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腳下的那塊地做林子雖不算大。可建成宅子卻是不小的,傍晚盧智就帶着三名工匠師傅從南山回家,盧氏親自下廚添上兩道菜餚。
酒足飯飽後,三名匠人就要了紙筆,一邊聽盧氏和遺玉提些要求,一邊詢問和記錄,他們也不知盧智是從哪裡找來的人,衣着談吐皆是不凡,遺玉在說了幾個點子,發現對方都能應上後,就覺得他們有些大本事的。
按說若是尋常匠人,也沒的主人家這種規格的款待,可盧智卻事先知會了盧氏和遺玉準備飯菜,顯然三人來歷非比尋常。
談了半個時辰,纔算大概說出個樣子來,那塊地勢最後被分成了三座大小不一的院落,相同的卻是都要再建個湯泉池子,平日用時需引了那眼泉的熱水進去即可。
最後遺玉同盧智一起把匠人們送到客棧去,在回來的路上,她不由好奇地問道:“大哥,他們是你從哪尋的。要花不少銀子吧?”
盧智答道,“找人借的,不需花錢。”
遺玉有些驚訝,道:“是誰啊,這麼大方。”普通的匠人幫人策建稍大些的宅子,少說也一人也要給包上十幾兩銀子,那三個匠人少說也百來兩了。
盧智只道了一句“你也認識”後,就轉移了話題,“對了,你聽那姚晃講了不少藥理,可是聽說過有什麼藥,能讓人白日不能出門的麼?”
“白日不能出門?”遺玉垂眼想了片刻,輕輕搖頭,“沒有吧,大哥爲何這麼問?”
盧智並沒有瞞她,腳步放緩,看了周圍並無行人後,才低聲道:“昨晚來抓姚晃的那些黑衣劍客,許是魏王的人。”
遺玉心中一跳,恍然又想起昨夜聽見的那個略帶沙啞的低沉聲音,還有重重紗簾之後隱約的人影,當下定住腳步站在路邊思索起來。
盧智也沒打斷她,靜靜呆在一旁,夜幕籠罩了小鎮,但街邊的店鋪多已打烊,掛出只只紅提燈籠,來往行人甚是稀少。兩人就在路邊吹了一會兒子的冷風。
遺玉伸手將耳邊碎髮撥好,扭頭看着盧智,輕聲道:“大哥是懷疑,魏王中了毒,需要姚、姚不治去解,所以纔去抓人,而這種毒的症狀,就是白日不能出門?”
盧智點頭應道:“對。”
遺玉伸手蹭了蹭下巴,繼續道:“若是姚不治那不治神醫之名是真的,魏王也的確中了毒,那毒很可能就是姚不治本人下的,他如何能在堂堂一國皇子身上下毒,只有一個可能——魏王曾經找姚不治醫過病,大哥可是這樣想的。”
經盧智一說,她已經辨別出昨夜那個略帶些沙啞的聲音,的確同魏王李泰的聲音很是相像,只因那宅子的確不似王府的宅院,她纔沒有往他身上想,但狡兔尚且三窟,那般的人物怎麼可能沒幾座隱秘之所,加上那讓她略感壓抑的氣勢。十有八九昨夜之人就是李泰了。
將自己的想法同盧智說後,他盧智目露精光,讚道,“不錯,我就是這樣想的。”
遺玉盯着盧智的眼睛看了一會兒,嘆氣道:“大哥,你告訴我這些,又想幹嘛,你直說了可好。”
盧智輕笑一聲,“是你自己猜到的,可不是我告訴你的,”見到遺玉輕瞪了他一眼後,纔將自己的目的說了出來,“我本想着,若你知道那毒如何解得,就幫魏王解去好了。”
“啊?”遺玉驚訝地叫了一聲,忍不住伸手在他臂上捶了兩下,“你這是想害我呢啊,且不說我是否知道那毒如何解得,那人被下了毒肯定對姚不治心存不滿,若知道我從他那裡學了些東西,還不連帶我一起給記恨上了。”
盧智嘆了一口氣,“他可沒你想的那般小心眼,好了,我只是一提,也有可能咱們的猜測出了誤差,就算蒙着了,你不願意,大哥又怎麼會勉強你。”
遺玉收斂了那些許的怒氣。咬脣道:“我若解了他的毒,對你有幫助嗎?”
盧智神色一鬆,伸手在她頭上一撫,“眼下能助魏王,對咱們兩個都有好處。”
遺玉“哦”了一聲就沒再答話,伸手扯了盧智的袖子,“咱們先回家去吧。”
夜色中,這對兄妹並肩而行的背影落在地上,被街邊高掛的燈籠不斷拉長,似是隱隱約約地在預示着什麼。
兩人回到家中,盧氏已經先行睡下,遺玉和盧智洗簌罷也都各自回屋,小滿端了乘着熱水的木盆進來給她泡腳,遺玉將腳探入盆中,略燙的水溫讓她的精神舒緩了下來。
今夜同盧智的交談讓她將很多事情聯繫在了一起,但也只對他講明瞭一半,關於那種讓人白日出不了門的藥物,她當時並沒有想出來,一方面是因爲不明盧智的畫外之音,另一方面卻是這症狀她的確未曾聽說過。
可將事情與魏王李泰聯繫在一起後,卻讓她想到了四年前的一些事情,還記得,當時初見李泰。對方坐在陰暗的車廂裡,給她印象最深刻的,不是那十四五歲少年俊美又略帶些偏執的容貌,而是他那一雙緊閉的眼眸。
神醫姚不治,不治上門者,姚子期曾說過她家是在蜀中,四年前,作爲一國皇子的李泰僅帶着阿生一人在蜀中出現,她是否可以理解爲,當時李泰正是去找姚不治醫病去了,歸途時才偶救了她們母女。
若真是這樣。那現下李泰抓捕姚不治的舉動就有了兩種可能性最大的解釋,第一種,當年他尋得姚不治之後,順利醫好了病,但是依照那不治之言同樣被下了毒,事過幾年,姚不治纔要讓他做那一件事,但他因做不到所以毒發,這才急着抓捕姚不治回去解毒;
第二種,當年他根本就沒有找到姚不治,病症拖延了下來,回京之後也從沒放棄過尋找姚不治,但不知爲何姚不治不願意見他,這才每每逃跑。
除了這兩種解釋之外,當然也有其他可能,比如說,當年他尋得了姚不治,但沒有答應讓對方在自己身上下毒,可遺玉覺得這種可能性很小,魏王李泰是什麼樣的人她是看不透,但既然他要找不治神醫,肯定就做好了應對對方“上門不治”的對策。
分析到這裡,遺玉心下又瞭然幾分,再想着那“白天不能出門”的症狀,首先懷疑的就是——李泰的眼睛。
盧智不知是從哪裡探得的消息,但顯然容易讓人產生誤區,李泰白日許是可以出門的,關鍵是他的眼睛——見不了陽光!
遺玉心跳陡然加速了一陣,木盆中的水溫已經冷卻,她將雙足收了回來,拿起一旁小凳上的布擦拭着白嫩的小腳,喊來小滿將木盆端走後,掀開薄被躺在牀上。
雖然只是猜測,可最終的結論,卻讓她有種觸碰到了對方秘密的感覺,心中奇異地有了淡淡的興奮之感,這種感覺有一半就像是兩年前。她初次寫出了穎體最早的原型一般,興奮之外又有些期待日後的穎體會磨合成什麼樣子,現下卻是在興奮之外,隱隱對魏王的秘密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和期待。
她知道自己這種心理是極其危險的,魏王那樣的人,同盧智一樣,都是智多近妖之輩,盧智是她大哥,她足夠了解他,他也不會傷害她,但李泰不一樣,那個總是讓她隱隱感到壓抑的妖冶男子,她現下只是摸到冰山一角,便有了探究的慾望,若是深入下去......
遺玉緊緊閉上眼睛調整着呼吸,心跳漸漸恢復到正常,才又睜開眼睛,看了一眼不遠處妝臺上的銅鏡,眼中閃過一絲掙扎,隨後輕笑一聲,伸手遮住了雙眼。
盧智第二日早上又不見了蹤影,中午吃飯時纔回來,還帶了一口精緻的小箱子給遺玉,盧俊很是好奇,慫恿着遺玉在飯桌上打開來。
一尺來長的箱子沒有鎖絆,一掀就開,裡面整齊地摞着一層層略微發黃的紙冊,遺玉只看了最上面那本小冊上的名字,有些驚訝地對盧智問道:
“這是、外公贈的?”
見他點頭之後,遺玉飯也沒再吃,跑去後院淨了手就抱着這隻小箱子回了屋裡,若是盧俊飯吃了一半跑掉,盧氏絕對會訓斥,可遺玉在家裡還是有這種特權的。
當下盧氏招呼了兩兄弟繼續吃飯,又讓小滿將桌上的菜餚分別夾了一些添在遺玉的飯碗中,放在廚房竈臺上熱着,等她餓了再吃。
遺玉回到屋裡,將那箱子放置在書桌上,用帕子將手指上的水痕擦淨,小心伸手取了一冊出來,輕輕翻看之後,雙目越來越亮,之後她又將箱中其他手稿紙冊一一查看過,臉上露出濃濃的喜色。
手稿十一份,拓本六件,信函三封,這些孤本若是論價,怕是千金難得其一,沒想到盧老爺子竟然捨得贈了一箱子給她,讓她在興奮之餘又難免有些唏噓。
她和盧智,恐怕都只是把盧中植當成簡單的長輩來看待,並沒什麼旁的感情,這老爺子說來也有幾分可憐,早年稀裡糊塗地害的女兒和孫子流落十幾年,現下好不容易尋的人,無法享受半點天倫之樂不說,又要躲躲藏藏且小心翼翼地對待他們。
誰人能長前後眼,盧老爺子當年一心盡忠之時,怕也容不得他多替女兒着想,現在再是盡心,卻也物是人非。
遺玉暗歎一口氣,又將注意力轉移到了攤開在桌上的“寶貝”上面,選了一份最喜的,將其它重新收進了箱中,當下就研磨鋪紙準備摹上一篇。
“小玉,”吃完飯後,盧智走進屋裡在她桌邊站定,伸手敲了敲桌面,遺玉有些無奈地放下手中剛剛提起的毛筆,扭頭看他。
“剛纔同娘說過了,我打算讓你二哥離家一陣。”
遺玉不解道:“去幹嘛?”
“那些匠人我準備租了院子讓他們暫且住下,日後新宅的事情就交給他們,盧俊既不用到南邊去監工,讓他去學些東西也好。”
盧智說話向來喜歡拐彎抹角,遺玉這會兒正待摹那些帖子,只想着趕緊把他應付了,便順勢問道:“學什麼?”
盧智露齒一笑,“學些武藝好防身。”
遺玉心道:學武?盧俊打小就開始練拳,又跟着盧智在國子監“鬼混”了幾年,打起架來五六個壯漢都進不了身,還有什麼好學的。
盧智看出她眼中的意思,解釋道:“他現下只是打架厲害點,武藝只是些基礎的拳腳,你也知道他不喜讀書,但日後總要有個事做,娘要給他開武館,他不是總吆喝着自己本事不夠麼,那就找個人好好教教他。”
遺玉這會兒已經把注意力從那些孤本上轉移到盧智的話中,稍作考慮後,恍然大悟道:“你是打算、打算讓他跟着外公——可是咱們同外公的關係不是要保密麼?”
就她所知,盧中植的確在武藝一途上很是厲害,她雖不多見什麼武藝高強之人,沒有比較,但想來當日在馬車上一聲冷哼就能讓她渾身發顫的,絕對夾雜了氣勢之外的東西。
“這你不用擔心,自是不會讓人發現。”
“哦。”遺玉想了想這樣也好,盧俊就是生活沒有目標,孩子氣纔會大,眼下他已年滿十六歲,若不是沒有喜歡的,早就該找媳婦了,還是爲日後早做打算爲好。
應下之後,她又伸手去取筆,卻發現盧智仍在一旁站着,疑惑道:“可是還有事?”
盧智輕嘆一口氣,“當然有事,”這才把同她講了半天話的目的說了出來,“你二哥不肯去,你去勸勸他吧。”
遺玉嘴角一撇,暗道講了半天這纔是重點,掙扎了一下還是把伸到筆架邊上的小手收了回來,拖拖拉拉從椅子上站起。
盧俊有時就是愛犯死腦筋,平日一根筋的他,倔起來連盧氏的話都聽不進去,偏偏只有她能用些對付小孩子的手段哄過他,因此每次遇到盧俊別筋時候,都是她去勸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