燙傷需要多久才能治癒,盧智已經不記得,但是他十四歲那年,整個九月沐休都待在魁星樓的密室中,每天都能聽到那個女人的聲音,就在她動作不緊不慢地爲他上藥時,她似是在念書一般流暢的聲音。
上起申國公高士廉、大司空長孫無忌,下至國子監一個教術數的典學,這些人的遠近親疏,這些人的品性、喜好、習慣、厭忌,甚至是有些一輩子外人都無從得知的軟肋,她都一一講給他聽。
盧智是何等的聰明,不需她點明,便將那些千金難求的人事都記在腦海中,就連晚上睡覺的時候,都會在夢裡回憶。然而他記住的,除了這些東西,還有那個女人刻意壓低的聲音,燙傷的癒合期最是難忍,或痛或癢都足以要人命,只有每每聽見她的聲音時,身上的疼痛纔會奇妙地消減。
有的時候,在他痛的暈過去時,她還會哼些不知名的小調出來,捏捏他的耳朵,扯扯他的頭髮。
只可惜,每次上藥的時候,他的眼睛都會被矇住,他記得她的氣味,記得她的聲音,記得她的名字,卻不知她是高是矮,是胖是瘦。
後來,他離開了,再後來,他藉着從那個女人那裡學到的,悉知了人情,在國子監內如魚得水起來,漸漸地不再受氣,漸漸地有了名聲,他暫時沒有把手伸的太遠,但這並不妨礙一些皇子和公主對他的看重。
在那三年裡,他每次遇到難處,總會有人送來密信爲他指點迷津,就像是那個女人就在不遠處注視着他的一舉一動。他也曾到過魁星樓去找過她,可惜沒人聽過那個有些奇怪的名字——楚不留。
他原本以爲自己這一輩子都沒機會再見到她,可是魏王府一場中秋夜宴,在小妹的幫助下,他終是有了這個機會。皇上當時把他叫走,私下和他談過,問了他很多話,但他只記得最後一個問題。
“你喜歡白天,還是夜裡。”
這看似無關緊要的一句話,他依然認真地回答了:“學生喜歡白天。”
“朕會再找你。”
丟下這句話,一連過了五日,他才又被秘傳見了皇上,在魁星樓內,然後,他就見到了那個女人,皇上叫她——楚不留。
時隔三年,這個女人一如他想象中的美,但是細看之下,卻又讓人說不出哪裡美。
這大唐天下的中心是長安,而整個長安城都被一張大網密密編織起來,控制這張網的無疑是皇上,他喜歡挑選嶄新的編織線條,有暗線,有明線,涇渭分明卻相交相錯,她是暗的,皇上要他做明的。
楚不留是一個美麗的女人,她不再刻意壓低的聲音總是帶着誘惑,就連時不時對他露出的笑容,也是充滿了魅惑的,但是他卻再沒有三年前少年時的那份心跳了,因爲他清楚地知道——
“盧智?”面具男子伸手扣了扣牀欄,喚回了他跑遠的思緒。
“想起些事,”盧智伸手蓋住額頭,道:“三年前嚴秋之是被楚不留弄得身敗名裂後死掉的吧,看來她也打算這麼對我。你先去忙吧,查查那個東方明珠,還有長孫渙的仇家,那天出入魁星樓的人,到底是誰在我之後補了刀子。你速度可要快點,說不準明天就會有人把我殺人的證據送到刑部去,我暫時還不想死。”
面具男子搖搖頭,皺眉道:“我只想你能記住教訓,這次若能躲過,你還有機會活命,以後不要再對她言聽計從了。”
說罷他便轉身離開,待他走後,盧智方纔無聲地笑了笑,輕聲自語道:
“我哪裡對她言聽計從,她讓我殺了長孫渙,我只是砸了那個混蛋兩下,沒想到會被外人撿了漏子,只是告訴他這是我失算,未免太過丟臉。”
待盧智被送回刑部後,遺玉回了一趟盧家,在被盧榮遠因爲昨晚的事訓斥了一頓後,要了兩封請假的書信,又託盧書晴幫她捎帶給晉啓德博士還有謝偃學士。
在長孫渙被殺的那晚,盧智拿燭臺砸了他的腦袋,這讓事件變得複雜起來。盧智、東方明珠,亦或另有一個真正的兇手,盧智明明知道什麼卻不肯說,他能拿自己的命當兒戲,她卻不能。
是誰殺了長孫渙,是誰想要陷害盧智,她要弄個明白。
於是,當天下午,遺玉先是拜託了盧榮遠盧榮和去探問指使獄卒對盧智用私刑的刑部侍郎王德利,她則和甩也甩不掉的程小鳳一起,穿了男裝混進魁星樓,上午長孫渙被殺的事情一抖出來,東都會的禁令便止了,不過每個月十五之前,這裡依然不招待女客。
因爲前不久兩人才在這裡大鬧過一場,程小鳳不知從哪找來的顏料把臉塗黑了一些,又黏了兩撇小鬍子在脣上,因她身材高挑,多穿兩件衣裳不顯得胖,反讓身材壯碩了幾分,倒像是個男人,遺玉就不用說了,臉蛋和身材本來就沒長開,前沒胸後沒臀的,束了發就是個假小子,再把臉抹黑些,就是另外一個人。
兩人一高一矮,進門程小鳳便揮了一百兩的貴票出來,要了個二樓的雅間坐着,又揮了一百兩的貴票,隨行的老鴇立刻叫了幾名模樣周正的姑娘進來陪酒,到底還是受了長孫渙之死的影響,樓裡的生意這會兒有些冷清。
銀子是遺玉出的,出門前問盧榮遠借了兩千兩,加上她身上帶的五百,該是夠用,盧家分家,她和盧智得了一筆橫財,眼下人命關天,平常足夠一年花銷的銀子被隨手給出來,她並不覺得心疼。
程小鳳這是第二次來魁星樓,不過顯然不是第二次男裝逛青樓,按着先前兩人商量好的,她一左一右摟了兩名姑娘,幾杯黃湯下肚,隨口問道:
“聽說這裡前天死了人?”
剛纔還嘰嘰喳喳的說話聲頓時停下,幾個姑娘面面相覷,卻沒人敢答話,程小鳳見狀,便又拍出幾張百兩的貴票,笑道:
“公子我就喜歡聽這些個驚險刺激的故事,你們誰說得好,便賞一張。”
立刻便有人接話:
“公子,您算是問對人了,”見她開口,其他幾名姑娘雖有不甘,可卻沒插話的,“這死的人啊,來頭可是不得了,乃是長孫大人家的二公子,出事兒那天陪酒的扶搖姐姐,同奴最是親近。”
遺玉暗道好運,推開湊到脣邊的酒杯,用嘴努努盤子裡的菜餚,立刻便有人夾着送上,魁星樓的菜品很好,繞是她這兩天味覺慘淡,也能品出好賴。
“扶搖姐姐昨天上午還被刑部叫去問話,昨天回來後,拉着我說了一宿的話,二十九那晚,長孫公子一個人來了樓裡喝悶酒,喝醉了就同扶搖姐姐說胡話,一會兒說誰誰要嫁人了,一會兒又說什麼珠什麼的......然後就從窗戶口看見一名女客路過,月底時候,來樓裡的女客卻不多,扶搖姐姐見着眼生,可那長孫公子卻直衝衝地追了出去,就再沒回來了。”
“扶搖姐姐說,那名女客是國子監祭酒大人家的小姐,長孫公子死的時候,身上還有寫給她的書信,可能就是她把長孫公子給殺了呢。”
“不對、不對。”說到這裡,突然有人打岔,“我可是聽小劉說了,他那晚上見過醉酒的長孫公子揪住那盧公子爭吵呢,該是盧公子殺的吧。”
“是東方小姐殺的。”
“是盧公子殺的。”
兩個姑娘竟然就此爭執了起來,程小鳳一臉無稽,遺玉思索了片刻,便佯作好奇,道:“這人是在哪裡被殺的,能去看看嗎?”
“這個...恐怕不行,那間房外頭可有官兵在把手,不允許人進的。”
“是這樣啊...”
“幾位姐姐,”又過了一會兒,遺玉先是嘴甜地叫了一聲,“我聽我二哥說起,你們這魁星樓的樓主姐姐是個大美人,不曉得能不能見一見?”
聽了她的話,一羣姑娘齊齊捂嘴笑了起來,有個單子大的在她臉上捏了捏,道:“小公子,咱們樓主的確是個美人兒,不過她可是不隨便見外客的,來,奴喂您吃菜。”
遺玉張嘴又咽下一箸菜餚,程小鳳又問了幾個問題,見她對自己點頭,就灌了幾杯酒進到那幾名姑娘嘴裡,丟了張銀票出去,兩人一齊離開了。
她們剛剛下樓,剛纔陪酒姑娘其中一個,就匆匆上了四樓去,敲開拐角的一間房門,進到屋內,立在一架屏風前頭,正色道:
“啓稟樓主,屬下將人打發了。”
“很好,下去吧。”
“是。”
這姑娘退下後,屏風後面才響起來一陣輕語:“智兒,真想看看你現在是什麼模樣......不過還不夠,再等等,等你只有一條路可走的時候......”
遺玉和程小鳳兩人離開魁星樓,乘上馬車後,程小鳳一邊去摘脣上的小鬍子,一邊皺眉道:
“依我看,既然不是阿智殺的,那肯定就是東方明珠了。可是怎麼辦,半點線索都沒。”
“不,這魁星樓有問題。”不光是因爲封雅婷曾說過,盧智和這魁星樓主有牽連。
“啊?哪裡?”
“方纔陪酒的姑娘,”遺玉十指擰在一起,道:“你聽到死人都不會害怕麼,可是兩個青樓女子,卻因爲爭執誰是兇手吵了起來,一口一個她殺的,他殺的,她們好像就不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