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十月開學之後,短短几天內,遺玉遇到的事情太多,她險些就要將某號人物給忘去,高陽回來了——這對她來說的確算不上是什麼好消息。
高陽是太學院的學生,這麼一大早跑到書學院來,還剛巧待在丙辰教舍,外人看來,多是同她交好的長孫嫺的關係,可遺玉心中卻隱約覺得,這是衝着自己來的。
“走,我將你送到教舍門口。”盧智左臂在她肩上一搭,不容她拒絕,帶着人就住裡面走,杜荷參加過高陽的生辰夜宴,知道她同遺玉的糾葛,對那位公主睚眥必報的性格很清楚。
話說遺玉同高陽公主的恩怨,最早要從大嘴巴盧俊開始說起。這位公主同盧智是一年進的國子監,不過盧智是去年轉到太學院後,才同這位公主結識的。
高陽此人向喜結交有才學的年輕公子,盧智初入太學院,因着在四門學院的名聲又是魏王府下文學館學者,自然被高陽瞄上,後來她又認識了陪盧智一起到學裡住的盧俊。
盧智和盧俊這對兄弟,一俊一秀,一動一靜,模樣都是頂頂好的,在這京城油頭粉面的公子堆裡,找出這麼一對俊秀的兄弟實是不易,加之兩兄弟不同於其他公子對高陽的阿諛,因着一種新鮮感,她便有一陣子,很是喜歡同盧俊鬥嘴,一來二去沒有發飆過,盧俊便少了忌憚,時不時溜出一兩句慣常掛在嘴邊誇獎遺玉的話來,這也算是高陽最開始對遺玉沒有好印象的原因。
後來在生辰夜宴上,高陽幾次刁難遺玉,都被一一化解,宴尾更是出了狠點子,將從魏王府別院偷出來的兇禽作爲鬥籤時候的“猜物”,卻不想那兇禽見到遺玉之後竟然一副家鳥的模樣,最後冒出來的那名刺客,更是害的高陽被李泰當衆訓斥,大大丟了臉面。
宴後遺玉在杏園養傷期間,李泰又將高陽氣走,一連幾次吃癟都沒能發泄,她便將所有過錯都算在了遺玉的頭上,若先前高陽只是不喜遺玉,到了最後,卻是徹底將她給記恨上了。
遺玉早有心裡準備,八月時候長孫嫺曾特地轉過話給她,說是高陽出塔之後,定邀她一聚。她們之間有什麼好聚的,擺明了就是在警告她罷了。
丙辰教舍門外平日上課前,還有幾名不同教舍的學生湊在一起說話,今日門口卻是靜靜的,方圓三丈內連道人影都不見,遺玉看到有兩三個同教舍的學生都抱着書袋立在隔壁教舍牆下,伸着腦袋朝丙辰教舍門口看,就是沒人敢進去。
“這是怎麼了?”遺玉還沒見過這種陣仗,小聲問盧智。
杜荷聽到,搶在盧智開口前解釋道:“高陽公主每次到咱們院來,大家都是這樣子。”
遺玉眼角一抽,腦中突然蹦出一個詞兒來——淫威。
她這麼一瞬的瞎想,三人已經走到教舍門口,遺玉僅是朝裡看了一眼,便停下了腳步。
教舍裡面爲數不多的學生都規規矩矩地坐着,翻書地翻書,寫字的寫字,沒有一個像前幾日那樣交頭接耳的,當然,不包括西邊靠窗第三排座位附近或坐或立的五個人。
遺玉腦袋朝後側仰了一下,確定教舍門口掛的牌子是“丙辰”二字,秀氣的眉頭才輕輕蹙起。
背靠着窗子席地而坐的柴天薇率先看到立在門口的三人,對着正在隨手亂翻桌案上書冊紙張的高陽低語了一聲。
坐在趙瑤位置上正在看書的長孫嫺擡起頭,同高陽一起,朝並立在門口的遺玉三人看去,她們身邊正在說話的另外兩人立刻安靜下來。
雙方隔着半間教舍對視,遺玉和杜荷彎腰先是行了一禮,盧智僅肩膀都傾了一下,算是見過。
“殿下。”
身穿雪青色淨裝,衣襟鑲嵌着特殊金邊的高陽眼中戾氣一閃,擡高下巴,對着盧智道:“盧智,好久不見。”
一道聖旨將高陽禁到了尼摩塔整整三個月,雖然是因她不尊師重道而起,可卻沒少了朝中御史和諫官的推波肋瀾,高陽並不機靈,起先只當是自己倒黴。可長孫嫺卻在經過一番查證後,從當日捱了高陽打的那個方典學身上摸到盧智的線索,並在高陽出塔之後,將這件事情告訴了她。
高陽就算以前是欣賞且對盧家兄弟有好感的,可在知道她被關進塔裡全都是盧智在背後一手策劃,眼下沒有立刻翻臉,已經是在長孫嫺的再三提醒下才能忍住。
她稱呼和態度的改變盧智自然察覺到,從那次生辰宴後他設計高陽被關起,就沒想過能瞞住。
該有禮節已經周到,遺玉扭頭看盧智,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她便從他手裡接過書袋將放着草莓卷的紙包塞進去,挎到肩上,進了屋,盧智背手站在門口,看着她同杜荷一前一後朝着窗邊那列座位走去。
杜荷在第一排停下,放了書袋,並沒有坐下,而是眼帶擔憂看向已經走到第三排的遺玉。
“殿下,快要上課了。”遺玉臉上掛着淺笑,低頭對着正坐在她座位上,將矮案上的東西翻得亂七八糟的高陽。
“撕拉”一聲,高陽順手摸過一本薄薄的字帖,看也不看立在身側的遺玉,翻到中間部分,一手輕揚便扯下一頁,這是初二來學時候,晉啓德博士託人贈給遺玉的新字帖。
遺玉看着她五指慢慢併攏,將那殘次不齊的紙張窩成一團,擡起胳膊輕抖了一下手腕,那團紙便輕輕砸在遺玉胸口處,又被反彈到前排那個學生的後腦上。
前排那個那學生縮了縮脖子,好像沒事人一樣仍是繼續寫字,長孫嫺闔上書,高陽嘴角一揚,繼續伸手去撕紙。
杜荷眉頭一皺,還沒等他開口,就見遺玉猛地彎下腰,白皙的小手五指張開,“嘭”地一下重重地蓋在那本被攤開來放的字帖上,不但制止了高陽的動作,這般突然的舉動,加上那一聲“嘭”響,還讓毫無設防的她捏着頁角的手被嚇的一鬆。
遺玉此舉,莫說是一旁看熱鬧的,就是高陽也沒有料到,她對遺玉的印象一直還停留在那個任她發飆摔杯子訓斥,卻不敢吭聲,“畏畏縮縮”的小姑娘上。
高陽公主最近心情很不好,被禁足在尼摩塔中三個月,好不容易出來後,又被平陽公主抓包,拎到昭華府管教,忍氣吞聲地從昭華府出來,剛回宮又不知是哪裡惹毛了皇上,被訓斥一頓後,又被禁足在殿中,昨日好不容易撤了禁令,今天她來學裡,本就是爲了撒氣來的。
其實這國子監中,能供高陽撒氣的學生大有人在,可她偏偏挑上了遺玉,不得不說是因爲昨夜長孫嫺看似無意的幾句話挑拔。
到底是剛剛“刑滿釋放”,高陽不會做得太過分,且現今遺玉是國子監的學生,不同先前的平民身份,能夠讓她隨便胡來。這撕書和丟紙團,小小羞辱一下,不過個開頭,後面等着遺玉的招數還多的是。
照着高陽她們的想法,遺玉是肯定不敢反抗的,就是個挨打受氣的主,卻不想這頭還沒開,在座的人就被她這一巴掌給震住。
教舍裡靜了片刻,看書的寫字的假裝閉目養神的,都齊齊把目光移到第三排窗邊。
高陽看着死死地按在字貼上的那隻小手,脖子一扭,斜眼盯着近到咫尺的那張小臉,一字一句道:
“你找死。”
目前爲止,敢在高陽面前拍桌子的,整個長安城也找不出第五個來,因爲能承受得了她脾氣且能壓得住她的,真沒有幾個。
坐在她們後面的長孫嫺,眼中閃爍着奇怪的笑意,高陽被禁足許久,並不知道遺玉的變化,可她卻是一連吃了幾次癟,清楚得很,今日帶了高陽來撒氣倒是其次,想看遺玉惹怒高陽纔是真,卻不想遺玉會那麼配合,伏着盧智在,半點氣都不肯受,長孫嫺在暗笑她高估盧智的同時,一副看好戲的模樣。
遺玉聽到高陽的威脅,兩眼輕眨了一下,將那本被撕去一頁的字帖拾了起來,直起腰,在衆人疑惑的目光中,將那本字帖翻到第一頁,雙手拎到兩邊書角,遞到高陽面前。
柴天薇坐的位置,剛好能將那頁上幾列清冽的字體看清楚:
“自老友處得見小姐三十七字,深有所感,故連日字帖一冊,贈知已焉——虞永興。”
教舍裡的其他學生,只見遺玉在高陽露出發怒的徵兆後,氣定神閒地將那本被撕破的字帖在她面前舉起,高陽神色一滯之後,便扭曲起來。
“你!”高陽握拳放在案上的拳頭,眼中怒意飲脹,卻強忍着不能發泄。
虞永興,即虞世南,被聖上親口贊爲五絕,皇子們唸書的弘文館學士,銀青光祿大夫,當朝響噹噹的文學北斗。他的筆墨,隨便拿到哪裡去,就算不被供起來,也是當作珍寶珍藏,高陽卻撕了他的字帖,這無異於是在天下所有文人的臉上扇了一記耳光,若是這事被傳了出去,怕後果不比關在塔中三個月,要好上多少。
高陽撕那字帖的時候,只是隨手拿來,哪裡有細看,誰能想到這麼一本外觀普普通通的冊子,竟會是虞世南的親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