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參水,歐雲聽說過這個名字。
問機閣中典籍記載,這李參水無父無母,自幼由山中猿羣哺育長大,後來被前代師祖解救教化。其人溫柔敦厚,天資聰慧,修行法門更與別人不同。
每逢閉關破境的緊要關頭,李參水便遁入山中,與猿猴爲戲。到了朔望之夜,便尋一幽靜深谷,在懸泉之畔打坐參悟。及至出山之時,每每修爲大進。
按書上說的,這李參水年紀輕輕已初窺太乙散數。
然而想是慧根天妒,李參水不到三十三歲便受了風災,坐化於凌絕峰小石山腳下一處石洞中。
死前在石壁上只留下八個字——“闢裡微塵,福地洞天”。後人感懷其事,便將那石洞命名爲“石猿洞”。
李參水?和我有什麼關係?難道真的是因爲自己的事惹得師祖靈位不安?
歐雲登時汗毛豎起,只覺後背有如針扎一般,連忙整肅衣袍,對着靈位作了個大揖。
“小子無知,違背先祖遺訓,實是事出有因,萬望師祖體察庇佑。”
言畢,畢恭畢敬燃上了三支奉真香,正待奉進香爐,忽然感到腕下一陣灼痛。
“嘶~”。歐雲抽了一口冷氣。
原來那爐中幾簇香火還未燃盡,歐雲一心只惦記那道奇異的金光,未曾想竟被那香火在腕下燎了一着,起了個大泡。
“果真是師祖顯靈了嗎?”
在問機閣從小耳濡目染,歐雲也曾聽說過師祖顯靈的故事。但那也只是沒有根據的傳說,當不得真。何以今天正巧在這時候給燙了一下?
歐雲不敢怠慢,吃着痛把香插上,纔來得及細看。
果然,正在腕下太淵穴處,紅彤彤起了一個大泡。
再看那靈位,金光積蘊愈發濃厚,宛如波浪翻涌,似要傾瀉而出。
此時一陣清風穿堂,殿上燭火翕動,歐雲感覺腕下的灼痛舒緩了許多。
但陡然間,一陣威壓從天而降,歐雲肩上彷彿有千鈞重擔,好似被一隻從天而降的無形巨手死死按住。
殿中原本旺盛的燭火,此時竟然瑟縮如豆,像是是被什麼東西壓制着。
歐雲單膝跪地,強撐着身體,朗聲道:“參水師祖,今日之事,皆由歐雲而起,若有罪責,歐雲願一人承擔,切莫傷及無辜之人。”
一瞬間,歐雲腦中閃過謝亦明的身影。
但大殿之中一片空寂,無人迴應。
隨着靈位之上的金光愈積愈濃,一股力量逐漸浮現,由外而內牽引着歐雲擡起右臂。
手腕上,灼傷的血泡已然消退,太淵穴處留下一個暗紅色的印記,直指李參水的靈位。
霎時間,靈位上涌動的金光好像找到了歸宿,從牌位上激射而出,猶如汩汩的江水,涌向歐雲的太淵穴,迅速佔據全身經絡,猛烈沖刷着四肢百骸。
啊!!!
歐雲連聲痛呼,體內彷彿烈火烹油一般,灼熱難忍,但身體仍被禁錮着,難以挪動分寸。
“大約是我違背祖訓,合該受此責罰,今日怕是走不脫了。”
歐雲使出渾身力氣,但越對抗,這股力量越強大,彷彿生了根一般,牢牢盤踞在歐雲的經絡之中。
胸中翻江倒海,一陣氣血激涌。歐雲“哇”地一聲,吐出一口鮮血,頓時覺得胸腹之間暢快多了。
那金光彷彿在歐雲體內站穩了根基,餘韻慢慢收束,漸趨柔和,束縛着歐雲的力量也逐漸消散。
李參水的靈位失去光澤,重歸於古樸。
歐雲癱倒在地,渾身連一絲力氣都不剩,竟不知此刻自己是生是死,恍惚之間,眼前閃過一個奇異的畫面——
一隻巨大的白色猿猴,被數條粗如鎖鏈的麻繩緊緊綁住,動彈不得,掙扎之間狂怒不已。
白猿身後,一名身形健碩的中年男人,白衣披甲宛如神兵天降,劍鋒直斬那猿猴脖頸。一時間,哀鳴之聲震悚山谷……
歐雲再也堅持不住,眼前一黑,昏迷在地上。
……
翌日。
小子,小子,醒醒。
誰在說話?
正是沉夢正酣,腦中卻傳來一個低沉的中年男人的聲音,歐雲不由得悠悠轉醒,發現自己已然躺在問機閣的塌子上。
昨天是怎麼回事?歐雲扶着額,努力回想着昨天發生的事。
“小子,你醒了?”。
腦中陡然傳來的聲音,嚇了歐雲一個激靈,但環顧四周,閣樓中並無一人。
誰在說話?
“我!你第二十四代師祖爺爺,李參水!”
“李參水,你可別逗了,參水師祖都羽化上百年了。你要是李參水,那我還是上清靈寶天尊呢。”歐雲笑道。
“問機閣不是你裝神弄鬼的地方,快現身吧,一會兒戒持院的師兄們來了,便由不得你分辯了。”
“哼,年輕人,昨兒還在我靈前作揖,怎麼今天就幹起這數典忘祖的事兒了”。中年男人的聲音有些慵懶。
“跟你這樣的榆木腦袋一時也解釋不清,也罷,你閉上眼,便能瞧見我了”。
歐雲將信將疑閉上眼睛,雙目之中一片混沌。但見那片混沌逐漸盪滌清澈,有如夜色之中的湖水,幾縷紫氣逐漸凝結,幻化成一個虛幻的人形。
容貌雖模糊不清,但看身形體量,正與畫軸中的李參水神似。
“這……”
似乎感受到歐雲心中的疑惑,中年男人的聲音解釋道:
“百年前我坐化於石洞之中,僅餘一絲靈識在凌絕峰上游蕩,爲的是有朝一日能重塑肉身,再求大道。我瞧昨日機緣已到,便使了個法子,灼破你太淵穴,在你經絡之中紮下根來。”
歐雲心念一動,腦中便迴盪起自己的聲音來:
“什麼李參水,若你真是參水師祖,也早該明白,死者蘇生,從古以來便是未有之事。”
“你若是什麼心有不甘的遊魂,可去求觀裡的若木道祖,或是觀星臺的燭星臺主,或是永樂宮的通邵宮主,這些道行參天、俯瞰當世的大德之人,想必有救你的法子。”
“凌絕峰上,數我最爲愚魯,怕是幫不上你什麼忙。”
“那幾個蠢材,難堪大用,倒是你,有幾分意思。”
“我?”
歐雲一頭霧水,也不知這李參水道行究竟有多深,競對當世幾位頂尖的人物不屑一顧。
“對!就是你。”
“你昨日在演武場上能保住小命,是因爲你體內有一股強大的靈力在保護你。別人不認得,但卻瞞不過我,那便是本門至正至純的無上功法——御靈訣。”
“昨日?那不是因爲幾位長老合力,再加上魯裕青他及時收力,我才得以倖免於難嗎?”
“你雖熟讀經卷,卻不知如何掌控道術。”
“靈力如箭,殺意如弦,若箭在弦上,便不得不發。強行收力,必然遭其反噬。輕則經絡盡碎,重則神形俱滅。那魯裕青視修爲道行如命,怎會爲你冒這樣大的風險?”
聽李參水如此一說,歐雲想起來,昨日魯裕青那一掌,確實不像主動收力,反而像是被什麼東西阻滯化解了。
“再者,數位師祖同時出手,那魯裕青的修爲也着實不低,這數股力量在你體內交纏衝擊,便是千年頑石,也要在片刻間化爲齏粉,何況你這肉體凡胎?怎的偏你毫髮無損呢?”李參水繼續說道。
“你是說,是御靈訣在關鍵時刻替我化解這幾股力量?”
李參水沒有回答歐雲,反而繼續自顧自道:
“從我接觸到你,便覺得十分奇異,這股御靈訣的力量盤踞在你全身經絡之中,既像是在保護你,也束縛着你,其靈力之渾厚雄壯,便是現在的我也只能因勢利導,難與之對抗。”
聽了李參水一席話,歐雲更覺不解:“荒雲觀裡無人不知,我天生根骨孱弱,沒有慧根,更無心尋仙修道之事,怎的有人要給我下咒?。”
“根骨孱弱是實,沒有慧根卻也未必。你若真是天資愚鈍,便是再強的咒術,也早該消散了,不會盤踞在你經絡之中,聚引天地靈氣近二十年,這是多少修仙之人求之不得的福分。”
對歐雲體內這股力量,李參水絲毫沒有掩飾。
“師祖若是看上這御靈訣的力量,大可直言。我的天資,我自己是知道的”。
在荒雲觀中近二十年,雖時時有長老和師兄姐們的庇護,但明裡暗裡,歐雲也受了不少譏諷。
畢竟他是這荒雲觀裡唯一的“白丁”,也早已接受了自己沒有慧根的事實。
“哼,妄自菲薄的蠢材,你體內的御靈訣雖靈力深厚,卻也遠不及我所用之萬一。古人云:絲蘿喬木,各取所需。我尋上你,自是有用得着你的地方。”
歐雲一時語塞。
對修道之事,他實在提不起什麼興趣。若能守在問機閣中抄一輩子經書,做一隻閒雲野鶴也挺好的。
只要能在人羣中,遠遠地看着謝師姐便足夠了。
彷彿與歐雲心意相通一般,李參水似乎聽到了歐雲的想法。
“呵,你也是個有情有義之人。你謝亦明大師姐,固然是龍章鳳質。但你能得我李參水青睞,自然也絕非凡品。有我從中襄助,你若想名揚天下,與謝亦明比肩,不是什麼難事。”
聽他這話說得輕描淡寫,歐雲只當他是自吹自擂。
名揚天下又如何?
他自幼養在荒雲觀,對俗世知之甚少,養成了淡泊的性子,於身外的名利,自是不屑一顧。
可想到能與謝師姐比肩,歐雲心底便不由得泛起波瀾。
“年輕人,修行之事,不能強求。人事多有錯迕,改換命運、問道蒼天,這樣的機會不是誰都有的。你若想通了,可來夢裡尋我。”
言畢,李參水的身形從混沌中消散而去。
歐雲從朦朧中睜開雙眼,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門外傳來。
“歐師兄,你可在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