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孫嫺一干人等的到來,似乎只是這及笄禮上的一個插曲,遺玉在程小鳳和程夫人的幫助下,進行了三加三拜。
散了發,程小鳳仔細地將遺玉的頭髮梳過,再次結成象徵童真的雙丫髻。
初加笄,拜父母,在程夫人爲她加笄後,遺玉去小東廂換了配套發笄的素色衣裙出來後,向來客展示了一番,便走到盧氏面前,跪了下來,正正經經地伏地叩下。
這一下,是她最誠心的跪拜,她來到這世上十一年,是這婦人,田間勞作,挑水砍柴,月下縫衣,將她養育,讓她鄉野之間的童年無憂,讓她心在這異世着落。
“謝娘養育之恩。”
盧氏看着在自己面前叩首的女兒,眼裡不覺已閃上一層淚花,總也盼着她長大成人的那一天,真到這時候,方覺得,不論她是到了幾歲,都是那個坐在木板牀上軟和和地喊她孃的小東西。
“快起來吧。”盧氏探身去扶她,雖是這樣的日子,又怎捨得她多跪。遺玉順勢站了起來,看着盧氏,一眼道不盡養育情,在她手背上輕按了一下,便轉身回到祠堂前的小案後坐下。
程夫人重新淨手,接過程小鳳遞上的髮簪,高聲頌道:
“吉月令辰,乃申爾服。敬爾威儀,淑慎爾德。眉壽萬年,永受胡福。”
程小鳳將她頭上發笄去下,又是梳理,這一回結成樂遊髻,象徵豆蔻年華的純真。再加簪,她換了曲裾深衣出來,朝着在場賓客一行揖禮,這是二拜。
“嫺姐,她瞧着也不像是那種不懂規矩的人啊。”坐在長孫嫺身邊的**人側頭小聲道。
長孫嫺沒答話,倒是另一名**人輕聲哼道,“你回京的遲,沒能趕上見着她不懂規矩的時候,這盧小姐的脾氣可是大了,就連公主的面子都敢駁了,你當她真如這會兒瞧着溫順?”
“這、我只是覺得,若她品行才學皆可,咱們卻用莠來評她,是有些不公。”
長孫嫺摸着膝上的黑檀小盒,瞥了這說話的**人一眼,“閔蓉,這主意不是你想出來的麼,正好逢上了,恰藉着這機會,宣揚出去,是爲咱們爾容詩社添勢,至於公不公,事先已評好,你現在又來說,不是晚了點麼。”
聽了她這話,那名喚閔蓉的婦人,略一猶豫地看向正在準備三加,體態端莊的遺玉,沒再多語,心裡的不妥,卻越來越大。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棄爾幼志,順爾成德。壽考惟祺,介爾景福。”
程小鳳將遺玉雲髻散去,這一次,所梳髮式極複雜,她動作嫺熟,將遺玉的三尺長髮,結成大片的盤桓髻,象徵成年之意,程夫人爲她加上了一支中規中矩的金絲抱珠釵,她便回小東廂換衣妝點,這一次,讓人等候的時間要長一些,再出來時,一身海棠紅的麗裝女子,卻是讓賓客席上觀者眼前爲之一亮。
她丫髻素裙時候,是清清淡淡的小女兒姿態,曲裾深衣時候,是端莊舒儀的少女姿態,再這一身海棠紅衣,妝容半點,並不是國色天香的美人,也不是傾城傾國的絕色,然是這長安城少見的麗人,淡紫偏紅的海棠色,過嬌媚而顯俗,不是人人都穿得,偏在她身上,嬌媚之餘,竟生生地被她逼出三分貴氣來
“怎地我看這盧二小姐,半點不像是在鄉下長大的,這及笄禮我去的多了,肥的瘦的都見過,嘖,哪有這種一絲兒都叫人挑不出錯的。”
“要不是呢,聽說魏王喜愛的很,那晚宴上還親自爲她作畫像......”
下面的竊竊私語聲,叫長孫嫺眼中浮起一絲冷笑,看着正跪向祠堂朝盧家祖宗靈位行禮的遺玉。
三加三拜之後,遺玉暗鬆一口氣,被程小鳳扶着站起身,重新回到絨毯上跪坐好,程夫人走上前,接過司者遞上的托盤,取了她事先準備的一支精緻小巧的如意玉簪,在遺玉僅有一釵的髮髻別上。
“添簪一支,稱心如意。”
“謝夫人。”遺玉微微垂首,沒敢大動,記得早晨沐浴時候盧氏的交待,在醴醮取字之前,頭上一根釵環都不能掉下,否則便是丟了添笄者的贈言和祝福,是謂大凶。
一旁的司者見程夫人簪落退到一邊,便面向着南邊賓客席次,揚聲道:
“請諸客添笄,添福,添願——”
在場的女賓紛紛站起身,年長的正互相禮讓先行,另一半的女賓,已是有人離席上前,看清是誰後,她們都停下了動作,目光追去。
遺玉看着長孫嫺走到她身邊,一手託着一隻黑檀盒子,衝她淡淡一笑,道:“恭喜了。”
遺玉回以一笑,心中警惕,就聽立在身後的程小鳳低聲警告道:“長孫嫺,你別打什麼歪主意。”
“你想多了,我可是來道賀添笄的,”長孫嫺說着,便打開手中的盒子,取出一物來,捏在手中。
待看清那東西,遺玉當即目色一厲,察覺身後動靜,快一步背手抓住程小鳳腳踝,沒讓她衝動。
“長孫小姐這是何意?”程夫人先於程小鳳出聲,臉色是難看的很。
“程夫人問得好,”長孫嫺轉過身,擡起手,在場女賓看清楚她手中物事,頓起譁然——她手上的,可不是什麼釵環簪笄,而是一根細莖生穗,路邊田壟上隨處可見的莠草
長孫嫺亮聲壓過喧譁,穩穩地舉着手中的莠草,“長安城中,向以女子嫁前及笄禮之盛,賓客之衆,來衡量女子德行品操,然,禮後未能有一詳說,能衡其優劣,今我爾容詩社便想出一則,有誰家女子禮前,便查其出身、品行、才學三者,分作六等,再以花草代簪釵,爲行禮者添笄,衡其優劣”
這話說的冠冕堂皇,主意又新奇,爲數不多的賓客都小聲議論起來,長孫嫺並不停頓,繼續朗聲道:
“這頭一等的,是牡丹,這二等的,是梅花,此二爲上品。這三等的,是芙蓉,這四等的,是菊花,此二爲良品。這五等的,是槐枝,這六等的,便是我手中的莠草了,”她轉身看一眼遺玉,目露諷色:
“此二爲下品。”
聲音落下,賓客再次譁然。
書有云,莠,害苗之草也。
御書房
龍涎香的味道,本是靜心養神,此刻充斥在室內,卻滿是沉悶。
“內庫用度,涉宮 闈私密,怎能將賬目佈於公衆,再牽扯上盜庫的案件,豈不是讓天下人看笑話嗎?”
李世民雙目一眯,不再拐彎,語調不緊不慢,卻分毫不容置喙:
“立查此案,絕無可能,那兩個內官被逼問之下,當朝胡言亂語,怎能作數,他們不信你,朕信你便是,且叫他們鬧去吧,你不要跟着胡鬧摻和。”
李泰脣線輕抿,知最後一句話,纔是重點,不管是不是他盜的庫,不“摻和”,便是默認,爲了維護皇室尊嚴也好,爲了掩飾其他也好,總之,一開始這個黑鍋,就算定了要由他來背的。
實際上,到了這一步,他也沒想過,能在這種情況下,討回什麼所謂的“清白”,比起這個,他更在意的是,這個註定要背的黑鍋,能幫他交換回來什麼。
說來,這還要感謝指使戚中恩在接風宴上搗亂的人,給他提供了交換的機會,還有平陽長公主那一句“提點”,大盈庫在他離京這兩年,以他名義支出的,怕是不只十萬這筆“小數目”,讓他知道了交換的底線。
李世民見李泰沉默不語,沒再開口討清白,當是心照不宣,目光連閃後,神情和軟下來,輕嘆一聲,道:
“這回算是冤枉了你,朕向厚愛你,沒有平白讓你受氣的道理,你放心,那兩個胡言亂語污你的內侍,朕不會饒他們。此外,當年朕還在東宮之時,侍中王珪便在跟前做舍人,他性情沉澹,志量隱正,常以忠孝仁義禮自勵,就給你做個上門先生,你要敬他如長。至於你的婚事——好的不要,偏要挑個不登對的,罷,便由你吧,正巧皇后留下兩名女官,都是宮裡的老尚人,朕本是要讓她們安享晚年,這便一併送到你府上任事吧。”
恩威並施,這是變相的妥協,亦是交換的內容,給這首場父子之爭劃下休止,究竟是誰先妥協,誰佔了上風,已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那層窗戶紙已捅破,再補上去,也掩飾不了那裡留下的洞。
李泰目光沉下,躬身一禮:“謝過父皇恩典,是兒臣執了,內庫茲事體大,怎得輕易布衆,讒語流言,止於智者,身正不懼影斜,兒臣自知便是。”
有誰知道,這番平靜脫出的話語背後,是將付出如何的代價,甚至在百年之後,也成他人生中抹之不去的一個污點。
他拜完,卻並未起身,知子莫若父,李世民看着這唯一能叫他心情複雜如斯的兒子,擡手叩了一下案頭,肅聲道:“筆墨。”
一直站在一旁裝聾作啞的宦官,不慌不忙地上前去研墨。
一盞茶後,李泰退去,片刻間,御書房內沉悶之氣迅速散盡,龍涎香味,又變得怡神起來。
“陛下,四皇子這一趟回來,是變了許多。”
李世民持起手中的毛筆,在乾淨的紙上游走,“變?他沒變,是你從未真正知他罷了。”
“長公主和魁星樓那邊,需不需要再——”
“不必,只要不越了那條線,把該做的都做好,無干大局,他們那些小動作,朕都容得。”他嘴角帶笑,神情鬆泛,“庫裡那邊處理了妥了嗎。”
“快了,最遲後日,賬目就能補平,將缺的那八十萬抿去,不詳查,看不出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