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駕到——”
上午辰時末,春陽高照,由遠至近的一聲尖銳的傳報,幾聲馬鳴,場上的擊鞠男子們勒繮下馬,看臺上的衆人站起身來,繞到案前,左右一望,見着東北角的紅毯梯口幾道人影出現,當中一身赭黃入目,便聽四下衣物“唰唰”聲,除了有一品官爵在身者躬身行禮外,其餘人皆屈膝拜下,遺玉也不例外。
規規矩矩地行了肅拜之禮,若是忽略掉她因爲肌肉緊繃有些僵硬的動作,這禮行的,可是這滿看臺上,最標準的一個。
“參見陛下。”
行禮的衆人,大部分是沒錯過一幕,李世民在落座前,身後跟着的一對模樣乖巧的孩子,被宮娥分別領了,繞到東邊看臺去尋座位,這倆孩子是誰,在場的少有像遺玉一樣不清楚的,長孫皇后故後,年幼的九皇子李治和新城公主,便被他接到跟前親自教養,親眼見了,便知恩寵不假。與之相反的,便是又被禁足在東宮不能出門的太子。
“平身。”
四周靜謐,讓這透着威嚴的聲音更加響亮,衆人靜待了片刻,約莫着皇上是落座了,才接連直起腰,站起身來,多是飛快地瞄一眼在北面看臺上,在靠東那張鋪了明黃刺繡桌布的酒案後的君主,不管是看得清看不清楚,便都重新扭回頭去。
“坐吧。”
“謝陛下。”
說來,遺玉只見過李世民一次,那還是在李泰府上的中秋夜宴,時隔兩年多,再想起來,記不清那位君主的模樣,可對方舉手投足帶給人的驚人壓力和氣勢,卻讓她記憶猶新,那是一位真正的君主纔會有的威嚴。
皇帝難見,若非世事難料,她這一輩子,怕也只有那中秋夜宴有幸見一次龍顏。託李泰的福,他們位置靠前,離李世民相隔只有兩三丈,比起旁人只能看到一個身形,遺玉卻能將他臉龐盡收眼底,但她只是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垂下頭去,縮進衣袖裡的十指摳進了掌心。
就是這個人,就是因爲這位明君賢主,她大哥纔會慘死。
遺玉的異樣,旁人看不出,李泰是察覺到,他扭過頭望去,正對上李世民的投來的目光,眼皮輕抖了一下,衆人便聽到皇帝開口,心情是不錯的樣子。
“李泰,朕知你好靜,不喜擊鞠,可往年放春就只下去跑兩圈做做樣子,真是白費了那好騎術。”
這麼多王公大臣坐着,就只挑了李泰說頭一句話,直喚着名字,可話裡的親切之意,顯而易見,遺玉壓下心情的波動,坐在李泰身邊,立刻就察覺到上百隻眼睛盯過來,就是隔得老遠,也讓人覺得不自在。
“父皇見笑。”
李世民搖頭一笑,又一掃東邊看臺上,便側頭問內侍總管:“誰還沒到?”
坐在李世民右手邊的楊妃聽了,不等內侍答話,便溫聲開口道:
“高陽早起犯了頭疼,臣妾便做主讓她在宮裡歇着了。”
李世民點了下頭,並沒多過問,並沒說,諸如是否請了太醫之類關心的話,顯然,這位公主已是不如當初受喜愛時候被重視了。
這態度,叫他左手邊的宮裝婦人,端酒杯的動作遲鈍了一下,這位便是四妃之首的韋貴妃了,不如楊妃保養的得宜,除卻淑靜的樣貌,已現中年之態。
“那邊怎麼還缺一個?”李世民又指了李泰下手邊的一個空位,引得衆人看去,見着李泰上面坐了楚王,下面空着一個,鄰座卻是五皇子李佑。
遺玉暗驚,更確認李世民對李泰非是面上那般縱寵,這說是爲方便說話安排的座位,這會兒卻明知故問,讓人看了,想不多想,都難。
“回皇上話,吳王殿下還未就坐。”內侍應道,楊妃這回是沒插話,左右瞧了場地上,像是在找什麼。
“李恪去哪了?”李世民直接扭頭問楊妃。
“恪兒他——”
“父皇,兒臣在此”
遺玉聞聲尋去,就見不遠處那羣站在馬匹之間的擊鞠男子中,大步走出一人,那穿着皮甲護具,一手持着偃月仗,綁着綠色額帶的俊朗男子,不是李恪又是誰。
“父皇勿怪,兒臣來的早了,便同他們擊了幾回。”
李世民是沒怪罪的意思,反叫了他上前說話,楊妃在邊上看着,眼裡難免露出一絲得意來,其他座上的妃子,除卻韋貴妃捏着龍眼在吃外,都笑着看向李恪,一副認真聽這父子倆說話的模樣。
遺玉幾乎是在看到李恪的瞬間,便想起了昨晚品紅樓裡的事,便覺得心裡好一陣噁心反胃,瞥了眼側身在聽李寬低語的李泰,便伸手去端宮娥斟滿的酒杯,只是還沒碰到杯子,便從旁多出一隻大手將杯子挪走,讓她拿了個空。
“喝茶。”
李泰一句話,那侍候的宮娥便趕緊又倒了一杯茶奉上,遺玉悶了一口氣在胸口,只覺這人後腦勺上也長了眼睛,便端着茶杯,面無表情地當它是酒飲了,倒也爽快許多。
剛放下杯子,便看見一旁人影走進,但聽兩聲前後緊挨的叫喚:
“見過二皇兄,四皇兄。”
這嫩嫩的小聲音含糖量極高,遺玉扭過頭,就看見邊上多了一對小孩兒,男孩大些,約莫十歲,脣紅齒白,眉眼有些怯怯的,女孩兒是有五六歲的樣子,粉面小圓臉兒,眨巴着一對大眼睛,喚着李泰,卻歪着腦袋看着遺玉,肉嘟嘟的腮幫子,看着叫人心裡癢癢地想上去捏一把。
“哈哈,倩倩過來,二哥帶了好東西給你。”
李寬親切地說話,李倩當即咧了小嘴,撒開男孩兒的手,小跑上前,在他邊上跪坐下來,仰起腦袋看着比她高上多半兒的大人,李寬去掏袖口,卻沒拿東西出來,逗她道:
“叫皇兄。”
“皇兄。”
“倩倩想皇兄嗎?”
“想的。”
真聽話,遺玉盯着那顆綁着豆青絲帶的小腦袋,心覺喜愛,這偌大的皇宮,怕也就這麼大點的小孩子是純潔可愛又幹乾淨淨的。
李寬樂呵呵地從袖子裡摸出一隻掌心大小的翠竹金絲編織的圓球,上頭繫着紅繩,拎着繩子晃一晃,便能聽見“呤呤啷啷”的響聲,很是清脆好聽,李倩伸手去夠,李寬卻故意拿得高了,這小不點兒伸長了胳膊也挨不着邊,等她縮手,李寬再放低,如此幾回,附近的皇子公主們看了,只管笑,覺得有趣,李倩連抓了幾下沒拿着,哼唧了一聲,便扭過頭,左右看看,都是笑臉,最後落在唯一沒笑的李泰臉上,可憐兮兮地指着李寬,對李泰告狀道:
“欺負倩倩。”
四周安靜下來,別人臉上什麼表情,遺玉是沒看見,她卻是憋着笑,見李泰瞥了一眼那小東西,便像是沒看見一樣繼續喝酒,倒真是狠得下心來。
“說二哥欺負你?”李寬佯裝生氣,就將那小籠鈴收了起來,李倩扭頭一見,急了,可沒哭沒鬧,一手抓住李寬衣袖去奪,扯不動,便又飛快扭過頭來,掃一遍附近人臉,發現只有一個是彎着嘴角的,便衝着這張生面孔,抽着鼻子,道:
“姐姐幫倩倩。”
於是遺玉笑容僵硬在臉上,李寬似是不覺她尷尬,沒半點把東西拿出來給遺玉解圍的打算,笑看她一眼,便繼續去逗弄李倩,任由她被十幾雙眼睛盯着。
這場面尷尬起來,她是不能像小孩子一樣和李寬爭搶,若說些什麼,也不合乎身份,但是拒絕那小東西,她又不忍心,心思一動,便側頭衝李泰丟去一個求助的眼神。
李泰眼神輕閃了一下,扭頭看了李寬一眼,得他回望,才又側目看了一眼不遠處的看臺上,就是這麼兩眼,李寬當即收斂了笑容,把那小籠鈴拿出來,塞到李倩手裡,摸摸她腦袋,道:
“好了,給你。”
李倩喜滋滋地接過,在手裡把玩,遺玉被解圍,不吝對李泰彎了彎眼睛,關鍵時候,還是自己人靠得住。
“謝謝笑笑姐姐。”
小東西兩個字兩個字地往外蹦着,遺玉腦子迴路了一下,才知道這是在叫她,摸不清爲何被叫成“小小姐姐”,暫時忽略李倩謝的是她不是李泰的事,下意識地又衝李倩笑了笑,她不在意被起了“外號”,可是有人在意。
“倩倩,怎麼能沒有禮貌,這位是盧小姐,不是什麼小小姐姐。”
李倩把玩着手裡的小籠鈴,擡頭看一眼長樂公主,騰出一隻手來,指着自己的嘴角,糯糯道:“她是笑笑啦,就是笑笑姐姐。”
原來是這個“笑”,遺玉明白過來,愈發覺得這小女孩兒有意思,正猜想這是哪位公主,就聽長樂有些嚴肅道:
“那也不能亂喊亂叫,被人聽見,只當你是不懂禮數的無禮之人。”
無禮之人?這是在借事暗示什麼,遺玉側頭看了一眼長樂公主正經訓妹的表情,再看向那垮着臉的小東西,正迎着她望來的可憐眼神,遺玉沒有說話,只是飛快地衝這小公主眨了下眼睛,露出笑容,惹得她黯下的小臉又重新亮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