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爲我要拿你去交換,你不信我,你爲何不信我?”
若說李泰第一句“你不信我”是在肯定遺玉對他的不信任,那麼第二句便是質問了。
遺玉從他向來平靜的俊臉上看出了些許明顯的煩躁之色,心思一動,直視他的目光,道:
“殿下,並非是我有意不信您——有一問,我一直都感到不解,您可願作答?”
李泰微微蹙眉,“說。”
“您爲何要對我這麼好?”這句話,是遺玉自從發現自己的心思後,一直想問,卻始終沒有問出口的。
在盧智出事之前,面對兩人的關係,面對李泰的“求親”,她總是考慮着許多的問題,出身、地位、乃至一些觀念上的相左。可是世事難料,誰又預知到,在她曾經想着要他保持距離,老死不相往來時,卻因爲盧智的死亡,徘徊在崩潰邊緣的她,會抓住了他及時伸過來的手,選擇待在他身邊。
現在這些問題依然存在,是她今後仍需面對的,她要幫盧智翻案,要在李泰的幫助下變得強大起來,不僅是內在還是外在,然而,她不想兩人的關係僅是簡單的利用和承諾,她請清楚楚地知道,自己是喜歡眼前這個性格冷淡的男人的。
因爲喜歡,纔會更在意他的舉動,因爲喜歡,纔會爲他哭爲他笑,因爲喜歡,所以纔會不想同人分享。然而,在承諾待在他身邊後,她卻逃避着有關他們兩人之間的問題,比如說:他有心帝位卻史上無緣,他會娶正妃而她頂多是一側室,他會遇上更喜歡的人而她將被漸漸遺忘,他對自己不過是一時的興趣正濃……
自從來到了長安,這該死的階級制度,讓她這隨遇而安的性子,變得愈發嚴重起來,只有被人壓低狠了,纔會反咬上一口。
有些事她可以不爭取,像是門不當戶不對的親事;有些事容不得她不爭取,像是名利雙收的五院藝比;但是有些事,是她明知難以爭取,卻打心眼裡想要爭取的——像是一份她想要的感情。
直到一句話問出口,她才發現,做自己想做的事,只有邁出第一步,纔會有後面的路。
李泰沒有立即回答她的問題,而是盯着她看了一會兒,方纔低聲反問道:
“你覺得我對你好?”
遺玉坦然地點頭,微微垂頭着着桌上的空茶杯,半是回憶地道:
“我同殿下初相識,是在蜀中的小鎮外,我同孃親和姐姐被人追趕,是您救了我們,那時我尚不知您是魏王,便把您當做恩人看待,後來,隔了三年再見您我被人關在國子監的雜物房中,是您把我救出來。您匿名贈我煉雪霜除疤,贈我字帖手稿,贈我閒談雜書。那晚上秘宅來了刺客,您赤手幫我擋下一劍。五院藝比時,是您教我射箭下棋。大理寺審理房盧兩家認親一案時,我知道您也有插手干預。爾容詩社辦的茶會上,您幫我擋太子的罰酒,在魁星樓惹了亂子,您幫我解圍,方纔在樹林裡,那個紅莊的是說,您一直有派人在保護我,所以我纔沒被抓走……”
她娓娓道來,事無鉅細,卻是說的自己都開始驚異起來,在不知不覺間,李泰竟然爲她做了這麼多,沒有要她回報,甚至連半個謝字都不向她討要,簡直都要讓她誤以爲他其實是一個古道熱腸的大善人!
可她卻明明白白地知道他是冷心冷情的人,想當初,一夜之間,秘宅中朝夕服侍的下人將近死絕,這男人卻眼皮子都不眨地告訴她,他們的命是他的,他有權利決定他們是死是活。
李泰聽着她的話,原本有些煩躁的心,漸漸平靜下來,見她一張瘦的只剩一對眼神還算精神的小臉上,露出的恍恍神色,輕哼了一聲,打斷了她的回憶,道:
“原來你還是知些好歹的。”
突然發現自己就像是被他守護着一般,遺玉正在感動中,心裡暖暖的,但卻嘴硬地回道:
“原來我之前在您眼裡,就是個不知好歹的?”
“難道你不是麼?”
“我、我哪裡不知好歹了,你對我好,我當然知道,我只是沒同您提過罷了,可這不代表我不知好歹。”遺玉是堅決不同意將“不知好歹”這四個字冠在自己頭上的。
李泰見她梗着脖子,小臉心虛地發紅,都不敢直視他,卻依然死鴨子嘴硬的模樣,心中僅剩的那點兒煩躁也不翼而飛,胸前輕震,卻是微微側頭,揚起脣角,發出了一聲哼笑。
遺玉正在狡辯,卻沒漏聽他這一聲笑,眼珠子一轉,便瞅見他漂亮的臉上明顯掛起的笑意,愣了一下,回過味道來,知他是在笑話自己,心有尷尬,便低下頭,小聲嘟嚷道:
“笑什麼笑,你不信就算了。”
就在她羞惱的時候,卻又得一聲低語入耳,但這一句,卻叫她整個人都怔在了那裡。
“我對你,是男女之情。”李泰用着十分陳述的語氣,說出了這一句他原本並不打算說明的話,算作是對她一開始那個問題的回答。
他生在薄情寡性的皇室,立身爾虞我詐的朝堂,涉足刀劍無情的江湖,但凡是相交之人,卻脫不了“利用”這兩個字,但是他爲她做的事,卻是想幫她的忙,想讓她笑一笑,想讓她不要爲難,出發點很多,卻獨獨缺了“利用”這兩個字。
沈劍堂說那是因爲他生了情,而李泰又不是一個喜歡多想的人,一直以爲是什麼,那便是什麼,他生了情,那又如何?他想要對她好,他便做了,他想要幫她,他便幫她。
沒人會明白,就連李泰自己也不大清楚,正是遺玉勾起了他心靈最深處的奢望和渴望一一讓他想要完完全全地佔有她那份堅持,不管是在小鎮外攔馬車時的愚勇,在生辰宴上擋刺客的奮不顧身,在中秋夜宴時欺君的膽大包天,在秘宅牀前狡黠地同殺手對峙,在漆黑的街頭愚蠢地奔向追兵,甚至是去劫刑部大牢的瘋狂。
“怎麼,你聽不懂?”李泰見她半天沒有反應,只當她是涉世未深,他這二十年的人生裡,況且是初識情味,若無旁人指點,還矇在鼓裡,她年歲尚不足,又如何能懂得?
想到這裡,再看着那張尚且稚嫩的臉龐,他雖對她的反應不甚滿意,可卻安然了許多,他有的是時間讓她懂得,現在她就在他身邊待着,哪裡都去不了,他會看着她成長起來,佔據她的喜怒哀樂,佔據她鮮爲人知的軟弱,成爲第一個讓她識得情味的男人,當然,也是最後一個。
“過來,”李泰坐在椅子上,朝她伸出一隻手,待她聽話地搭上後,輕握了一下她冰涼且有些乾瘦的小手,輕輕一拉,便將她扯到了自己跟前。
他身量頎長,就是坐在椅上,也僅比她低上一些,牽着她的那隻溫熱的大手沒有鬆開,而是就近按在了自己的左胸前。
遺玉尚沉浸在他那半點都不浪漫的情表中,卻被掌心隱約的跳動引去注意,目光一聚,便見在紗燈的映照下,那雙青碧色的眼瞳中散着迷人的光澤,那聲音冷冷清清的,卻帶着不質疑的味道:“我不明白你爲何會以爲我當真要拿你去交換,但是從現在起,我希望你牢牢地記住一一你只要待在我身邊,我就會幫你、會護着你,不會離你而去,亦不會捨棄你,你大可以放下心來相信我,不必畏畏縮縮,擔驚受怕。遺玉,對我而言,你是特殊的,同所有人都不一樣,聽清楚了麼。”
她眨眨眼睛,睜中黑白朦朧,幾近混成一色,掌心的跳動,似乎傳染一般沿着手臂連到了自己的胸口,“怦怦”的聲音那麼近,就像是在耳邊。
“嗯。”她喉嚨裡發出了一個短促的音節,掌心卻浸出汗水。
“若是聽清楚,那便記在心裡,”李泰擡起另一隻手,修長的食指輕輕點在她心臟跳動的那邊,語氣平緩道:
“這樣的話,我也不會再說第二遍。”
遺玉也分不清此刻是欣喜多一些,還是失望要多一些,她忍住嘴角擴散的笑意,衝他認真地點點頭,待被他鬆開按在胸前的手時,卻反手握住了那張比自己大許多的手掌,輕聲答道:
“您放心,我已經記住了,不會忘的。”
李泰側目看了一眼被她抓住的左手,眼底浮了些笑意出來,不等她過多回味什麼,便話鋒一轉,道:
“你都沒有吃飯麼?”
“啊?”遺玉沒明白過來,他是指的什麼。
“又瘦又小,”李泰放鬆身子靠向椅背,上下掃了她的身形,有些懶懶地繼續道:
“你若再是吃不好,睡不足,不但長不了個子,肉也會少得沒幾兩。晚上那會兒騎馬時候我抱着你,只覺懷裡像是個男童般,我不好男風,你還是多吃些吧,我喜歡豐潤些的女子。”
遺玉聽他講到最後,臉上那點兒笑容已經是消失不見,低頭看了看自已胸前的一馬平川,暗暗咬牙,又使勁兒握了一下他的大手方纔鬆開,對着他規規矩矩地行了一禮,便轉身朝門外走去,將近門口時候,方纔扭頭衝他露出一口白牙,道:
“那殿下最好也改改你那張臉,我喜歡愛笑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