璞真園
下午,遺玉回到龍泉鎮,下了車便覺出不對勁,園子門口地上盡是一條條長長的車輪印子,門前的一串串腳印都沒掃乾淨,還有紙屑粘着,像是來過一大羣人的模樣。
下人們的態度也很奇怪,說不上是喜氣還是什麼,個個看着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她快步從西廊繞到了正房小廳,進門便被盧氏匆忙拉着在毯子上坐下,一杯茶水剛接到手裡,還沒嚥下去一口,就被突如其來的消息,嗆了個正着。
“咳、咳咳,娘您說什麼?”
盧氏臉上仍舊帶着喜憂參半,摻合點不滿的表情,邊給她撫胸口,邊將剛纔的話又講了一遍:
“早上魏王府的李管事帶了禮部來人,將納禮、聘禮和聘書一股腦都送了過來。”
見遺玉怔住,盧氏便衝陳曲點頭示意她去拿東西來,又對遺玉繼續道:“雖有些匆忙了,可禮數倒是周全的,還補齊了宣旨那日,缺的三十六件吉物——”
小滿忍不住在一旁插嘴,道:“是啊,小姐,您不知道早上咱們園子裡有多熱鬧,來了好多當官兒的,大箱小箱不住地往院子裡擡,還有送來的兩對大雁,一模一樣,都還是活的呢,現在後堂安置着,要不奴婢叫人抱一隻來給您看看?”
“不用了,”聲音僵硬地拒絕了小滿的提議,遺玉略蹙眉,直接道,“聘書呢,拿來我看看。”
因是皇上指婚,所以同尋常婚嫁的步驟略有些不同,及笄禮那天聖諭下來,盧氏便收了李泰的庚貼,又將遺玉的八字換給了李泰帶來的官員,這點遺玉倒是清楚,可是禮部這麼快就送了聘書過來?這麼說,她同李泰的婚期已定下來?怎麼這事兒她聽着,就有些虛晃呢?
陳曲拿着盧氏捏看了一上午的兩份文書出來,遞了其中一方正紅金漆聘書給遺玉,留意到她接過去的時候,手略抖了一下。
遺玉打開這禮部特製,有些花哨的聘書,仔仔細細逐字逐句看下去,盧氏見她臉色愈發不好看,想了想,便暫時收起了心裡的不滿,反溫言去安撫道:
“這日子是倉促了些,不過你也別擔心,娘和周夫人都說好,嫁妝的事,大不了咱們就多買現成的,銀子不是問題。”
可問題也不是銀子啊縱是遺玉修身養性到了一定程度,這會兒也是強忍住,纔沒一把將手裡的聘書捏成紙團丟出去——
四月初一,這是什麼破日子,是在趕集,還是在趕笑話?
“玉兒,”盧氏大約是看出她有發飆的衝動,小心翼翼地將聘書從她手裡抽了出來,遞給陳曲,一個眼神示意她妥善收着,才又拍着她手,道:
“你這幾日就別到處跑了,這送來的聘禮裡,有不少精貴的料子,正好你在家把繡活都做了,還有一個多月,早早準備好,別到時慌慌張張的,送來的聘禮娘叫人覈對過了,還在前面花廳裡擺着......”
後面的話,遺玉沒怎麼聽進去,她好不容易冷靜下來,等再回神,人已被小滿挽着,轉移到了花廳裡頭,手裡拿着一張禮單,看着寬敞的廳子橫七豎八列着的十幾口碩大的禮箱,大開的箱子裡的琳琅滿目,卻叫她心情有些莫名的煩躁起來。
“小姐,您快瞧這料子,也不知是什麼絲織的,這麼滑,”小滿捧着一匹火雲紅般的料子,有些興奮地在遺玉面前展了展。
放下後,又拿起一隻嵌金扣的黑檀木盒子打開,裡頭整整齊齊地碼着三十來顆珍珠,色澤飽滿,通體渾圓,它們大小不一,可稀罕的是,每一號大小,都有三種顏色的珠子,銀色的、淺藍的、淡粉的,便成了三套除了顏色外一模一樣的珠子。
“嘖嘖,奴婢還沒見過這樣整齊的珠子呢,真好看”
這三套純天然的海珠子,別說是小滿沒見過,就是宮裡得寵的妃子見了,也要當成是寶貝來看,可在這十幾箱子聘禮裡頭,論稀罕,卻還排不上前三。
“我有些餓了,你去看看,廚房裡有什麼吃的,給我弄些。”
“是。”
支走了小滿,得一人安靜,遺玉捏着那份陳列長長的禮書,在椅子上坐下,盯着那匹紅雲般美麗的絲綢,只覺得眼睛有些發酸。
婚事定下那日,她是驚喜、欣喜、歡喜的,可是婚期就這麼訂了下來,她此刻的心情,卻是鬱悶中夾雜點兒迷茫,煩躁中夾雜點兒不安。
她可以將自己的反應歸咎在婚期選定的倉促上,歸咎在她還沒有準備好嫁妝,但她捫心自問一句,真正的原因是什麼,哪怕她再想自欺欺人,腦海裡還是不由冒出了一個名字——東方明珠。
那位比她還要早一步指給李泰做側妃的明珠小姐,兩年了,李泰從沒在她面前提起這個名字,可並不代表,她就忘記了這個人的存在,哪怕李泰對那位小姐無心無意,可是那一道婚約,便成爲隔在她和李泰之間的一道障礙。
李泰會怎麼做,悔婚?她無法想象這樣做的後果會是什麼,東方佑在長安文人中很有威望,整個國子監的學子都是他的學生,說是桃李滿天下也不爲過,遺玉想着,在她同李泰在外兩年時候,那位明珠小姐,揹着婚約,在長安城等了李泰兩年,若是被悔婚,情何以堪,就是在這風氣開放的大唐,也是一件足以叫女子擡不起頭來的事,李泰是否很得了心,遺玉不知道,但她知道,若這件事換了她,是絕對狠不下心的。
那麼,拖着?若是遺玉沒記錯,東方明珠今年應該是有十六七歲了,眼下是有她的婚事在壓着,可頂多她同李泰大婚一年後,在東方明珠十八歲之前,便要被納入王府。
遺玉仰頭靠在椅背上,擡手輕捏着眉心,李泰曾說過,他會處理這件事,可是事將近,卻半點沒見動靜,她不信他麼,不,她是信他的,可是在他們婚期訂下後,仍舊有這麼一件事隔着她和李泰之間,叫她一想起,便怎麼也高興不起來。
魏王府
李泰難得下午就從文學館回府,阿生正在帳房清點,聽侍從報了,便放下手中活,一路小跑回梳流閣,門前碰見端茶的平彤,接了過來,進到內室。
“主子,您回來了。”
李泰解下沾了墨汁的外衫掛在屏風上,在虎皮毯上坐下,接過茶水飲了兩口,道:
“事情辦的怎麼樣?”
“都送過去了,盧夫人很是通情達理,婚期也應下了,不過盧小姐不在園子裡。”
聽說他辦妥,李泰滿意地點了下頭,接了阿生後半句話,“她上午在本王那兒。”
遺玉早上便去文學館尋他,特意帶來了幾樣鹹點心和粥品,很合他胃口,當作早點用了,李泰回來這十幾天,也就今早吃了些東西。
阿生見李泰不知想起什麼,神色鬆乏,也不打攪,待他神色又恢復冷清,纔出聲道:
“主子,東方府上傳來消息,東方小姐病了。”
“哦?”李泰放下茶杯,目光閃了閃,拇指在左手上的寶石戒指上摩擦了幾下,緩聲道:
“去備禮品,你親自代本王上門去探望。”
“是,”阿生應完,遲疑了一小會兒,道:“還有一事。”
“說。”
“東都會附近,忽興起了一首小調,多是孩童們傳唱,殿下可有興趣聽聽這詞兒?”
“嗯?”
阿生清清嗓子,又小心翼翼地看他一眼,張口便來:“一等牡丹,三等菊,卻將王妃莠草比,惹怒盧姓女,拆破鬼把戲,名是真,評是虛,爲利毀人譽,厚顏無人及,好個長孫媳。”
學完,室內沉默了片刻,李泰將拇指上的戒指轉動了半圈,淡淡出聲道:
“這等有趣的調子,別讓人埋汰了。”
阿生就偷瞄着他的臉,從上面看出一種近乎愉悅的東西來,便收回目光,道:
“主子說的是,屬下這就去辦。”
再說門庭冷清了兩年的盧府,在那場及笄禮後,突然變得熱鬧起來,每天都有訪客上門來訪,衝着什麼來的,大家心知肚明,魏王盜庫一案不了了之,皇上又在這關頭賜婚,擺明了是給兒子在做面子,愛寵之意不容質疑,多少牆頭草上趕着是想要巴結,原本魏王府的大門不好進啊,可現在多了盧家這道“後門”,誰沒個別的心思。
從四處被人踩,到開始被人捧,盧榮遠的心情一日比一日好,盧榮和夫婦更是天天都往這邊跑,只是,這天送走了兩撥客人,兄弟倆坐在前廳,臉色卻不大好看,因爲他們聽說了,魏王府和禮部已去過龍泉鎮下聘一事。
“你說這是誰的主意,正經的下聘怎就跑到龍泉鎮去了,這不是給我們難堪嗎?”老大盧榮遠皺眉道。
“嵐娘沒那麼多心眼,倒是小玉,那孩子主意大着呢,”盧榮和不滿道,“你沒見,那天禮上,她叫下人攆人時候,哪裡有將我們這些長輩看在眼裡。”
他這倒提醒了盧榮遠那天被遺玉給了個下不來臺的事,繃起臉來,沉思了一陣,擡頭道:
“娘娘那裡,即已打點好了,我看,還是挑個時候,儘快將書晴送到宮裡去吧,聽說,年初進宮的那批女子裡,有幾個很是出挑的,再遲,怕是不及。”
(這幾天出毛病了,單更着先,欠的都給記上,擺脫這個狀態再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