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
雖樣貌不同,可這陰柔的嗓音,連及古怪的回答,都叫遺玉聯想起一個曾有一面之緣的人。
“哦,你還記得?”姚一笛起了聊天的興致,乾脆在火堆前換了個位置,面朝着她,翻烤着樹枝上頭串着的白魚,不知他隨手撒了什麼上去,發出“嗞嗞”的響聲。
“長安...你從樓上...跳下去。”天靄閣的三樓,少說有五丈高,印象怎會不深。
“說來,若非沈劍堂那小子憋不住話,勾了我的好奇心,我也不會特意跑一趟去瞧你。”
遺玉聽他提及沈劍堂,想到在密宅初見時候,心下有些瞭然,難怪那會兒一直盯着她瞧,想也是因爲她像那個人。
“...那人是誰,我很...像她?”嗓子疼得緊,她聲音又小了一些,他卻能聽得清楚。
“不是人,”姚一笛望着跳躍的火苗,回憶了片刻,放輕了聲音,緩緩道:
“是一幅畫,畫上有個人,臉上帶着笑,眼睛很特別,就像是能把人勾進畫裡,非要同她待在一處,才能心安——”他雙目失焦了一瞬,擡起頭,隔着火光,仔細地盯着她看起來,直到把她看的全身發毛,方纔調侃地笑道:
“我說你像極了她,不過是同旁人比較,可說實話,你貌似神離,比她差的遠了。”
“嗯,”被人這般貶低,遺玉並不覺得氣惱,一個人和一幅畫,她不覺得有什麼可比性,眼下,叫她更在意的是:
“因爲我像...那畫上的人...所以把我弄到這裡?”
“嗯?”姚一笛收起了笑容,少年秀氣的臉上,帶着疑惑和不解。
遺玉捂着喉嚨,手上的冰涼,讓頸部舒服許多,她用着難聽的嗓音,斷斷續續道:
“你認得我,必知曉他不是常四,你樣子和聲音都變了,是易容,沈大哥他們都以爲你是姚一笛,繮繩斷了,馬受驚嚇,都是你...你到底是誰?你這樣做,有何目的?”
“嘖嘖,”姚一笛湊近聞了聞已經變了顏色的烤魚,嘴裡嘀咕道:
“你這不是不傻麼,怎麼就偏被李泰給騙了。”
右眼皮使勁兒蹦跳了幾下,遺玉皺起眉頭,“你說什麼?”
“我說,你是個傻子,都快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姚一笛拿着烤好的魚,繞過火堆,在她平躺的草堆邊上坐下。
“你說錯了一點,我是姚一笛沒錯,但我還有別的名字,別的樣子,眼下我是姚一笛,你便當我做姚一笛好了。”吹了兩下烤魚,他張嘴便咬在熱氣騰騰的魚腹上,咀嚼了幾下,混着魚刺,一起嚥了下去。
“你知道紅莊對吧,我和一笙都是那裡的人,不過那丫頭是個雜血的,是族裡的男人同外頭的女人生的,生長在外莊,是沒資格進碧浮山紅莊的姚家人。李泰和沈劍堂他們就不一樣了,他們雖也是雜血,但是血脈純正的族女所誕,所以纔有幸在碧浮山待了幾年,學了不少的本領。”
若說韓厲是爲遺玉掀開了紅莊的一角面紗,那此刻姚一笛字裡行間透漏給她的訊息,就太多了。
“可雜血歸根到底還是雜血,紅姑照着族規,讓他們在山裡待夠了三年,便將他們攆走,因爲承過族祭,倒不怕他們出山後,會將碧浮山的位置泄露出去,壞了山莊的清靜,可是,這雜血的族人,族祭後,除了不能向外提及紅莊外,因人而異,還帶些不一樣的副作用,比如說——”
正說到關鍵地方,姚一笛停下又啃了幾口烤魚,一邊嚼着魚肉,一邊盯着遺玉的眼睛,喉頭滾動後,道:
“沈劍堂的運氣要好些,他是滴酒不能沾,否則便會睡死過去,李泰的運氣要差許多,我記得他比我小兩歲,剛來紅莊的時候,是九歲吧,族祭後,這小子的眼睛差點瞎了,好好的黑眼珠子變成了綠色,最有意思的是,從那以後,很長一段時間內,他看什麼東西,都是一個顏色,哈哈...”
這看似十六七歲的少年,竟比李泰還要大上兩歲。
喉嚨太痛,吸一口氣都是辣的,辣的胸前發悶,遺玉使勁兒想着昨晚露宿時候,李泰告訴她,他的眼睛從前也是黑色的時候,是怎樣一副神情,可除了那對青碧色的眼瞳,她再想不起來別的。
“後來呢...”後來怎麼恢復的,李泰的視力現在很正常,這點她很清楚。
“後來啊,”姚一笛活像是十年都沒同人說過話一般,她問什麼,他便答什麼:
“你知道姚晃吧,碧浮山最好的大夫,也是有史以來最厲害的毒師,喏,就是他多管閒事,給沈劍堂下了一道毒,讓他不用聞到酒味就睡上好幾天,又給李泰下了一道毒,讓他能看見別的顏色,不過,你可別當姚晃是發什麼善心,呵,沈劍堂是不怕酒了,可他卻一輩子都再離不開酒,李泰的視力是恢復了,可是等他毒發後,卻見不了光,如此,要一雙眼睛,又有什麼用,哈”
笑得姚一笛樂不可支地把剩下的魚骨都啃了個乾淨,舔舔嘴脣上的肉屑,繼續道:
“等他們發現的時候,也已經晚了,姚晃從紅莊叛逃,李泰和沈劍堂便和這天下中了‘不治神醫’毒術的人一般,四處尋他,那時他們還不知道,毒解之後,不出半年,他們一個會重新懼酒,一個會再回到世間一色的生活。”
心跳猛地加快,在聽到這番詳解後,遺玉再抑不住,沾着泥灰的臉,因爲心中的驚顫而怔忡。
“李泰的夢魘,是被你解的,算來快有半年了吧,想必他已察覺到,他的眼睛又生了變化,所以才這麼迫不及待地出門尋藥——去年臘月,姚晃是被李泰逮着過一次,這便供出西南叢林裡一種藥物來脫身,晴明草,”
有的時候,當真相被一件件擺在面前,你纔會發現,你更希望被矇在鼓裡。
姚一笛臉上露出一抹詭笑,“那玩意兒泡水是能明目,這是對常人來說,可李泰若真是用了,我保準他會變成瞎子。”
後脊升起一縷縷涼意,遺玉呼吸都覺得有些困難,理智告訴她,姚一笛的話是真是假,尚待分辨,她輕眨了幾下眼睛,啞聲道:
“我還是不懂,你告訴我這些,爲何?”
“你不覺得,一出好戲,只有一個人看,太無聊了嗎,”姚一笛隨手丟掉樹枝,揪過她的衣襬抹了抹手。
“你瞭解李泰是個什麼樣的人嗎?”遺玉抿着脣,沒有作答,而姚一笛本來也不期她的答案。
“一個太過隨性的人,一個目的性太強的人,”他緩緩道,“因爲情慾寡鮮,所以本能才比常人更強烈,他幾乎從不抑着性子,一旦確定了目的,就會不惜任何代價,任何手段,哪怕中途會受傷,會丟了性命,也只有達到目的時,纔會停下。比起人,他更像是生在這深山裡不知名的兇獸,就算你再無畏,直面他時,也會生出一絲退意來,所以,我實在是很討厭他。”
遺玉看着他臉上閃動的火光,聽着他充滿誘導的聲音,突然覺得他口中的李泰,同自己認識的那個,漸漸交錯在一起,變成了一個有些陌生的人。
她使勁兒擠了下眼睛,閃去腦海中這荒謬的錯覺,再睜開眼時,便見一隻手伸到她臉上,撥開她額頭粘連的髮絲。
“看來你還是不大清楚自己的處境,我再告訴你明白些——你當他爲何待你不同,當年沈劍堂偷了那幅紅姑視若珍寶的肖像,只有我們三人看過,你像那畫上的人便罷了,姚晃又莫名其妙地把錦繡毒卷給了你,李泰能不多想嗎?沈劍堂對他有用,所以他變着法子把醉江南送給他,又費力給他弄來抑酒毒的丸藥,讓他能夠四處遠行。”
“你對他來說也有用,你是看過錦繡毒卷的,又得姚晃教習,你這次隨身的藥囊我翻看過了,在醫,你還有些天分的,這便不難解釋李泰把你放在身邊,還下功夫培養你,假以時日,你能變成另外一個‘姚不治’,也說不定呢。”
山洞內的光影變幻着,遺玉的眼神也恍惚了起來,緩緩擡手抓下他懸在額頭的手,一點點握緊他的手腕,語調艱難地問道:
“還...還有嗎...我不知道的事。”
“唔...暫時是想不起來了,”姚一笛掛起了懶洋洋的笑容,道:“怎麼樣,這林裡都是瘴毒,李泰許會試着進來找你,但尋不到,他肯定會把你棄掉。我這個人,向來不喜歡勉強別人,給你兩條路,一麼,天一亮,我就送你出山,讓他們這羣人鬧去,二麼,你跟着我,咱們走在他們後頭看熱鬧。”
“咳...你...擅使毒嗎?”遺玉輕咳了一陣,突然問道。
“毒?爲何問這個?”
“沒什麼,我就是...想告訴你,我擅使。”
“嘭”
“咳咳...”
一陣劇烈的咳嗽後,遺玉鬆開握着他的手腕,轉動了一下左手上的戒指,將內側突起的比針尖還細的小刺收起來,撐着身子坐了起來,伸手推開倒在她腿上的姚一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