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用“不識好歹”來形容房盧兩家,臉上卻並沒帶上多少怒氣。
身在皇位,自然是希望朝廷上下一片和睦,可這和睦也不能過了頭,若是家家都緊緊抱作一團,反倒不利於帝制,可也不能像盧中植和房喬這般,互不退讓,大丟了朝廷顏面。總而言之,這和睦,要有個界線,這鬧騰,也要有個度。
這番道理,爲人君者,自然不會和臣下明說,在房母大鬧盧家宗祠之後,李世民之所以涼着不管,便是等着旁人來自己跟前說道,長孫無忌是個有眼力界的,他的入宮覲見,讓李世民有了插手的推力,但這事情怎麼和李泰扯上了關係,說來還要提到當天晚上,皇帝詔了自己親近的幾個兒子進宮用膳,有意無意地提及了此事,單看他們見解如何。
太子先前得了長孫無忌的叮囑,倒是沒表示什麼意見,李恪正有着拉攏懷國公府的心思,有意無意地幫着盧家說了幾句“公道”話,剩下幾人亦是各有偏幫,到最後,李泰才冷不丁來了一句:
“不妨交由大理寺審訊。”
這個意見當場便被太子嗤笑,道是這麼一來豈不是鬧得朝廷更沒臉面,卻被李泰又丟了一句話堵回去:
“就是爲了讓他們丟夠臉,纔好腦子清楚一些。”
於是乎,李世民當時並未表示什麼,可第二天就將盧中植和房喬留朝,訓斥之後,找了個原由,把兩家的糊塗賬交由大理寺處理,雖當了甩手掌櫃,可審案頭一天便出了盧氏母女被安王餘孽擄劫事件,於是第二日早朝時候,纔會派了自己兒子前去督案。
話說遠了,再講此時父子同室,李世民提及此事,臉上不溫不火的,李泰看在眼裡,不大關心地應道:
“房大人和懷國公都是明白人,此案落定後,不論結果如何,應都會安分許多,只是牽扯到了安王餘孽,那盧氏又被擄走,眼看追回無望,兩家矛盾更加不可調和。”
李世民沉思片刻,輕輕皺眉,“若這盧氏真是房家婦人,那就不好說了,朕記得當年盧卿好像很是寵愛他那幺女的,朕是被他們搞糊塗了,皇兒,依你看,這盧家四口,到底是誰家的。”
李泰想也不想便低聲答道:“兒臣不知,單看大理寺如何決斷了,本就是筆糊塗賬,就是算不清他們還敢埋怨您不成,您又何必爲此耗神。”
李世民目光微閃,眉頭展平,笑道:“呵呵,好,那咱們便不說他們這煩心事,”瞅着龍足案那頭自己品貌皆佳的愛子,話鋒一轉,“聽說,你近來同長孫家的三小姐,走的很近?”
李泰沒有答話,而是垂眼看着案上的一疊文折。李世民伸手輕輕拍着案面,似笑非笑道:
“怎麼,還不好同朕說麼,幾個月前你拒了指給你婚事,什麼由頭都不肯講,朕便寬限你這麼些時日,可眼瞅着下個月你生辰過罷,便是年滿二十,府中尚且沒有一妃一側,若非知道你別院裡還養着那麼些個女人,朕都要以爲自己這兒子是個清心寡慾的了。”
除了他,恐怕李世民再沒同其他兒子這般私下開過玩笑,可李泰心底卻沒什麼喜意,都言四皇子聖寵隆厚,是皇帝最喜愛的兒子,可誰又知道,眼前這正含笑看着李泰的中年人,卻從沒向他明確地透漏過絲毫傳位之意。越是這般沒道理的偏寵,就越是爲他招惹來兄弟們的敵視和不明所以的臣子們諂媚,所換來的,不過是一日更比一日多的虛假而已。
“皇兒,真有喜歡的,不妨同朕直說,若是合適,朕會親自下詔,等你生辰過罷,便行立妃吧。那長孫家的三小姐,雖然品貌皆佳,可年歲卻不當,你若有心,便再等上一兩年。”
這話是父子兩人私下說道,若是被旁人聽去,可不知會怎麼想,看樣子,李世民竟是不反對視李泰同長孫家的嫡親小姐牽扯到一起?
李泰沒急着答話,而是低着頭將他的話揣摩了一番。這些日子李泰不着邊際地同長孫夕牽扯上,目的之一便是爲了試探李世民的意思,究竟是否有意改儲,從如何處理他的婚事便可見得,長孫家明面上是中立,可身爲太子的孃舅一家,若是同他這個外人眼中太子的競爭者聯姻,那就耐人尋味了。
父皇說:他若有心……李泰眼角掠過一絲冷意,再擡頭卻只剩下平淡的神色,“兒臣同長孫三小姐,多是外人以訛傳訛罷了,正如父皇所言——她年歲還小,想是不懂這些。”
青碧色的眸光有些飄忽,他尚且是被旁人點破,那少女不過十二三歲的年紀,算來正是懵懂之年,應是不懂。
李世民沒能從他臉上看出什麼,聽了他的話,卻贊同道:“她是年歲小,你那府裡,還是要先找個貼心懂事的來管制才行。”他並不知,李泰說指的“她”,同他所說的“她”完全是兩個人。
“這正室緩上一兩年也可,不過側妃,待你生辰罷,是肯定要先立上一二,也免去他人非議,話是越傳越難聽的,府裡沒個人,總也不是回事,朕給你挑了幾個,都在這上面記着,你且尋思尋思吧。”
李世民說着,便從案頭抽出一份先前準備好的青頭文折推過去。
“……”李泰沒接話茬,將那文折拿在手裡,扭頭看了一眼窗外天色,道:“兒臣下午要到國子監去一趟。”
“是準備那撰書一事吧,這是正事,你且去,別耽擱了。”
“兒臣告退。”
李泰站起來對着龍足案那頭躬身一禮,而後將那疊文折揣進袖中,朝着殿外走去。李世民靜靜地望着的背影,目中露出淡淡的思索,直到他人消失在二道殿門的屏風後,才收回視線,繼續拿起一旁的公文來看。
李泰出了太極宮,並未就此離去,而是穿廊走巷,朝着北側的宮殿走去,他雖出宮立府已有幾年,可當年兒時常年居於宮中,此刻宮內隨意行走,被來往的宮人看見,卻是沒有人敢行阻攔,就是有不認識他人的,見着那雙眼睛,也知道是何方神聖了。
李泰一路在宮人的小意行禮問候下,走到了偏於西北的一處花園內,這園子裡雖多枯樹睡草,可卻打理的整潔異常,站在花園一側的小亭裡,很容易便能看清楚隔牆的那座宮殿,清冷之感,從一牆之隔那頭不斷地傳來。
在亭內佇立了一刻鐘後,便聽身後傳來一道輕聲的問詢:
“您,您是?”
從方纔起便察覺到身後異動的李泰,最後望了一眼那宮殿中最高的樓閣,才轉過身欲離開,就是這麼一扭頭,那宮裝的侍女方失聲喚道:
“四殿下!”
如今多是被稱爲‘魏王’的李泰,側目看了一眼杵在不遠處一棵樹下的少女,從對方有些驚慌和脹紅的臉上,並未找出什麼熟悉感,瞥了一眼後,便徑直朝着園外離去,修長的背影同略微被風吹起的衣襬,卻被那少女目不轉睛地收進眼底。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院中一陣腳步聲伴着輕喚聲臨近,才讓這少女回過神來……
“婉兒、婉兒,你怎麼又跑這裡來了?你娘進宮來看你了,娘娘讓我喊你過去。”
“嗯、啊,知道了,謝謝知萍姐姐。”
……
懷國公府向黎院
遺玉擁着一團秋色的錦被靠坐在牀頭,安靜地聽着牀邊月牙凳上坐着的程小鳳,笑嘻嘻地同她講着這兩日在國子監臨時組成的教舍裡,因爭取那些撰書名額發生的趣事。
聽了盧老夫人的話,喝了紫薑糖水又泡過腳,服藥後午休醒來,睜眼便見着坐在她牀邊眼巴巴地瞅着她的程小鳳。
“……然後我就答說是南邊,沒想到竟然讓我給蒙對了,哈哈!”
程小鳳運氣不錯,眼下那剩餘的十八個人裡面,就有她一個。
“小虎本來也嚷嚷着來看你,可是你病着又不便見他,我便沒讓來,哦,差點忘了,還有杜二那小子,託我捎了些東西過來,都在外面放着,杜先生也託我向你問好,小玉,”程小鳳笑了半天的臉,總算收斂了一些,露出憂色,道:
“你好好養病,莫要擔憂旁的。”
“嗯,”遺玉笑着應聲,“你這兩日仔細些,若沒出岔子,想來是會入選的。”
“入選什麼?”兩人正說着話,盧智端着一隻托盤從外面走進來,屋裡候着的平彤本打算接過,卻被他示意挪張小几在牀邊。
程小鳳上下看了他一眼,見他面無異色,才道:“是在說那撰書人選的事。”
“哦,”盧智把托盤放在小几上,吩咐平彤侍候遺玉吃東西,然後便叫上程小鳳到飯廳去和盧家人一起用飯。
程小鳳搔搔微紅的臉,同遺玉打了招呼,便跟在他身後出了屋子,目送兩人離開的遺玉,便聽正端着碗碟給她佈菜的平彤道:
“小姐,程小鳳她性子真是活潑。”
“是啊。”遺玉將目光從門口收回,心中卻替好友隱隱擔憂起來,她不信她大哥就沒看出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