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女人,毀了阿嫺不夠,就連夕兒也不放過嗎?”
一身紅紫的高陽豔若桃李,髻上大團的金絲織花照她冷怒的臉色明媚如火,難怪李世民寵她,這麼個高傲又漂亮的女兒,關鍵是性子還好拿捏,又缺心眼。
遺玉隔着薄薄的一層紗帳,欣賞着她的美貌,調出一種病懨懨的語調,輕聲道:“這麼熱的天,公主怎麼跑來了,平彤快去上壺涼茶,給公主消消火氣。”
“用不着,”高陽冷着臉,“我問你!夕兒及笄禮上那羣烏鴉是不是你在作怪?還有那天天上門去搗亂的大夫,也是你故意送去的吧?外頭那些風言風語,說夕兒活不過年尾,也是你叫人散佈詆譭她的?”
遺玉略帶探究的目光迎上她含怒的眼神,對平彤她們道:“我同公主有話要說,都下去吧。”
平彤踟躕了兩步,便乖乖帶着人離開,叫她們各自忙活,自己同平霞守着門外。
“你還知道要個臉,讓人出去怕她們聽見是吧?”高陽咄咄逼人,並不上前,雙眼死死盯着牀帳後的人影。
“嗤”地一聲,遺玉笑出來,“就當是爲了顧全我的顏面吧。公主同長孫小姐交好,逢友不順,心急擔憂,是人之常情,可你這麼貿貿然跑到我魏王府裡來大呼小叫,是不是有失體統,論輩分,你需得喚我一聲嫂嫂,”她聲音一頓,斂了笑容,道:“所以同我說話,你還是放尊重點好,不然休怪我不客氣。”
“你!”高陽氣結,在她印象裡,遺玉一直都還是當年那個在她生辰宴上被隨意擺弄的平民野丫頭,如今反過來頭來壓她一尺,這叫心高氣傲的她怎麼受得了。
這便騰騰兩步上前,一把抓開牀帳,露出牀上枕臂側臥還穿着居家緞袍的遺玉,一伸手指着她鼻子,“你算是個什麼東西也敢來教訓本宮,不過是攀了高枝的野鴨子,還真當自已是個什麼好鳥麼?”
“把手拿開,”遺玉掀高眼皮看着她,臉色沉下,連帶着聲音都降了兩個調子,瞳孔中的黑色透着一種在昏暗裡積壓已久,隱隱掙破的色彩,“我最恨別人用手指着我,拿開!”
高陽手指猛地一哆嗦便縮了回去,只覺得被那雙暗藏厲色的眼睛盯着,有種說不出道不明的心驚膽顫,但這也只是一瞬間,下一刻,她便因自己剛纔不由自主地退怯而羞惱。
“你——”
“再說一次,這裡是魏王府,你最好給我客氣點,當我不敢讓侍衛把你丟出去麼?”
遺玉又放緩了語調,可高陽看着她,就是能感覺到這個女人不是在嚇唬她,她說出的話,便當真是做得出來。
見高陽氣勢弱下,卻滿臉憋紅,遺玉面色和軟,下巴一擡,示向牀邊的藍綢月牙凳,“坐吧,我剛好也有話同你說。”
“哼”了一聲,高陽後退兩步,抱起臂膀並沒有聽她話落座的打算,神情僵硬道:“我剛纔問你的話你還沒有回答。”
遺玉順手將被她撥亂的半邊牀帳挽了個結,“你既認定是我做的,還需要我回答什麼?我若否認,你必定不信,我若承認——嘁,不是讓長孫夕把我同你一樣當成傻子了麼?”
“誰把誰當傻子?你說這話什麼意思?”高陽因她話裡歧義,頭有發怒的徵兆。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遺玉道,“怎麼,你敢說你來我這兒裡之前,沒去見過長孫三小姐?”
高陽皺眉,隨即似是想到了什麼,眼珠子一轉,冷笑道,“你用不着挑撥,我是見過她,可她根本就沒埋怨過你半句。”
“那讓我猜猜,”遺玉撐着上半身坐起來,撈了牀內側兩隻軟墊塞在腰後,十指交握放在紅綢花錦被上,斜視她一眼,緩聲道,“她同你提起了長孫嫺,提起你同長孫大小姐過往情誼,接着許是愁苦了一番她們姐妹相似的境遇。”
聞言,高陽先是一愣,隨即便強作出一副鎮定模樣,“那又怎樣?她逢此變故,先是被你害地斷了腿,好好的及笄禮被毀了,又無端引來一片閒言碎語,你也說了我同她交好,她與我講這些難道不可以嗎?”
“當然可以,”遺玉點頭,面帶瞭然之色,“我想她一定還替你擔憂,你瞧這些同我有過節的,先是長孫嫺,然後是她長孫夕,接下來你說,會不會就輪到你了?”
眼見高陽臉色開始變幻,遺玉不得不得暗歎一聲物以類聚,當高陽這麼怒氣衝衝過來質問她,是給長孫嫺和長孫夕抱不平嗎,若非是牽扯到了自身利害,又怎會如此焦躁不安,長孫夕玩弄人心是一把好手,可當她就差嗎?
“你這番來找我鬧上一場,你信是不信,不管咱們兩個在屋裡說了什麼,隔天外頭便會傳開,說高陽公主大鬧魏王府,因爲她閨中好友長孫家的三小姐被魏王妃屈害,到時讓我做了那壞人,長孫三小姐成了可憐人,而你呢?”遺玉擡眼上下掃了高陽一遍,搖頭道:“你以爲會有人贊你這路見不平的義氣?傻子,人家只會說你是個不懂規矩又目中無人的刁蠻貨。”
高陽擦着拳頭,臉色青白交加,臉上的懷疑之色越來越濃,正當遺玉等着再添一把火時,她卻突然扯出笑來,狠狠瞪她一眼:“你嘴皮子就是厲害,我都差點被你繞進去,你敢說阿嫺不是你害的嗎,她現在連門都出不了,又被夫家嫌棄,說到底你就是個睚眥必報的惡毒女人,最壞的還是你!”
“呵,呵呵……”一連串譏笑,從遺玉嗓子裡冒出來,她鄙夷地看着自以爲是的高陽,抓了手邊的木質藥盒,隨手就朝着她摔了過去——
“啪!”
“啊!”
高陽慌忙閃躲,藥盒擦着她肩膀砸在她身後的水墨屏風上,反彈在地面摔開,刺鼻的藥氣很快便升騰起來。
“你做什麼!”
“我惡毒?你們怎麼就不想想曾經幹過什麼!”遺玉壓低了嗓子,澀聲道:“楚曉絲你認識吧,當年還在國子監時,長孫嫺曾指使她給我下迷藥,關在甘味居後林中廢屋裡,險些讓我悶死。五院藝比你還記得麼,她孤立我、陷害我、刁難我,幾乎讓我淪爲人笑柄。
你知道我曾經懼馬嗎?那是因爲她指使人在御藝課上驚了我的馬,讓我從馬上摔落,差點毀了容貌!你說我害她?兩年前我被長孫家從國子監逼退,多少學生一紙書信呈遞言明不願與我同堂,我有家不能歸,喪兄失母,獨自一人,就連這長安城都待不下去,當日她逼我種種,你又知道多少!”
不是李泰屢次救她,若不是李泰兩年前護住她,帶她離開長安,她簡直不敢想象她現在會成什麼樣子!
“至於你高陽,需要我再幫你回憶一遍?三年前,就在芙蓉園裡,我只是你公主殿下的一個樂子,在衆人面前,你逼我下跪,你羞辱我、謾罵我,甚至蒙了我的眼睛讓我拿手去喂猛禽,你一聲令下,便有人拿劍架在我的頸上,你只需一句話,就能讓我人頭落地!五院藝比在實際寺,你同那惡僧給我下藥丟到枯井裡,你真當我那時昏迷不知麼!”
她看着高陽迷茫的眼中乍現慌亂,吸了一口刺鼻的藥香,胸口的酸澀難解,本是爲反間她,卻不覺動了真性,難忍地撐大了眼睛不讓眼淚涌出,自嘲道:“你想想清楚,是你們先來欺辱我的,換了是誰被如此對待,又能吞下這口口黃連苦水,長孫嫺能嗎,長孫夕能嗎,你能嗎?可即便是你曾如此待我,那天在天靄閣中,我見你酒醉懸樓,還是忍不住拉一回,你們不拿我的命當命看,我卻做不到。呵,我笑你傻,我自己又能好到哪去。”
她聲音已然哽咽,無力地背靠向牀頭,手掌遮住眼睛,卻遮不住從指縫間滾下的淚水,高陽怔怔地看着她半邊臉上的水痕,凝在下頜的水珠。
她恍然又想起來,因不能同心上人長相好,苦不能訴,那天她從宮中跑出來,臥在樓邊獨自飲酒獨自哭泣,搖搖欲墜,有人在樓上喚她,她經常醉酒,卻只有那回夢見了她連長相都不知曉的母妃,喂到嘴邊的溫茶,撫摸她額發的手指,還有縈繞在耳邊的嘆息,一個溫柔又體貼的女子——她當時總覺得熟悉,也曾懷疑過,原來真的是眼前這個女人。
“你……你哭什麼,”高陽忽地侷促起來,她擡了擡腳,卻沒有敢往前走一步,手指揪着兩側裙襬,用着就連在李世民前都沒有過的小聲,道,“我、我現在又沒欺負你。”
“你回去吧,”遺玉情緒稍有平復,卻不想在高陽面前過多暴露情感,“轉告長孫夕,讓她安分地待在家裡養病,少來招惹我,今日不同往昔。”
“……憑什麼讓我給她帶話,你真當我是她的下人不成?本宮也是她能使喚動的!”高陽羞惱地悶聲道,有些語無倫次。
“不去也罷,”遺玉曲着右腿,弓着身子,背對她躺了回去,“你走吧,我累了。”
就這麼過了好大一會兒,高陽神情複雜地看着她漸漸靜下的側背,落在她那隻仔細包紮起的僵硬左腿,猶豫了半晌,才甕聲甕氣道:“我纔不是傻子。”
說罷,沒聽遺玉應,她紅着臉一跺腳,轉身推門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