轟然倒斃。司馬夢求也只得徒步而行,翻山越嶺。
好在司馬夢求還有東宮的腰牌,到了一處關隘,便要了幾匹馬,晝夜兼行,直奔燕京。如此非止一日,好不容易出山,到了檀州。城門一道告示,卻幾乎讓司馬夢求絕望!蕭忽古竟然追蹤而至,並且先他一步,到了檀州!而且不知遼人用了什麼方法,從中京傳來命令,燕京已經閉關,大索“馬林水”,當初和自己一起去中京的商號,也被查封,所有人員一律下獄,估計難逃一死,惟有韓先國生死不明!
檀州離燕京尚有一百二十里,縱使僥倖到了燕京,沒有當地人的幫助,又豈能那麼輕易出關?
雖然石越有所隱瞞,比如並沒有說到商號的遭遇與韓先國等人,但對於趙頊來說,這也是他一生都沒有聽過的精彩故事。他明明知道司馬夢求已經“順利”逃了回來,卻依然忍不住緊張的問道:“那司馬夢求究竟是如何逃出遼國的?”
石越嘆道:“換上爲臣,也不知道要如何是好!偏偏司馬夢求卻想出了辦法。”
“什麼辦法?”
“這個辦法過於駭人聽聞……”
石越越是調胃口,趙頊就越想知道,笑道:“愛卿快快說來。”
“是。”石越皺了皺眉,臉上有幾分不忍之色,道:“司馬夢求尋了一個身材,臉的輪廓和自己相近的遼人殺了。換上自己的衣服,又將臉孔剁爛,抓了幾隻野狗,將屍體咬爛,丟在檀州出山口附近……”
“這……”趙頊也被嚇了一跳。
“然後司馬夢求又射殺了幾個遼人,打扮成強盜模樣,將屍體一路佈置在山中。引來野狗咬爛。再給扮成自己的遼人屍體上砍上刀痕,卻將所有錢物一律帶走。”
“殺一人卻也夠了,如何殺這許多人?”趙頊臉上也有不忍之色。
“陛下,蕭忽古與司馬夢求交過手,知道一兩人根本不是他的對手。爲釋其之疑,只好扮成被強盜圍攻突襲而死的樣子,而司馬夢求死前,也必然殺了不少人。”石越細心解釋道:“爲防萬一,司馬夢求殺的遼人,都是販賣山藥的行商。待到遼人注意力被吸引,他便裝成行商招搖出關。到燕京後,也不再進城,只是翻山越嶺的繞道而行,一路艱辛,非臣所能盡道。”
“哎……不管怎麼說,司馬夢求畢竟是有功於國。”
石越知道趙頊長於深宮,聽到這種爲求脫身濫殺無辜之事,心中自然也是難以接受。他自己卻知道當時戶籍嚴密,一百二十里人煙稠密之地,若不用此策,斷難脫身。當下委婉說道:“兩國交兵,雖然多殺不仁,但是畢竟不能苛責於司馬夢求。司馬夢求當初入遼,是憤於臣被人陷害,想單騎查明真相,不料卻機緣湊巧,立下這番奇功。雖然有功不能不賞,但是司馬夢求之功,卻不能公開賞賜,否則遼國無法下臺,必然兵戈又起。”
趙頊猶疑道:“畢竟是奇功!”
“此事再不能讓他人知道!”石越斷然道,“陛下,軍制改革,此前商議,樞密院設職方館,兵部設職方司,對外的名義皆是測繪地圖,記錄地理風物,便於通商、水利、採礦諸事,實際上則爲間諜機構。職方館負責蒐集遼國、夏國、大理,甚至吐番、交趾、高麗、倭國等國的情報,在各國安插間諜;兵部職方司則負責國內安全,與各部門協調,調查潛入國內的奸細,蒐集國內各土藩的情報,供朝廷決策等。臣以爲這兩個機構,每年雖然要花掉國庫一筆開支,卻終究對國家有利……”
“孫子兵法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朕是知道的。這筆錢不怕花。”
“陛下聖明。臣以爲,司馬夢求深知遼國情弊,陛下若要獎功,不若讓他去樞密院,試知職方館事,組建職方館,以他的才能,必能勝任。”石越已經決定要將之前的間諜組織納入國家機器中。
“職方館知事是正六品上,司馬夢求布衣入仕,便是稱‘試’,也遠遠不夠,朕想,便以司馬夢求爲試同知職方館事,爲從六品上,如此不駭物議,卿以爲如何?”
“臣無異議。”
“那就讓司馬夢求去向朕證明他的才能吧!”趙頊意氣風發的站起身來,走到甲板邊上,忽然低聲嘆道:“石卿,朕想知道海風與河風,究竟有何不同……”石越默然不語,他只能苦笑,甚至無法安慰皇帝——除了創業之君,亡國之主,歷史上守成之主能親身享受海風的,絕無僅有。
趙頊似乎也明白自己想的只是一種奢望。他深深的呼吸了一口金明池上清新的空氣,問道:“狄諮應當到了吧?”
“應當到了。這次朝廷特赦一千名死囚,以及數千名重刑要犯,隨狄諮前往歸義城,臣心裡也惴惴不安。招募前往歸義城的官員,也大部分都是在中土走投無路,或者唯利是圖之輩,所有的一切,都有賴於狄諮的能力,以及海船水軍的威懾。”
“朕反倒不擔心。李乾德外表雖然服氣,心裡卻未必歸服,這些人大部分都是悍不畏死之輩,以毒攻毒,可得奇效。狄諮臨行前,崇政殿面辭,朕已叮囑他,治理這些犯人的第一要務,是要讓他們在當地成家立業。只要他們不想着返回中土,就不會和李乾德勾結威脅中原,朕可安枕無憂。”
“服與不服,李乾德都不敢輕易造反。”石越淡淡的說道。
“南面事了,石卿,北面之事,又當如何?”趙頊突然轉過身來,熱切的望着石越。石越這才知道方纔皇帝提起狄諮,不過是想整理一下心中的思緒,他的心裡,無時無刻沒有忘記北面的遼國。
“石卿,如果耶律伊遜真有能力站穩腳跟,反撲耶律浚,朕想機不可失,何不準備一支大軍,趁機收復燕雲?!”趙頊握緊了拳頭。
“陛下!”石越跪了下去。
趙頊的臉沉了下去。
“士卒未練,兵甲未精,驅羊逐狼,豈能成功?”
“這……”
“陛下,國內萬事待舉,衆多改革剛剛開始,河北災情方過,各地報告似乎明年又有旱災,這樣的情況下,朝廷又有什麼本錢北伐?”
“難道就這樣眼睜睜看着機會從眼前流走?”趙頊心有不甘。
“機會只給準備好了的人。”石越沉聲說道。
“朕不甘心!”趙頊無名火起,怒聲吼道。
“不甘心也要甘心。”石越硬生生頂了回去,他可不想看着五路伐夏的悲劇提前上演。
趙頊怒氣衝衝的盯着石越。石越只是板着臉不做聲。
君臣二人對峙良久,忽然,趙頊嘆了口氣,道:“罷!罷!”
“陛下,朝廷應當靜待形勢。一面抓緊推進改革,防範災情,一面整軍經軍,靜候時機,切不可操之過急。機會日後一定還有。”石越放緩了聲音安慰道,“如果這次遼國內亂,朝廷雖然無力發兵趁機恢復燕雲,卻也並非無利可圖。”
“怎麼說?”趙頊悻悻的問道。
“一旦遼國正式內戰。若是南京道與西京道分別被雙方割據,則於我大宋利益最大,可以遣使者分赴雙方,要求他們賣戰馬與耕牛與我大宋,大宋則用棉布、鐘錶、茶葉交換,誰敢不從,便威脅他們與另一方結盟攻擊之。臣諒耶律伊遜與耶律浚都不敢不從。若二道爲一方佔據,朝廷依然可以要他賣戰馬與耕牛,彼若同意,我則承認其正朔;彼若反對,我便以用兵相威脅……”
趙頊臉色稍霽,又問道:“歲幣呢?難不成朕還要給他們歲幣?”
“戰爭未打完之前,自然不給。打完之後,給與不給,其權在我。”
“如此則差強人意。軍事改革,朕以爲刻不容緩!”
熙寧八年七月。趙頊以無比堅定的決心開始推行軍事改革。
“整個大宋的軍事體系,將由六個機構領導:樞密院、兵部、三衙、衛尉寺、軍器監、太僕寺。所有機構,都要受御史臺與門下後省監督。六個機構各有職掌——樞密院掌軍國機務,兵防、邊備、戎馬之政令;同時亦是皇帝陛下之最高軍事參議機構。兵部的職掌,包括六品及以下武官品級的補選和升調轉遷;徵募兵員、士兵的遷補,退役;驛傳,後勤軍資等等。殿前都指揮使司、侍衛親軍馬軍都指揮使司、侍衛親軍步軍都指揮使司三衙掌全國之禁軍,平時主要職責是督導各軍訓練、建議獎懲官兵、提出裝備建議。衛尉寺掌監軍、軍法諸事宜,它可以監視、調查軍中一切叛亂、違法行爲,審理軍事案件。軍器監掌研究、生產軍器。太僕寺專掌馬政……”
王韶坐在滕椅上,聽長子王厚說着軍事改革的內容,突然冷笑道:“這次郭逵要受重用了吧?”身爲樞密副使,卻只能做軍事改革的看客,王韶心裡十分不滿。但是皇帝的決心如此之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