邁爾斯即使是一臉開心愉快地吃了一桌的川菜,依然沒有忘記自己的糖三角。
“我想要的點心呢?”酒足飯飽之後,他擦着嘴問自己的翻譯。
翻譯很想回贈他一雙死魚眼。
在頂級川菜廚師的面前居然想吃北方一種上不得檯面的點心,哥們兒,您天生打臉屬性滿點吧?
邁爾斯可不懂什麼大師啊派系啊之類,在他看來這位號稱華夏頂級廚師的人一定會做cici會做的簡單點心,既然自己有了要求,他也會做,那就不應該有不做的情況出現的。
說好的讓人“賓至如歸”的宴席呢?
在廚房裡的黎端清沉默不語。
在他身旁的十幾位幫廚面面相覷。
糖三角?做起來是真的簡單,白麪糰子包紅糖,廚房裡這裡的麪糰都是現成的,紅糖這種東西也是肯定都有。
可是問題並不在於他們這些人包不包的出來,而是他們能不能包。
如果說上河幫的川菜是一座塔,黎端清就算是塔尖上的那一批人,當年他即使是回到了錦城也是榮歸故里,帶着名動京城的招牌掛着復興川菜的旗子,開創了天府樓這個二十多年的高檔川菜裡的老招牌。
從高價賣川菜的那一刻起,黎端清就在某種程度上被他自己或者一些人捧上了神壇。
蜀地那些老店老館子裡的老廚子們都有着絕妙的手藝天賦的調味,可是川菜本身就有那麼一點的“巷子氣”,大盆的魚、大塊的肉、食材的價格多低廉也就讓菜品看起來沒有那麼的高大上,在包裝自己包裝品牌這一方面,他們跟從富貴窩裡打滾出來的黎端清差的太遠。
這點差距在商品化的社會裡顯得格外的明顯又刺眼。
所以,黎端清和那些崇拜他的人從沒想過,他會遭遇到今天的這種窘境。
做,傳出去就是砸了天府樓的牌子,黎大師被人點名做了一道北方最普通的麪點。
不做……爲了給自己的父親搭架子,八萬八的金帖早在黎端清接單的時候已經被他的兒子把消息傳遍了全城,在這個萬元戶還勉強挺胸擡頭的年代裡,這個價格已經能稱得上是高價了。
換言之,半個錦城的人都知道今天黎端清要做一桌出手就值八萬八的菜。
黎端清是誰,歸根結底,哪怕被人喊一萬聲大師,他還是一個廚師,做了廚師就要尊重客人們點菜的權利,你收了別人的錢,收了別人的帖子,到頭來爲了個糖三角就說不做,往時髦了說是沒有職業操守,往老話裡講那是自己砸了“廚師”二字的招牌,連個“廚師”都當不了,怎麼能當得了“大師”呢。
一個外國客人簡單的要求,就讓黎端清陷入了這樣的絕境。
其實他真的很想挺直腰桿說自己退了帖子不做菜,但是他的三兒子剛剛支支吾吾地跟他說,那八萬多裡面的六萬已經讓他的長子要去週轉了,酒樓裡剛剛結算了一個月的材料錢和薪水,現在真的拿不出八萬八了。
退錢,他都退不起。
就爲了個糖三角,黎端清扯了一下嘴角,他自己都覺得自己實在是可笑,挺不起腰桿,舍不下臉面,像是個小丑。
做,還是不做?
他做了,也不是他做了,是他讓他的兒子做了,發酵好的麪糰裡放上紅糖和花生碎,包起來之後做成鯉魚的樣式再上鍋蒸熟。
中年男人做的時候眼神瞪着麪糰幾乎要瞪出火來,這一籠東西,就是他們天府樓從未經歷過的恥辱。
有點不耐煩的邁爾斯無聊地聽着兩邊的商人用着他聽不懂的語言你來我往,等啊,等啊,終於聽到了廚房傳來消息說他要的點心正在做。
年輕人生來多情的目光轉向了天府樓的外面,這個酒樓位於錦城的老城區,古香古色的樓宇外面是一條環繞舊城的河流,河邊有繁茂濃綠的樹木,也有一些建築。
此時的錦城中午的溫度依然帶了一點暑意,有人就坐在樹下架起了小方桌和小藤椅,四人一桌,旁邊再有兩兩三三觀戰的閒人,再有人拎着大茶壺從茶館裡走出來給他們倒上了茶,他們就開始了華夏人們最喜聞樂見的智力遊戲——搓麻將。
邁爾斯看着他們的四人一桌偶爾呼喝的樣子很有意思,不自覺地就趴在了窗邊。
“他們在做什麼?”
“打橋牌。”
“哦……”
邁爾斯似懂非懂地應了一聲,這座城市很美很有趣,無論是寂靜的河流還是那些生活氣息濃郁同樣也悠閒安逸的人們,都讓邁爾斯覺得這座城市裡充滿了“情/趣”。
“很浪漫的城市。”在這一刻,他意識到這個國家就是那個女孩兒出生長大的地方,這裡的人們有着和她同樣的膚色和髮色,骨子裡有着和那個女孩兒一樣的東西吧。
他看着外面那些打牌的人,終於忍不住掏出了手機,撥通了泰勒夫人的電話。
“早安!美麗善良每天都更加高貴可愛的泰勒夫人,我是邁爾斯,麻煩您幫我叫一下cici小姐。”
他想跟那個女孩兒分享他在她的祖國的見聞,這座有趣的城市讓他有很多的疑問和想法,對於這個城市,這個國家,這個女孩兒。
這一天是週末,抱着貓出去買菜回來的沈何夕正好路過了泰勒夫人的窗臺前面,就接到了這樣的一個電話。
“cici!我現在在華夏,我到了一個很棒的城市叫jin…………g。”
聽着邁爾斯的聲音,沈何夕看了一下時間,早上六點半,好吧,她早就習慣了這對奇葩表兄弟的各種奇葩表現了,浪漫的邁爾斯早上六點多打電話給一個單身女性分享路途見聞根本就不算事兒。
不過……錦城啊。
沈何夕對於那個自己生活過幾年的地方還是很有感情的。
“有一條路叫天街坊,它最東邊的巷子裡面有一家店做老麻抄手很好吃。”被邁爾斯提起了興致,沈何夕到底沒忍住,開始和這個吃貨分享起了錦城的美食攻略。
“ti……an?”對於華夏語程度僅限於“你好”、“謝謝”、“再見”、“沈何夕”這幾個次的邁爾斯來說,這些地名簡直是天書一樣讓人難以讀出來。
他乾脆開了公放,讓他的翻譯在旁邊用中文記錄。
沈何夕並不知道邁爾斯現在正在天府樓裡吃着黎端清親手做的菜,她抱着小墨跡開始細數了錦城的美味。
“錦城邊上有一家東西很好吃,但是不知道你能不能吃,是兔子頭……嗯,小兔子的腦袋,麻辣味道的,味道很不錯。”
邁爾斯綠着臉還是讓翻譯記下來了,即使不吃,他也想去看一看的,其實腐國人吃兔子,但是單獨吃兔子頭,他還真沒嘗試過。
隔着電話沈何夕也能想到邁爾斯現在有多麼糾結,她輕笑了一下,點了點小墨跡的鼻子,既然邁爾斯找了個懂中文的來記錄,那她乾脆就說中文好了。
“傷心涼粉有幾家做的不錯的,其實最好吃的地方是起源地啦,就是離錦城有點遠,你可以去……”
翻譯聽着女孩兒巴拉巴拉地對錦城的小吃如數家珍,心裡默想着這位小姐是個什麼來歷,連這幾家涼粉裡面不同的芥末配比都知道,這也太玄乎了吧?
不過……好幾家店他都沒去過,記下來可以帶女朋友去,這麼一想,翻譯先生的態度立刻端正了幾分,讓聽不懂中文的邁爾斯更着急了起來,記錄了那麼多,幾家好吃啊,一定很好吃吧?
cici小天使我愛你!邁爾斯盯着自己看不懂的文字,眼裡都是粉色的小氣泡。
那邊聊完了正事的兩個商人轉頭看向這兩個人對着電話記錄的樣子,正奇怪着,就聽見了手機公放出的女孩兒的聲音。
“……那家無名小店的冒菜特別好吃,冒牛肉一定要點的,湯底很棒,點菜的時候寧肯多點不能不夠吃,不然你爲了一點菜重新排隊太浪費時間了。湯料裡放了牛骨、雞架子燉出來的是鮮湯,老滷裡面有醪糟汁、牛油、豆豉,炒料也用的是上好的特產豆瓣醬……”
遠圖集團的老闆面對着一桌珍饈聽着那個女孩兒細數着冒菜裡的配料,還是沒忍住吞了一下口水。
知名汽車集團的華夏區負責人也是個華裔,聽着那些食材,他也有點把持不住。
在那個女孩兒的描述裡,他們似乎已經穿過了那些巷子,看見了那些冒着熱氣的店鋪,熱辣辣的紅油湯裡碼放着整整齊齊的食材,一層藕片、一層土豆、一層牛肉、一層又一層……全是味道相似又不同也同樣讓人難以自持的熱辣美味。
“河邊那家店一定不能錯過的有牛肚啊、鴨腸啊、鴨血啊、千張啊……”沈何夕說了一會兒,自己先覺得餓了,抱着貓,拎起菜籃子,她很痛快地對面的吃貨告別,決定回去自己給自己煮一份冒菜來吃。
牛肚什麼的是沒有了,但是冒牛肉加點土豆白菜還是沒有問題的。
讓黎端清滿含屈辱的糖三角端上桌了,桌上的人們卻正在面對着一份有些潦草的記錄想入非非。
無論是否美味,這個糖三角已經被他們拋諸於腦後。
“……我們還有半天的行程,下午去嚐嚐這家冒菜怎麼樣?”那位高大上的華夏區負責人終於忍不住開口了。
遠圖的老闆立刻接話:“沒問題,我知道怎麼走,咱們還可以順便去嚐嚐這家的涼粉……”他拿起筆在一行字上面畫了個圈。
“那這家我們能不能加入行程呢?”
剛剛商場上不動聲色的你來我往現在已經全然不見,昂貴的午餐沒有消泯他們之間的防備和利益分割,但是現在他們打算一起去尋找美味,兩個人之間的距離就瞬間被拉近了。
邁爾斯用手託着腮幫子,今天吃完了錦城他就要去鳥不拉屎的沙漠參加拉力賽了,好想念cici做的美味啊。
……
幾個小時之後,黎端清一個人獨自站在廚房裡,面對着那一盤無人問津的糖三角。
姓沈,真的是沈抱石的後人?
難道沈抱石把自己趕出了京城還不夠,現在是要逼得自己走投無路麼?
老人拿起自己的菜刀,他的廚藝是不如沈抱石天賦十足也不如徐漢生始終如一,儘管他們付出了一樣多的努力,他還是三個人裡面最弱的那一個。
幾十年前,當新時代來臨的時候,黎端清就知道自己的機會來了。
他有一個寧死不屈的父親,有似錦樓出身的背景,他一定能爬的比所有人都高。
在廚藝上才華橫溢的沈抱石根本無心在京城紮根,熬湯就能熬出頭的徐漢生有一個懦弱的“灰色”父親。
他們廚藝都比他強又怎麼樣,還不是都不如他。
他一直這麼想着,即使是被趕出了京城,他還是這麼想着的。
可是現在他心裡有隱約的不安,這種不安讓他竟然覺得畏懼和惶恐。
這位老人的廚房裡有一個竈王爺的造像,安放在神位上。
被人稱爲一代名廚的黎端清,從來不敢擡頭去看那個位置,因爲,他親手在那個造像的後面放了一個牌位。
這是一個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秘密。
知道俞師父在海里溺死之後,黎端清當天夜裡就立了一個牌位。
從京城到錦城,他從來沒敢正面去看它。
現在,他覺得那裡似乎有一雙眼睛,正看着自己。
那個假冒我說四更的傢伙!你給我粗來唱國歌!
假期的忙碌即將開始,明天的更新還是有的,你萌一定不知道爲了能碼字我和我麻麻簽署了多少不平等條約……_(:3∠)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