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院藝比已過四項。太學院一馬當先,獨攬三塊木刻,幾乎是坐穩了今年的五院之首,其他四院博士,除了已經拿得一塊木刻的書學院晉啓德外,心情都不好,猶以嚴恆爲首,畢竟往年緊追太學院後面的四門學院,這會兒可一塊都沒撈到。
九名論判坐在梅樓上親自校對學生們的卷子時,查繼文便有心思去調笑他:
“老嚴,不要板着臉嘛,雖然我們太學院你是肯定比不過了,但後面用用心,運氣好了,這第二的位置許還是你的。”
嚴恆沒有答話,晉啓德在卷子上劃拉了一下,用着旁人都能聽到的聲音,自言自語道:
“那可說不準,我看我們書學院,後面是能再拿一塊的,這第一總是太學。這第二,也該換換人來做。”
嚴恆冷哼一聲,但因至今半塊木刻沒見,底氣不足,就沒同他倆鬥嘴,直到幾人將所有給批過的卷子對比後——
“哈哈!老查,承你吉言了!”
這次樂藝比試的題目的確對琴藝佳好的學生很是有利,長孫嫺和盧書晴是最有可能拿下這塊木刻的,遺玉和程小鳳有一句沒一句地搭着話,當祭酒大人走到欄杆邊,四周靜下後,她的目光在人羣中掃了一圈,落在不遠處的長孫嫺身上。
前日書藝比試結束後,她就再沒見過這長孫大小姐,今日看她,依舊是清冷中帶些傲氣的模樣,放佛察覺到她的注視,扭過了頭。
遺玉看見長孫嫺面上帶着虛笑對她點頭,心道她面子功夫倒是做的足,並沒迴應,而是將目光移開。
東方佑照舊站在欄杆邊上,手持樂藝木刻,在一衆學生們的期待中,宣佈道:
“樂藝比試,最優者——四門學院,郜君浩。”
這結果大大出乎所有人意料,長孫嫺扭頭看向盧書晴。兩人對視皆皺了下眉頭,沒有想到贏的不是自己或對方,而是另有旁人。
她們只是意外,卻不像前日書藝比試那樣懷疑其公正性,琴藝佳的,多是記譜和聽譜都好,像是她們兩人,但記譜和聽譜好的,不見得就是琴藝佳的,前者重點在人的協調性和彈琴的心境,後者重點則是對不同曲譜的背閱和記性的好賴。這得了木刻的學生,應該就是那種博記樂譜的。
遺玉挑了下眉,在樓內一片四門學院的歡慶聲中,將毛筆放入竹筒裡,輕輕盪滌,看着不遠處那名笑的開朗的陌生少年,不由也彎起脣角。
是,她是知道比試題目,昨晚捧着琴譜也曾想過將其背下,可在翻到那頁後卻抵不過自己心底的聲音,將琴譜壓在枕頭下面。到書房去捧着琴藝課本,用牆角那張幾乎是用來當作擺設的琴撥弄了一個晚上,臨陣磨槍。
比試時,她聚精會神地聽着先生的琴音,寫下可能應對的指位和絃位,能寫多少便是多少。
這樣做,是白費了李泰的安排,可她自認爲,付出多少就該得到多少,真因泄題拿了這塊木刻,或取巧默下背會的內容逃避最差,對本應得到最優、或是本不應得了最差者,她自問心難安,哪怕最優可能是被長孫嫺拿到。
不過現下看來,這次藝比中的黑馬的確不只一二。
盧智在東方佑將要宣佈最差者時,走到遺玉身邊站定,他並不太擔心,書藝木刻已經拿到,就是樂藝真倒黴拿了最差也無妨,這是兩人說好的,樂藝的題目範圍太廣,他便沒刻意要求她在這段時間內進益此項。
“有最優,便有最差者,此次畫藝四十五人中,我等九人以爲,最差者是算學院...”
聽到祭酒大人念出人名,程小鳳立刻輕拍了一下胸口,萬幸道:“還好不是我。”
盧智在周遭雜亂的說話聲中,扭頭對遺玉嘆道:“還真有比你更不靠譜的在!”
她呼出口氣。暗道僥倖,嘴上抱怨,“運氣不錯,昨夜突然來神兒,撥了半天的琴,到底是有些用處,興許比他就多記了一兩個音。”
遺玉說這話的時候,眼睛卻看着長孫嫺的方向,也虧了她有副好腦子,結果比預想中的都要好,長孫大小姐沒能拿到最優,她也沒能得了最差!
一塊木刻已經到遺玉手中,藝比剩下射、棋、算、禮四項,除非她是不幸拿了兩項最差,不然等藝比結束後,她在國子監的名聲肯定會穩下來,以前那些流言蜚語不攻自破,這顯然是長孫嫺不願意見到的。
依着長孫嫺往日的作爲,前日書藝比試讓遺玉翻了身,之後肯定還會有絆子等着她,這人就像是瞅準了她當靶子來扎,不射中一下,怎麼都不舒坦。
盧智從遺玉手裡抽走被她捏了半天的毛筆。在竹筒中放好,又拿起她放在席子上的書袋塞進去,杜荷從人堆裡擠了過來,提醒兩兄妹先前說好要上他家去。
於是將盧氏先送上回歸義坊的馬車後,盧智和遺玉坐上了杜府的馬車。
同是尚書府,比起長孫府的大氣和氣派,杜府要樸素不少,遺玉一進大門,便暗自打量一路經過的廳廊。
杜若瑾的院子是在正房的東側,杜荷領着他們直接走了進去,從院中下人們的表情中。遺玉可以看出,兩兄弟的關係是很好的。
雖是花樹凋零枯敗的季節,遺玉仍能從院中的跡象想象出這裡在另外三季是何等的風貌,杜若瑾是個雅人,從他的人他的畫,方可一現。
杜荷將他們帶到客廳坐下,道:“我大哥肯定想不到你們會來,你們稍座片刻,我去知會他。”
遺玉的眉頭輕蹙一下,還在君子樓的時候她就覺得這樣突然上門拜訪太過冒昧,盧智是因爲杜如晦的舉薦之恩和杜家交情尚可,來探病正常,她又算是個什麼事,稀裡糊塗的就跟了過來。
盧智看出她的神態有異,接過下人奉上的茶盞,對她道:“不用多慮,杜大人於我有恩,二公子既然提了杜先生身體有恙,怎麼能不過來瞧瞧,剛巧今日比試的清閒,改日咱們再攜禮來訪。”
他說的也有道理,遺玉便壓下心中的彆扭,輕聲道:“拜訪是應該的,只是午飯就不用了吧,太過叨擾。”
她可記得,杜荷先前在學裡提過要留他們一道用飯。
“嗯。”盧智剛剛點頭,門簾即被掀開,遺玉側頭去看。
比起來學後上課那次見到的,杜若瑾清雅依舊的面容多了一絲不正常的蒼白,他裡着藕色錦袍,外套一件潔白的細絨大氅,病態微露的臉上掛着溫文的笑意,這麼一入室內,就彷彿是帶着一片純淨的雪白而來。
遺玉微愣之後,站起身規規矩矩行了個師禮,“杜先生。”
盧智合手一揖,稱呼較隨意。“杜兄。”
“二弟說是你們來,真讓我有些驚訝。”杜若瑾緩步走到遺玉對面的椅子上坐下,待杜荷和盧智都落座,他對屋裡唯一站着的遺玉道:
“盧小姐無需客氣,若是在我家還要顧着學裡的禮節,那二弟豈不是時時都要立在我旁邊?我也是教他的先生呢。”
他的聲音溫溫緩緩的,帶着一種讓人心靜的味道,遺玉剛纔的彆扭和冒昧之感頓時消去大半,乖巧地點頭落座。
盧智先是問候了杜若瑾的身體,而後幾人便聊到了五院藝比上,從頭天盧書晴的雨中一曲,到盧智的畫藝奪魁,談到書藝比試上的曲折後,杜若瑾對一直安靜地坐在一旁聽他們講話的遺玉,柔聲道:
“那日的事我都聽二弟講了,盧小姐真是受委屈了。”
遺玉忽然聽見他這麼一句,目光當即一滯,這書藝結束比試到現在,誇她的贊她的,心疼她的,暗恨她的都有,卻從沒一人提到過委屈二字,而這一點卻恰恰是在比試之後,她隱在平靜之下最直接的感受。
她側頭去看杜若瑾,但見對方略帶病容的臉上不明顯,但確實存在的擔憂之色,胸中一暖,不知如何接他話,只能笑着搖搖頭,至於這搖頭是代表她已經不覺得委屈,還是旁的意思,只有她自己心裡清楚。
盧智和杜荷將兩人短暫的視線交流看在眼中,一個暗自撇嘴,一個卻輕皺眉頭。
四人又聊了會兒,盧智便以不打擾杜若瑾休息爲由告辭,推了杜荷留下用飯的邀請。
杜家兄弟起身相送他們到客廳門外,盧智伸手在杜若瑾肩上輕擋了一下,“你還病着,就不用送了。”
杜荷應和,“是啊,大哥,我去送就行。”
杜若瑾目光從盧智臉上移到遺玉臉上輕扯了一下肩上的大氅,“那好,你們慢走,咱們改日再敘。”
盧智和遺玉應了,杜若瑾依在門邊,看他們出了院子後,才揮手示意下人去忙,獨自轉身走進客廳中,右手舉起攤開在眼前,上面赫然放着一隻小小的紙團。
骨節分明的手指將這紙團輕輕撥開,在掌心撫展後,便見兩行小字躍然於褶皺的紙上。
清潤的嗓音慢慢響起,“我就說呢,怎麼這會兒來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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