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王妃從長安遷到安陽城來住,已有兩三個月,城中但凡是上點檯面的人物,都知道這回事,魏王是什麼身份地位,不消多提,頭一個月聽到信,拜帖請函就不間斷地送上門去,卻是沒聽說哪家有幸見到魏王妃本人。
這頭一羣人方纔歇了巴結的心思,沒想突然就收到請帖,魏王妃明日要在都督府上擺宴,賀生辰。
哪有人生辰宴請前一天才遲遲邀客的,這要是換做別人,準會因爲怠慢,邀不到客去,但是這魏王妃可不是別的人家,多的是人想要一睹這位王妃的廬山真面目。
其他的不多說,單憑着她是魏王爺府上獨一位的妃子,就足夠讓人好奇,更別提從京裡傳來的小道消息,有關這位王妃的種種“事蹟”。
這便造成二月十二這天,從早晨開始,都督府門前就有車水馬龍,水泄不通的趨勢,先來的全是送禮的,門房不知是否被上頭屬意過,照單全收,來者不拒,半點都不客氣。
遺玉離開宴前半個時辰,才從別院乘了馬車,姍姍從側門進了都督府,她有先見之明,若是從前門走,不定會被堵到開宴。
供她休息的院落昨日就被下人仔細地打掃過一遍,窗明几淨,花瓶裡插的芬芳枝椏都是今日新折下來的。
過完年頭一次出門,遺玉身子不利索,一進門便先去更衣,解決玩了生理問題,才舒舒服服地坐在矮榻上,讓平卉把門外候着的孫雷傳了進來。
“啓稟王妃,下官已在城中搭起六座粥棚,天一亮便開始鳴鐘施粥,只是前來用飯的災民並不多,照這麼下去,今天準備的粥飯,恐怕是要浪費。”
“你急什麼,這不是才頭一天麼,你又不是不知道正有人在四處亂抓災民,他們逃躲都還來不及,又怎麼敢光明正大地出來找吃的,安陽城這麼大,你只佔了六處,耐心些,人會越聚越多的。”
孫雷進門便規矩地低着頭,聽她這副不冷不熱的語氣,不由擡頭去看她一眼。
今日的遺玉,許是爲了慶生,從頭到腳都是精心打扮的,梳理着繁複的驚鵠髻,發上的釵環是難見的金華珠翠,奢侈十分,用黛粉細緻了眉眼,遮住了孕期的浮腫,孕中的婦人本就多幾分耐人尋味的韻味,她卻靠着一身色調過重的紫紅袖袍,繹得十足。
她額上貼着金箔粘成的花鈿,形狀似像花園牆邊隨處可見的素馨,但也只是形狀,素馨分明是玲瓏小巧的花朵,不俗不雅,甚至連香味都淡的籠統,又豈會有她這眉眼中這般逼人的貴氣。
“孫典軍還有什麼事要說?”
一聲詢問,喚得孫雷回神,他萬幸自己不是一個喜形於表的人。又垂下頭,爲了掩飾方纔的失禮,開口反問道:
“王妃可有別的交待?”
他只是隨口這麼一問,誰知道遺玉竟然應聲:
“事是還有一件,不過這會兒不急,你先去迎客,等宴會過後,再來見我。”
孫雷疑惑地又看了她一眼,便應聲退出去。
宴時將至,前庭已有不少客人提前來到,遺玉聽下人稟報,並未在意,就讓平卉去煮一壺花茶,抱了琴出來,點了調子,閒閒聽她彈曲。
就這麼着,客人一撥接着一撥來到,直至客滿,負責應待的總管派人到正房請遺玉。
一請不見,二請不來,眼看着午時過半,空蕩不見主人的酒席上漸亂,總管才滿頭大汗地親自找過來,不想會吃了守門的平霞一記閉門羹,連人都沒見,只得一句話:
“急什麼,王妃身子不舒服、要躺一下,讓他們等着去,等不及地只管走,誰留着誰了?”
…
總管自是不敢將平霞的原話學給客人聽,面對着滿園白來號貴客,只得圓滑地開腔,不提王妃遲到,只拿了桌上酒菜說事,一會兒介紹這個新鮮,一會兒講解那個來歷。
客人們不多是好脾氣,今天的太陽不大,坐在宴園中,頭頂着正午的大太陽,昨天才臨時準備出來的菜單不見得可口,等了半個時辰還不見人,一張張臉上的笑容漸漸收起,露出了不耐。
又過了一會,終於有人受不住這般怠慢,出生打斷了總管的贅述,陰陽怪氣道:
“行了,再說下去,這裡就改成酒樓飯館了。還是勞煩周總管去請一請王妃,別是她忘記院子裡還有我們這些客人。”
這說話的中年人名爲戴良,是安陽當地名門戴氏一族的族長,說起戴家,就不得不起已故的民部尚書,戴胄。
這位戴尚書,早在當年皇上還是東宮時,便爲參軍幕僚,還是因着這麼一位良相,因戴胄無子,便以兄長之子戴至德爲後人,官爵襲傳,故能廕庇戴家,成爲當地一大望族,以至於這戴式的族長戴良,便是相州的此時大人,面上也會同他客氣三分。
是故今日他堂堂一大族族長,會登門來給一個女子賀壽,本來就自覺是有寫折抵身份,等了這麼久,更不會有好臉色。
周縱觀暗捏了一把冷汗,賠笑道:
“戴公稍安勿躁,老奴這就去請王肥來。
戴良不滿道:”快去快回。“
“是、是。”
周總管連連應聲,剛一轉身,擡頭看一眼南邊畫廊口。見到人影,立馬就站住,一張老臉笑開了花。
可算是來了,再不然,他可寧願跑去廚房去躲着,也不愛這兒伺候這羣難伺候的客人。
這邊剛有客人注意到那頭動靜,正在好奇張望,就聽周總管念道:
“讓諸位久等,王妃來了。
宴上衆人齊齊扭臉,行注目禮。
就見那來時的花廊入口,前簇後擁來的人影,一羣年華正好的侍女,身子嫋娜,個個穿着樣式精美的絲衣,撐着五陽垂穗頂的,抱着銀鉤玉印壺,拿着錦團百花墊的,端着紫紗暖香爐的,遠遠 的就能聞見一股雅香,不知是八斤一錢的金額還是龍腦,識香的一嗅便知道名貴,還沒走進,就讓人見識到了氣派。
待到近了,看清被花團錦簇在當中的女主人,才知曉所謂光彩奪目,繁花迷眼,一時間都對於爲何京中盛傳魏王獨寵一妃,甚至不惜爲她得罪長孫家,明瞭起來。
然而衆人來不及過多驚歎於這位王妃的美貌,便被她對襟的長衫間明眼可見的隆起,引去全部注意。
都不是瞎子,這麼明顯還看不出來魏王妃現金有孕在身,白長一雙眼睛了。
甚至有幾人忘記禮節,直接“目送”她落座。
“諸位免禮,都請坐吧。”
伴隨着一聲不冷不熱地招呼,遺玉開始打量今日前來赴宴的客人,請柬是她發出去的,名單是從孫雷那裡要來的,不管是官大官小,統共只有一個特性,非富即貴。
可以說,安陽城上得了檯面的人物,眼下在都在這裡坐着了,只除了相州刺史因公務缺席,但刺史夫人卻很給面子地攜帶愛子到場賀壽。
她不慌不忙地把人都瞧了個一遍,一想到這裡頭不少人都靠着買賣災民在營私,本就故作冷傲的臉上,更是帶出一絲不屑,是對爲官不關者,亦是對爲人不仁者。
“今日是我生辰,然我不是個喜歡熱鬧的人,往年這個時候,王爺都會在京中大擺筵席,我抵不過他美意,每每從了。你們也見,我如今有孕在身,王爺當初正是怕在京中我被擾了清靜,才特意送我到安陽城養胎,他眼下領兵在外,我今年生辰本不準備宴客,可前日晚上做了一夢,夢中有仙人指點,我欲爲腹中孩兒積德,思前想後,還是發帖邀諸位前來,是有事相托。”
遺玉嘴上說着有事相托,面上卻一點客氣不帶,一副頤指氣使的神情,不免讓等了她大半天的客人們,心中腹誹,對她這第一印象,直接從一個美貌的女子,變成一個恃寵而驕的女人。
心裡不滿,臉上可沒幾個敢表現出來,不提她字裡行間被魏王的寵待,單憑着她那肚子,也得讓人擺出笑臉,順着她的話說下去。
“王妃有何事相托,但講給我等聽聽,只要是力所能及,下官便不會推辭。”
這應聲的,是安陽縣令,鄧文迎,這位人過中年的鄧縣令有些懼內,他現在的夫人是續絃,出自書香門第,不知從何處等來遺玉名聲,遺玉居在別院這些時日,沒少得她登門拜見求字,只是屢屢遭拒,直至今日隨同鄧縣令來赴宴,才得見遺玉一面。
這會兒鄧文迎說話,他那年紀還請輕的夫人便端莊大方陪坐在一旁,眼神好奇地望着遺玉看。
“是啊,還請王妃說說說,那仙人是囑託了何事?”
鄧縣令看來人緣不錯,他一開口,下面便接連想起迎合聲,等着遺玉發話,心裡卻在猜測,這魏王妃是賣的什麼關子。
“那仙人告訴我,說是北方今犯日盲,他有一名仙友將要南來,要我善待,成則福佑一方。”遺玉面不紅氣不喘地編着慌,天曉得她夜裡夢的最多的就是李泰,至於仙人,叫她信鬼還差不多。
但她說的有模有樣,容不得人不信,何況這本就是個信神誦佛的年頭,衆人面面相覷之後,多有動容,鄧文迎又問:
“既然這樣,那仙人可又說,這位貴人是誰?”
遺玉搖頭,“沒有。”
“是男是女?”
“不知。”
席間有人爭問:“那可說什麼徵相?”
“也沒有。”
衆賓客暗皺眉頭,這沒名沒姓,又不知長相,連是男是女都摸不清楚,那怎麼找?
戴良早就坐得不耐煩,所剩不多的好脾氣一點點被磨沒有,見遺玉說了半天全是廢話,不禁笑着出聲暗諷道:
“呵呵,看來咱們安陽城是沒有福氣,享王妃這福夢了。”
遺玉瞥了他一眼,結果平卉遞給來的蜜酒沾了一小口,清了清嗓子,道:
“正是如此,我才借生辰邀請諸位前來,夢中仙人雖沒有提貴人姓名,可卻告訴我,他是來自北方,我於是聯想到最近北方遭旱,不正是仙人所說日盲之相,災民南流,說不定他那位仙友便混跡在北來的災民當中,已經到了安陽城呢。”
衆人一愣,這怎麼說着說着,就扯到了災民身上?
說了半天,遺玉總算把話帶到正題上:
”我是想,寧肯錯百,不可漏一,前日夢醒,便安排了人手在城中施捨粥飯,今日邀請諸位前來,本意就是想借諸位之力,在城中施捨,一齊來接濟北方災民,在城南荒地造舍,將他們安頓下來,萬一有幸帶到這位雲遊得仙人,得她青睞住下,造福一方,也算是爲我這腹中的孩兒積德。'
遺玉說完話,下面便啞了聲音,全不見方纔的逢迎附和,她也不着急,依舊是高高在上的地睥睨着滿園賓客。
安陽城就那麼大點破事,關於買賣災民,誰人心裡沒個數,她坐在上位,留意着他們此刻的神態,誰人皺眉,誰人心虛,誰人閃躲,一目瞭然。
戴了玉鐲金扣的左手輕輕撫在腹上,她目光散漫地劃過人羣,不經意對上一雙似驚又怔的眼睛,挑了挑眉,便轉開目光,將縷金的酒樽放下,伸手讓平卉扶她起來。
“此事便勞煩諸位幫手了,我身子不適,先行離席,酒水還多,諸位請慢用。”
這算是強加了任務給人頭上,容不得人推拒,不理會衆人的愕然,遺玉慢悠悠走到席半,才似想起什麼,停下腳步,半轉過身,突然變了臉,拈起一抹冷笑:
“忘了講,也不曉得是不是訛傳,我聽說城中有人亂抓災民充公,連逼良爲娼的勾當都敢做。
這幾日我會派人在城中巡查,最好這話是訛傳,若不然,誰冒犯了我那北來的貴人,不管是有心還是無意,一旦被我發現,莫怪我不講情面。”
丟下一句警告,她佛袖而去,留下滿座臉色或青或白的客人。
孫雷自覺地低下頭,捏着酒杯的力道發緊,別人許是不懂她這麼大費周章到底是想做什麼,他心裡卻已經有了猜測。
這女人、這女人竟是真敢插手這安陽城裡最扯不清的髒事,她竟真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