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楚客從延康坊趕到宮裡,在御書房門口候了一個時辰,宮人報說皇上正在裡面同房大人商談國事,儘管是心急如焚他也只能在外頭等着。
李世民的確是在御書房裡同房喬談事,不過談的可不是國事。
“皇上聖明,一夜之間二十八人離奇身死,刑部既無力查明,若被定爲兇案而不解,傳出之後必引民憂,文人騷動,又對治政不利,倒不若儘快結案,謂之猝死是強於兇殺,只是,”房喬稍稍擡頭看了一眼案後龍顏,“只是這般要累及魏王聲名,而真兇卻逍遙法外。”
“人是在他那裡出事的,他不當擔責嗎?”李世民翻着一本摺子,頭也不擡道,“愛卿也到大書樓去看過,可有發現什麼蛛絲馬跡。”
“臣無能,未能發現異處。”房喬嘴裡發苦,這可是樁奇案,他若是能有什麼發現,也不必在這裡小心翼翼地賣嘴,說是李泰一人聲譽受損,但他再清楚不過,這個罪名一旦讓李泰擔了,想要翻案絕無可能,那隨後而來的便是各方勢力排山倒海的打壓,一蹶不振,他對李泰並無情分,但那新嫁的魏王妃,卻實打實是他房某人的親骨肉。
“同卿無關,”李世民扒着摺子,皺了皺眉,道,“是刑部那羣人窩囊,今年新科是有幾個不錯的苗子,朕正考慮着是否要撥過去練一練。”
見他轉了話題,房喬不得不先順着他話說,改爲談起今年科舉一些拔尖的人才,從刑部說到吏部,正當李世民提起還在空缺的吏部尚書一位時,門外的小黃門又來報:
“啓稟皇上,魏王求見。”
李世民停了筆,擡頭,挑眉似是自語道,“不是解了他的禁,怎還在宮裡頭,”又瞟一眼垂頭立在那的房喬,擱下筆,道,“宣。”
“是。”
外頭正急躁躁地同李泰說話的杜楚客沒講幾句,便眼巴巴地望着他被領進御書房,自己還得站在太陽下頭曬着,好在日頭漸落,沒有中午那陣子悶熱,不至於叫他中暑暈過去。
……
遺玉暫時安撫下了文學館前鬧事的羣衆,但她勸了幾回,人羣卻不肯散開,底下照舊會有不和諧的竊竊私語聲,這個她也無能爲力,只要不再像那會兒硬闖文學館起來就好。便讓人搬了兩張椅子出來,同那位亡子的老婦人坐着說話,等着杜楚客從宮裡回來。
不是她愛在大庭廣衆之下露臉,而是高志賢進館裡休息去,她若再沒人影,保不準有人煽動一下,這表面上安定的民衆又鬧起來,索性就坐在文學館門口當門神。
眼瞅着日漸東落,她愈發心急,但急也沒辦法,她一沒有審案的權利,二來她不能輕舉妄動,高志賢根本就沒有把她這個“魏王妃”看在眼裡,連她那酉時落案的律則,賭的也是他那幾分輕視——刑部都解不了的案子,還能有什麼進展,說白了,摘了李泰冠在她名前的帽子,她這個王妃什麼也不是。
身邊的老婦人絮絮叨叨說了個把時辰,遺玉做出一副聆聽的樣子,目光卻看着街上人羣,街對面的幾輛馬車,還有對面茶樓上一道道模糊不清的人影,心裡一遍遍地演算着這樁兇案的始末,一想到那元兇就匿在這條街上等着驗收成果,胃裡便燒的慌。
“王妃,快到時辰了。”聲音從背後傳來,遺玉面色一僵,站起來轉過身看着領着幾名手持紙筆帛冊的官員走到門旁的高志賢。
“高大人。”兩人站的不遠,放輕了聲音也能聽到彼此說話,遺玉看着原本坐在街頭巷尾的人羣隨着日落又有活躍的趨勢,道:
“您想必還沒看過坤元錄擬出的幾卷手稿吧?”先前李泰是有讓人抄過幾份擬稿送到各部供閱。
“高某不才,對地學並無愛好。”
“也對,”遺玉點頭道,“說起地質,多是讓人覺得枯燥無味,我以前也不喜歡這門學問。”
高志賢扭頭看她,道,“枯燥無味?這話實不當王妃來講。”
遺玉看着他,竟是有些孩子氣的摸了下鼻子,道,“我一開始的確是不感興趣,實話同您說,我喜歡看些雜文,諸如《西山行記》一類,而四書五經這種正經的學問,有一半我看久了就會頭疼,小時候家裡窮困,連本書都買不起,後來環境好一些,有幾個月錢也都使到買雜書上。”
有關遺玉的傳聞,當初盧中植正正經經地開宗祠讓他們一家四口認祖歸宗,長安城有名有望的家戶都請去宴會,聽這魏王妃主動提起來事,高志賢心思一動,便接道:
“聽說王妃家中原在蜀地?”
“正是,說來也巧,天可憐見,因緣巧合之下讓我們認祖歸宗,不然我現在許還是個農女。”遺玉偏頭一見他眼中興趣,便將當初盧老爺子編的那個身世以及認親經過講了一遍給他聽,極盡詳細,又穿插一些盧家的“私事”引他聽下去。
高志賢是津津有味的聽着,直到兩人身後不遠處見他們相談甚歡的高子健不耐煩地走了上前,打斷她的敘述:
“爹,時辰都過了,趕緊結案讓人把屍首領走。”
遺玉正講到那塊讓他們祖孫相認的玉璞。只當沒有聽見高子健的話,也對高志賢道,“那塊玉是罕見,我到現在也說不上它是哪種玉石,素聞高大人見多識廣,今日那玉恰好沒有帶在身上,不然是想請您幫我辨一辨。”
“哦?是什麼樣式的玉?”高志賢好奇問道。
“爹,時辰到了。”高子健沉不住氣,拔高了聲音。
遺玉不理他,自顧伸手比道,“這麼大一塊,是紅色的玉璞未經雕琢,可連外頭的玉皮都比尋常玉石要來的精緻。”
“紅玉嗎,那——”
“爹!”高子健瞪遺玉一眼,是恨不得將這女人嘴巴堵住。
高志賢搶在遺玉再開口之前,擡手止住高子健話語,板起臉又恢復那副疏離的模樣,側頭伸手對遺玉一引向內:“高某賣魏王爺一個人情,陪你拖延半晌,但案子終是要結的,還請王妃退旁,讓高某理案,退散此地民衆。”
被拆穿動機,遺玉腳下卻沒挪動畢步,一正臉色問道,“高大人身爲刑部長官,面對如此大案,難道就不想查明實情嗎,您若給我一個機會,我定當將此案完結。”
高志賢搖搖頭,“陛下有諭,下官末敢違。”
“酉時還沒過,大人肯給我半個時辰,我便讓此案水落石出。”遺玉放下身段懇求道。
“案情已落,有文學館衆士口供,加之二十餘屍首無傷無痕,證此並非兇殺,還有何可查。”
“大人是不想讓我查,還是不敢讓我查?”
見她如此難纏,高志賢唰地拉下臉來,側頭去招喚官差,硬聲道,“來人啊,護送王妃到一旁休息。”
眼見幾名跨刀的官差圍上,遺玉亦是冷臉,一揮袖,怒斥道:
“退下!”
她這一嗓子厲斥,氣勢十足,那幾名官差愣是不敢上前,可叫館外衆人都發現門前不對,騷動又起。
高志賢眯了眼睛,盯着遺玉道,“王妃這是何意?”
“高大人明知故問,既然你不願幫死者洗冤,那本妃便逾越了,”遺玉再沒給他好臉,挑高了下巴,後退幾步,一側身高擡了左手,昂聲命道:
“來人啊,請刑部幾位大人到大書樓前重審案情!”
“是!”
震耳一片應聲,原本還在下面守門的王府侍衛毫不猶豫地持着槍矛轉身圍上來,唰唰幾下就把包括高志賢在內的一衆受驚的刑部官員圍起,又有兩人護在遺玉前後,見此變故,下面的百姓已然傻眼。
“你好大的膽子!”高子健一手護住他父親,瞪着眼睛一吼,“來人啊,把這些違逆之人拿下。”
高志賢來不及阻攔,原本見狀不妙的刑部官差便也蜂擁而上,一下子就將遺玉在內的衆人全都包圍起來,魏王府的侍衛自然不是吃素的,槍矛一伸便將那些官差都隔在丈遠之外不敢上前,短兵相接,一時也辨不清是哪方更佔上風。
“小玉!”站在街對面的程小鳳慌忙離馬,連連縱身從館前人頭上踩過,一閃身擋在遺玉面前,來不及同她言語,怕人亂中傷她,一鞭子抽開堵上來的官差,只是緊張地護住她。
“看來魏王妃是要抗旨不尊了。”高志賢撥開擋在身前的長子,陰沉着臉孔着向被幾名侍衛護在當中的遺玉,拿出當朝重臣的氣勢,換做旁人怕早就被他看的擡不起頭來。
可遺玉常在李泰這低氣壓的人身邊待,又是兩經生死的人,豈會懼他,同樣背起了手,示意侍衛讓開,兩步上前,凌然一眼盯向的高志賢,寒聲且:
“胡言亂語!皇上諭中有旨,責令你查明此案,三日了結,你卻罔顧人命,不辨是非,將一樁兇殺當做尋常案件處置,我有心助你結案,卻被你私心阻抗,究竟是誰抗旨不尊!”
“好、好!”高志賢被她這小輩當衆使絆,黃了臉面,三分怒氣陡起,一揮手,高聲喊道:“來人,把這羣鬧事之衆給本官拿下!”
就在遺玉的驚疑中,原本門前兩立,他一聲今下,卻不知館內從哪裡又冒出幾十人,一下子包抄圍上,王府侍衛壓力陡增,以一敵三,乒乒乓乓對武,刀光槍影,沒過多久便被拿下一半,形勢瞬間逆轉!
下面百姓早就譁然大亂,被緊密護起的遺玉咬緊下脣看着這番動亂,若非逼不得已她怎會動武,奈何武兵經驗尚淺,沒料高志賢早有防備,她心中悔煞,短短一息之間縱過數道念頭與心,恨自己終是幫不上李泰,想着挽回局面,一握拳再鬆開,啞着嗓子喊道:
“都住手!是誤一一”一句誤會沒能喊出,便聽遠處一片馬蹄聲響來,擁擁堵堵的百姓之間衝開一條道來,當是聞尖聲一嗓:
“魏王到,房大人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