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動靜那麼大,揚州城裡各方眼線不可能沒有察覺,但李泰手段放在那裡,並沒人找到盧家來攀親帶故,打聽風聲。
睡了一好覺,李泰出門,等到遺玉找去盧老夫人那裡時,盧俊已經在了,祖孫兩個相見,是比她想象的要平靜許多,盧老夫人便是有這本事,不管你再激動再高興再生氣,到了她跟前,被她握着手輕輕拍一拍,心頭就會一片寧和。
“你這孩子,竟在我眼皮子底下過了這麼些日子,都不捨得回來看我一眼。”
“祖母勿怪,孫兒實有苦衷。”盧俊向遺玉投去求助的目光,看來這個苦衷他是不想同老夫人提。
“二哥是夠很心的,”遺玉適當地插話,在老太太面前裝委屈,“這兩三年消失的沒影沒蹤的,若非是我找見他,他是連我這親妹妹都不管了。”
盧俊急忙否認,盧老夫人反過來摟着遺玉安慰了一通,至於盧俊流浪在外的原因,就這麼揭了過去。
盧老夫人很是享受兒孫繞膝的感覺,精神頭不錯地陪他們兩個聊了一上午,才被貼身的僕婦勸去小憩。
李泰還沒回來,遺玉就同盧俊尋了個通風透氣的小花間兒,讓一凝一華在外面守着,問起壓了她一整晚的困惑。
“你說是大哥讓你發了毒誓不準去找我?什麼時候的事?”
“嗯,”盧俊回憶,道,“祖父還在時,不是安排我外出歷練嗎,我那時直接被送到河北,在流放犯人的荒地做了一個月的屯兵,然後就接到祖父辭世的消息,等我趕回長安,他老人家已經下葬。”
在流放之地當屯兵,遺玉皺眉,那還真不是人待的地方,她疑惑道,“你那時回來了嗎,怎麼不來見我們?”
“我被盧耀直接領到大哥那裡,他不讓我見你們,我那時還不知娘已被韓厲劫走,”盧俊煩躁地舔了舔嘴脣,“就是那時,他逼我在盧家宗祠前發下毒誓,要我離京去南方,三年之內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得主動去找你們,如若不然、他就、他就,”他低下頭,“他就死無葬身之地。”
遺玉嘴裡發苦,她真的弄不懂盧智到底在想什麼了,原來盧俊失蹤,竟是他一手安排的。
死無葬身之地,盧智現在又好到哪去,被害死的長孫渙身爲皇親國戚,他連個光明正大的碑文都不能刻,偷偷摸摸地入殮,屍骨不全。
兩人都沉默了一會兒,盧俊伸手落在她肩膀上,拍了拍,安慰道,“不論如何,大哥不會害我們。”
遺玉點點頭,盧智的心思,再給她一副腦子也琢磨不透,暫不去想,又問,“後來呢?”
“我無奈去南方,又過沒多久,盧耀就找到了我,還帶來娘失蹤的消息同大哥的死訊,我當時只想衝回長安替他報仇,結果被盧耀制伏,我想着能從祖母這裡聽到一些你們消息,便在揚州城外的江河岸口當起腳伕,過了一段落魄日子,盧耀行蹤不定,他奉了大哥生前之命護我周全,只有在我需要他幫忙的時候,在城郊那棵老樹上留信,他纔會出現。”
遺玉忽然有些理解盧俊爲何會對宋心慈死心眼了,那段有家不能回的日子,生命中最低落的時候,出現了一名溫柔似水,又知書達理的女子,彌補了心中的空虛,盧俊很難不動情。
“二哥,有件事我要同你講,”遺玉猶豫着怎麼把韓厲跟着盧氏回了長安,並且住在璞真園的事說了,“韓厲他——”
“我知道,祖母今早和我提過,”盧俊揪起眉頭,“他若真是對咱們娘好,我不會尋他麻煩。”
好是夠好的,都倒貼成那樣子了,只是流水有情,落花無意,娘她看着根本沒那意思,遺玉心裡嘀咕,嘴上道:“那就好,他們這趟也是要到揚州城來,因爲韓叔病了,才耽擱到現在都沒到。你失蹤這麼久,事關大哥,我想等娘回來,你就照實同她說吧,不必隱瞞什麼。”
“嗯。”
說完正事,盧俊才欲言又止地提起了宋家,言辭裡是有想去探監的意思,遺玉雖怕他又在宋心慈身上犯了迷糊,可也不能橫加阻攔,就給了他一塊魏王府的腰牌,又叫於通到街上找來裘二陪同他去。
盧俊前腳走,盧耀後腳就找了過來,大概是他行蹤隱匿,被一凝一華當成挑釁,三個人就在院子裡打了起來,引來不少下人旁觀,都被平霞攆走。
“小姐,不叫他們住手嗎?”平卉看着不大的院子裡三道人影對話。
遺玉端着一疊剝好的石榴將靠在門框上,搖頭笑道,“無妨,他們有分寸,正好長長見識。”
一凝一華不愧是李泰特意挑選給她的侍衛,兩人單招強,相互配合也很是默契,但盧耀顯然更高一籌,同兩人對打,也不落下風,遺玉總覺得他仍有餘力。
“夠了,停手吧。”她一句話落,三人同時抽身,都沒再纏鬥,一凝年紀小,不服氣地瞪了盧耀一眼,便和一華上前告罪。
遺玉擺擺手讓她們下去,扭頭打量了盧耀,尋着記憶,他看來很是偏愛蒼色,那一身衣衫很能勾起人的回憶。
“小姐。”盧耀的劍沒有出鞘,反手後背,對着她一低頭,算是行過禮,平卉不滿地撅起嘴,遺玉並不在意,西南一行讓她知道一名真正的劍客是有多驕傲難馴。
盧耀是被盧中植一手帶出來的,僕身,卻不是僕人。
“進來吧。”遺玉轉身進了屋子,平卉緊隨其後,她該慶幸這今時候的男女大防疏散,可以見男客,也可以大大方方地同男子說話。
遺玉很是認真地詢問了盧耀,有關盧智的其他交待,想要從蛛絲馬跡中猜測她大哥這麼一手安排到底爲的是什麼,可惜盧耀並不清楚,他只是聽命行事,盧老爺子死前將他交給盧智,盧智的命令就是讓他看着盧俊,還有——
“主子有言,若是小姐找到二少爺,就讓屬下聽命於你。”
遺玉仔細想了想,點頭道,“那你還跟着我二哥吧,保護他安全,若他需要就幫幫他。”
若是換了別人,平白得上這麼一把殺人行兇的利器,恐怕做夢都要偷着笑,但遺玉想的卻是如何爲盧俊打算,李泰必會給盧俊安排出路,她這當妹妹的更要盡心盡力。
聽見她平和的語調,盧耀盯着遺玉看了一眼,並不出色甚至有些僵硬的五官柔和一些,“小姐長大了。”
這句話逾越了身份,遺玉倒很是自然地笑應,“過罷年,再開春我就十六了。”
……
“宋家小姐同丫鬟被單獨另了一間乾淨的牢房住,她一見二公子就哭,然後叫二公子屏退了小的,兩人說有將近一個時辰的話,”襲二微微擡頭,偷看一眼遺玉面色,繼續彙報道:“也不知他們說了什麼,二公子出來後,臉上笑得奇怪,又是搖頭又是嘆氣的,還拿了五兩銀子給那牢頭,讓他們好好照應宋家小姐,小的就聽見那宋家小姐最後問他,明日還會不會來陪陪她,二公子猶豫了一下,說是後天再去。”
手指在香案上輕敲了幾下,遺玉擡頭道,“到時你也陪着。”
“是。”
“平卉。”
遺玉喚了一聲,平卉便掏了個小紅包上前拿給裘二,這分量可是有個五兩不只,裘二大喜,又衝遺玉拜了拜,後退出去。
遺玉臉色這才沉下,“我真是低估人的臉皮厚薄了。”
宋家這一回僥倖逃難,官復原職也有可能,宋家這還貪心地想求什麼?換了一個有些羞恥心的姑娘,也不會在那樣利用人,又撕破臉後,還眼巴巴地往上趕。
平卉見她不悅,連忙端茶倒水,又將削好的果子拿銀籤紮了遞上去,遺玉吃了再片,便拿籤子在盤裡戳戳戳地泄氣,李泰從外面回來,就見到她這使性子的模樣。
“又怎麼了?”
遺玉不吭,平卉少見地多了一句嘴,“二少爺去牢裡探望宋小姐了,明兒也打算去呢。”
李泰從門口走到遺玉身邊坐下,喝了口茶,不鹹不淡地道,“有何可憂,若是他看得上眼,帶回去便是。”
他說話口氣,像是帶走的不是一名尚有罪身的女子,而是一塊石頭木頭。
遺玉要是原本只有三分不悅,這會兒也被李泰說成七分,不高興地扭頭道,“宋晴嬡如此品行,怎能幫夫持家,若我二哥真娶了她,不是糟心嗎,我娘性情直爽,同這樣的兒媳婦在一起,不是受氣媽?”
“娶?”語調略揚,李泰蹙眉,側目看着遺玉,淡聲道,“你想多了,她是什麼東西。”
“噯?”
見她還沒轉過來彎兒,李泰放下茶杯,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可說出的話卻是不客人置緣:“你是本王明媒正娶的王妃,盧俊是你親兄,姻親豈可兒戲。”
這話已經夠直白,明晰當中利害,遺玉沉默了一下,忽地有些難受,她緩緩伸出手,去握住李泰的。低頭輕聲道:“我想讓我二哥娶一個真心喜歡,又能對他好的女子。”
李泰輕輕抿脣,頭一回沒有在她伸手時,將她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