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老人的突然出現讓整個房間裡原本平淡交談的氣氛蕩然無存,加上一個給徐漢生推着輪椅的光頭裴板凳,看起來竟然有點像是電影裡的黑社會談判。
哈特先生和哈特太太坐在一邊,三個老人和沈何夕坐在另一邊,剩下一個裴板凳很自覺地站在自己師父的後面。
沈何朝因爲被何勉韻死死抱着不放,正好坐在兩撥人的中間。
剛剛在沈家的後廚房力一堆人堵在一起研究那幾個老外是什麼來歷,到頭來還是在外面吃飯的茶社老闆知道的更多一些。
畢竟是幾十年的老街坊了,低頭不見擡頭見,很多事情彼此間根本是瞞不住的。
於是,包括兩個老頭在內,在沈家的廚房裡的所有人都聽了一出先有“拋家棄子”,後是“哭尋兒子”的大戲。
華夏的社會輿論對於女性偶爾格外的寬容——當她們成爲母親之後,當然,更多的情況下是極其的嚴苛。
對於一個母親,人們只有在一種特殊的條件下才會吝嗇於去給與一點的善意和體諒。
那就是拋棄了自己的孩子。
在這些看着沈抱石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兩個孩子的老街坊的眼裡,何勉韻就是這樣一個完全不值得原諒的女人。
所以正川雄一和徐漢生纔會在此時拋下廚房裡的事情跑來給沈抱石撐腰,生怕他們的老夥計再在這個女人身上吃了虧。
正川雄一向哈特先生做自我介紹:“我是、沈抱石的大哥,是兩個孩子的、大爺。”
沈何夕老老實實地如實翻譯了。
“華夏有句話,叫長兄爲父,作爲沈抱石的家長,我想知道這位女士……”老人用手指了指何勉韻,“是來做什麼的。”
哈特先生站起身對這位威嚴的老人行了一個禮:“您好,沈老先生,我的妻子來華夏是想來看看她的兒子和女兒,同時我們希望能找到方法治好她兒子。”
哈特先生看向自己一直坐着的妻子,表情有些無奈。
沈何夕翻譯完之後,沈何朝扭頭看向何勉韻。
她是那麼慈愛地看着他,目光裡滿是曾有的溫柔與疼愛,和他模糊的記憶裡是那麼的相似。
在一瞬間,沈何朝想問她,爲什麼一直這樣看着我的您會狠心捨下我和小夕離開,但是他沒有。
這個答案對他已經不再重要,他的世界沒有那麼大,去裝下一個曾經拋棄他又想來找回他的母親。
雖然弄清楚這件事,花了他很多年的時間。
【謝謝您回來看我,我很好。】
他在小本子上這麼寫着。
這樣怎麼能叫“很好”?不能說話怎麼能叫很好?何勉韻想反駁自己的兒子,結果還是忍住了,在小夕的身上她已經犯了的錯誤,現在面對大朝她絕對不能再犯第二次。
就像她丈夫說的那樣,這兩個孩子的人生經歷她如果不能感同身受,那也就沒有資格去強制要求他們爲了自己改變自己的人生。
“別再犯錯誤,把他們當成亞瑟和凱瑟琳,去傾聽和體諒。”她對自己說。
殊不知剛剛的那句“如果”,已經讓聽見的正川雄一和徐漢生對她心生不滿。
在這兩個老頭看來,小夕的這個母親這麼多年對兒子不聞不問突然回到華夏,就是別有所圖,還要指責自己的老兄弟,簡直是讓他們忍無可忍。
“小夕,我記得、那個金髮洋人跟我說過,你願意去錄那個節目,就是爲了、找人治好不會說話的人。”
他看向沈何夕,艾德蒙以爲正川雄一是從小看着沈何夕長大的血緣長輩,所以特意找了個時間打電話給他摸底,通過正川雄一的那個翻譯,他們聊了半個小時。
當正川老爺子聽說了那句“給不會說話的人找醫生”的時候,他就知道沈何夕這個鬼精鬼精的小丫頭是想治好她的哥哥。
現在他把這件事兒講出來,讓在座的人們都震驚了,他們看向這個再有兩天才滿十八歲的女孩兒,想不到看起來清瘦文靜的女孩兒會用這樣的方式關心着自己的哥哥。
沈何朝摸了摸妹妹的腦袋:
【大爺說的是真的?】
“是,我是去做了一個節目,那個製作人人脈挺廣的,我才加了這麼一個附加條件。”
沈何夕覺得現在大家看自己的眼神有點像是各種:“老懷欣慰”、“你長大了”、“沒想到這麼乖巧可愛”、“好孩子”、“我從前看錯你了”之類的八點檔電視劇裡的眼神,弄得她真是十二萬分的不自在。
“問題是我哥哥不肯治,我跟他說了好幾個月了,他一直堅持不肯治。”
快點轉移焦點吧,別再盯着我了,你們這樣我很不舒服啊。
老芯子的姑娘對這種顯得自己金光閃閃的氛圍是極其地適應不良。
何勉韻此時的心情非常地複雜,她一直以爲沈何夕的那份工作是出於少女的虛榮心,沒想到竟然是因爲這樣的原因。自己的女兒,心裡裝着這樣的秘密,行動上又這樣的目的,可是她一個字也沒用透露給自己。
作爲一個母親,她只覺得心裡空落落的。
到了這個時候她終於明白了她丈夫的告誡,她連自己相處了一年的小夕是個怎樣的女孩兒都沒有看清楚,又怎麼能知道自己的兒子到底想要什麼呢。
這麼一想,何勉韻又想起了剛剛兒子不願意讓自己去摸他的臉,小夕從見面到現在除了叫自己一聲媽媽再沒有和自己單獨說過一句話。
這兩個孩子的心,她是不是就再也挽不回來了?
這樣一想,她的整顆心都疼了起來。
沈抱石瞪向自己的一臉平常的孫女,忍不住拍了桌子:
“這麼大的事兒你怎麼不跟我說?你一個小姑娘在國外還跟人談交換談條件,還做什麼節目,萬一被人騙了怎麼辦?那些醫生你是怎麼問的,你自己一個一個去找的?你得多累?你怎麼就不能跟我說一聲,哪怕我多給你點錢讓你去的時候打張飛機票也行啊,你怎麼就這麼倔?!”
沈何夕從來不怕老頭拍桌子,看他激動成這樣,她安撫地摸了摸自家老爺子的肩膀:“我是打電話問的,只有這一位確實有把握的還離得近的我去看了一下,去的還是他在醫院的辦公室。那個工作是蘇仟幫我談的合同,她在那兒還是吃不了虧的。不生氣不生氣哈。”女孩兒特地隱去了在認識艾德蒙之前她幾乎跑遍了整個腐國的那段經歷。
沈抱石還要念叨兩句,看見自己的孫女難得在別人面前這麼給自己面子,他輕咳了兩聲就這麼糊弄了過去。
女孩兒在自己爺爺的手臂上輕撫了兩下,臉上一派的孝順可愛溫柔體貼,就是那個動作跟她給小膩歪順毛的時候幾乎一模一樣。
發現了這一點的沈何朝忍不住輕笑了一下。
三個人之間這樣的互動讓整個隔間裡的溫馨氣氛頓時濃到化不開,不管怎麼看,都讓人覺得這纔是真正的一家人,有爭執有關心有安撫……也有快樂。
何勉韻五味陳雜地地看着這一幕,她當年離開的時候,沒有想到過,有朝一日她面對這樣的情景應該怎麼辦,或者說,她離開之後的這些年,完全沒有對自己的兩個孩子在華夏能夠生活幸福的預期。
這裡對她來說是充滿噩夢的泥潭,不管是怎樣的眷戀與疼愛,在遭遇了這裡的灰暗無奈之後她都捨不得去觸碰和提及。
現在她問自己:
如果沒有對孩子的好的期許,作爲一個母親,怎麼捨得離開。
如果認爲華夏是一個痛苦的囚籠,她作爲一個母親,怎麼捨得把孩子留在這裡。
答案,是自己對自己的沉默。
然後終於明悟到了她自己自私到自己都感到可怕的地步。
對很多事業成功,生活幸福的人來說,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並不是他們失去了自己的一切財富,而是有一天她自己扒掉了自己裹在外面最光鮮亮麗的外衣,然後終於正視到自己一向義正言辭唾棄的東西其實一直都在自己的內心深處,如蛆附骨。
何勉韻不知道自己能再說什麼來表達自己多麼地愛護自己的兩個孩子,她鬆開抱着沈何朝的手,小心翼翼地問:“大朝,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爲什麼不願意治好自己呢?”
沈何朝搖了搖頭:
【我有喜歡的事業,也有爺爺和妹妹,能不能說話對我來說無所謂。】
“可是對我們來說很有所謂,我們希望你能自信地自己對別人介紹你的菜,我們希望你嫩如果往外走的更遠,不會因爲這點能夠治好的小缺陷而被人誤解甚至傷害。你明白麼?哥哥?”
說出這段話的人是沈何夕,她看着自己的哥哥,“我再也不會因爲有一個不會說話的哥哥而難過,但是我難過別人可能會更難理解你,你理解我的意思麼?”
她哥哥的回答是微笑摸頭來一套。
【我懂的。】
從聲音上來看,這段對話更像是沈何夕一個人的獨角戲,只是沈何朝的表情是那麼的專注和認真,讓人能夠清楚地“看”到他聆聽的態度。
何勉韻看着自己的一對兒女,完全插不上話,或者說,這件事其實自始至終根本不需要她的態度和努力了。
作者有話要說:繼續碼字去,晚上十點如果有更新大家就看,如果沒有那就明天看~揮揮小糯米的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