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兵離開,步兵離開,戰鬥後依然活着的人都離開了。濃重的血腥招來了大片的寒鴉,它們起起落落的鼓譟着,好像故意不讓這塊戰火紛飛的土地,有片刻的寧靜。
太陽依舊按照它的軌跡,慢慢的向西滑落,暮色降臨,倦鳥歸巢,野地裡飽受喊殺聲驚嚇的田鼠,小心翼翼的爬出洞來,打算填飽飢餓的肚皮。悶雷一般隆隆的蹄聲再次傳來,小東西一溜煙的逃之夭夭了。
重回失敗之地,恥辱之地,完顏宗弼的神情並沒有太大波動,他也沒有奢望岳家軍會留在這裡,等他帶着大軍回來報仇。其實突遇完顏雍和夏金吾,也純屬意料之外。
天色漸暗,敵軍動向不祥,大金騎兵安營紮寨。一通忙活後,完顏雍在營地邊找到了眺望出神的完顏宗弼。
“三伯,酒菜已經準備好,您老人家吃一點。”
伯侄兩個並肩向回走,偷看着伯父的完顏雍不禁有些難過。幾天不見,三伯好像一下子蒼老了許多,原本健碩挺拔的腰身,竟然已經有些微微的佝僂,想必剛剛發生的這一場慘敗,對伯父的打擊是相當巨大的。
雖然不想再提,可是在完顏雍心目中,三伯遠比郎父更像是自己的父親,儘管這位三伯很粗魯,很兇殘,但完顏雍還是覺得他是自己最親的親人。
“三伯,勝敗本是兵家常事,您不要過分傷懷了。整個戰役纔剛剛開始,解不了臨洮之圍岳家軍是不會走的,咱們還有機會。”
“呵呵,仨越來越會說話了。”完顏宗弼拍拍侄兒肩頭,笑得很欣慰。也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他的夢想,一多半是爲了眼前這個不是兒子,卻勝過骨肉的孩子。他平生最大願望莫過於,有一天能親眼看到完顏雍黃袍加身,君臨天下。
“勝敗無常,是那些無能之人,找藉口安慰自己的蠢話。勝就是勝,敗就是敗了,如果找不到失敗的根源,下次還是敗,根本沒有反敗爲勝機會。”
完顏雍微微一怔,暗想,自己還是小看了三伯。像他老人家這樣戎馬多年的名將,怎麼會執著於一場轉瞬即過的勝敗,伯父現在想得更多的,應該是失敗表面下更深層次的東西。
完顏宗弼輕輕嘆了一聲,悵然道:“回頭想想,被岳飛馬步兩軍夾擊,我還能帶着兩千人活着離開,也不算丟人。只是我怎麼也想不明白,你老子在後面緊追不放鬆,岳飛怎麼還能派出騎兵?真是讓人泄氣,我們兩兄弟竟然鬥不過一個岳飛!”
“岳家父子三人,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完顏雍笑着,變相的提醒伯父,岳飛可不是一個人。“正如您說的,敗給岳家軍不丟人,關鍵是要找到對付他們的辦法。”
“是啊,岳家兩個小崽子,一個比一個難纏扎手。唉,可惜仨你不喜歡打仗,要不然的話,咱完顏家的小一輩也未必輸給他們。”話一說出口,完顏宗弼看到侄兒的笑容僵在臉,他馬笑着改口說:“呵呵,都來打仗,誰爲咱家管治大好河山呢?別聽三伯信口胡說,你還是好好做你的雍南王,征戰天下還是讓我和你老子來。”
說笑着,伯侄二人回到主帳,完顏雍現在是大金國的半個主人,出行的儀仗完全是帝王規格,雖然這些能夠拆卸搬運的東西,還談不金碧輝煌,但是和營區裡那些行軍帳篷比起來,絕對是相當奢華的。
燈火通明的金頂大帳裡,完顏宗弼、完顏雍並肩坐在正位,老尊神土古論和渤海王的愛將夏金吾,左右陪着。專門負責雍南王飲食的隨從們,來來往往着奉美食。
三郎主還是以往豪放的作風,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完顏雍和夏金吾則斯文很多,土古論只是抱着自己的酒葫蘆,時不時的來一口,基本很少動筷子。
“嗝···”酒足飯飽的完顏宗弼,打了一個響亮的飽嗝,轉眼看向一旁慢條斯理,吃相文雅的夏金吾。“小夏,如今你也不算是外人了,情形你也大體瞭解,以你之見,我們怎樣才能困死岳飛,殲滅岳家軍。”
夏金吾趕緊停止一切與吃飯有關的動作,擦擦手後,含笑對完顏宗弼道:“平南大將軍與漢人大大小小打過幾百次,應當是晚輩們向您討教纔是。”
如果嶽震在這裡,一定會被這個人嚇一跳的,因爲他的身形容貌,實在是太像另外一個人,那個讓嶽震一輩子都無法忘記的人。
“哎,你們這些小字輩,不要整天的學渤海王那個做派,我們是女真,是祖祖輩輩在馬背拼殺的女真!”完顏宗弼瞪着眼睛說:“你們是女真人的子孫,是飛翔在白山黑水的雄鷹,不是漢人的老學究!”
完顏雍急忙在一旁圓場道:“是的,是的,夏將軍但說無妨。”
依舊是不溫不火,笑容可掬,夏金吾微微垂頭道:“多謝大將軍教誨,若是讓我來指揮臨洮之戰,末將以爲,這個仗不能打了,就此收手,再尋良機對付岳家軍。”
完顏宗弼眉頭一動卻沒有說話,完顏雍也不禁豎起了耳朵,就連一直神神在在的土古論也放下酒葫蘆,靜靜地看着夏金吾。
“此戰的戰略思想沒有錯,只是錯在我們一直不肯接受教訓,一直期望齊人能爲大金衝鋒陷陣。以前的事不說,就說這一次包圍臨洮的二十萬齊軍,他們每天耗費着鉅額糧草卻無所作爲,仍舊是一遇宋人便潰不成軍,總是等着大金鐵騎來扶危救困。傾盡國力的消耗加爛泥扶不牆的齊人,只能讓我們這場戰爭,變成一樁賠本生意。”
表面完顏雍沒有任何表示,只是安靜的聽着。其實在內心裡,他也對三伯和郎父搞出這麼大的場面,頗有微詞。因爲,兩年來他辛辛苦苦攢下的那點家底,被他們這樣一折騰,又變得所剩無幾了。
“哦?再尋良機對付岳家軍。”重複着夏金吾的說辭,完顏宗弼眨眼道:“小夏你說說看,錯過這一次,我們還有什麼機會對付岳家軍?”
夏金吾微微一笑,稍稍沉吟了一下說:“末將曾經仔細研究過岳飛此人,根據他在大小戰役中的表現。末將雖然心有不甘,但是不得不說,如果我們想在戰場擊敗岳飛,可能性微乎其微,此人比當年宗澤有過之而無不及,膽大心細,酷愛險中取勝,用兵之道神鬼難測。但是!”
對於岳飛的評價,大金諸將一個個嘴不願意承認,但是心底的想法,和夏金吾大同小異。宗弼宗翰兩兄弟,時常都會相對興嘆,既生瑜,何生亮,所以完顏宗弼聽得非常投入,尤其是夏金吾這個‘但是’後面的下文。
“但是岳飛也和宗澤一樣,有一個最致命的弱點,就是他們做不了主,他們的身後還有宋皇帝。然而岳飛與宗澤不相同的地方,更是他的死穴,如果我們因勢利導得法,末將推斷,不出一年,岳飛比宗澤的下場還要悲慘。”
幾個旁聽者,聽他言之鑿鑿的說出了期限,無不搖頭。完顏雍忍不住反駁道:“夏將軍太過自信了?岳飛與宋皇帝雖然說不親密無間,但是根據我們掌握的情報來看,至少他們君臣還算融洽,重要的是宋皇帝不能沒有岳飛,這是盡人皆知的事實。”
“雍王一言中的,岳飛的死穴就是這個天下人皆知的事實!”夏金吾笑吟吟的望着完顏雍,言下之意再明顯不過,希望雍王從宋皇帝的角度,來看待岳飛。
完顏雍心中一震,垂頭若有所思。完顏宗弼更關心的是手段,就接過話頭問道:“小夏所說的因勢利導,是否還是用我們的老辦法,製造謠言離間岳飛與宋皇帝的關係?”
“老法子恐怕不行了,此時已不同往日。”夏金吾搖搖頭,手託下巴說:“宋皇帝從未懷疑過宗澤的忠誠,只是當年宋人兵敗如山倒的情勢下,宋皇帝要的是保存實力,穩定江南的軍心民心。而老宗澤卻一意堅守汴梁不肯放棄,才招致宋皇的反感,所以落得被困死汴梁的結局。”
“至於岳飛與他主子的分歧,末將也曾猜度很久,也不得要領,還好有這次臨洮之戰,終於讓我看出了些許端倪。末將說出來,也請雍王和大將軍幫忙分析一下,看看我想的是否對路。”
完顏宗弼和擡起頭的完顏雍一起點頭,夏金吾接着說道:“單從戰事來講,我們調動大軍圍困臨洮,就好像兩人下棋走了一步先手,且看對方如何應對。”
“正因爲宋人如此應對,末將才敢斷言,宋皇帝已經放棄了奪回北方疆土,只想偏安一隅,守好他現有的半壁江山。所以問題也就出現了,皇帝這麼想,岳飛也這麼想嗎?當然不是,岳飛若是一個俯首貼耳的順臣,他也不會有今天。”
一直默默傾聽的土古論,不由微微點頭,暗道:渤海王不愧爲眼光獨到的豪雄,眼前的這個夏金吾,小小年紀就有如此頭腦韜略,假以時日,前途必定不可限量。
老尊神與完顏雍相處已久,漸生默契,兩人不經意的對了一下眼神,就明白了對方的心意。如此人才放在渤海王那邊,日後將是勁敵。
“小夏先等等。”完顏宗弼打斷了侃侃而談的年輕人,皺眉道:“宋朝的那個趙構,如果真的只想穩守半壁,何不一聲令下,讓老吳階的部隊棄城突圍,何必勞師動衆的把岳飛從中原調來?”
“說得好,大將軍這句‘勞師動衆’一下子就說到點子了。宋皇帝如果下定決心奪回丟失的江山,何不趁此機會令岳飛、韓世忠直撲中原腹地?又何必拐彎抹角的支着岳飛轉戰千里?”
“宋人收復荊襄後,韓世忠在兩淮,吳階守西北,岳飛居中可以隨時支援兩邊。這樣一條防線在宋皇帝的眼中,已是固若金湯,牢不可破。換句話說,岳飛向東,向西都可以,趙構就是不能允許他一路向北。”
完顏宗弼眼睛一亮,聲音不免也提高了很多。“小夏你是說,趙構是害怕岳飛真的打到黃龍府,把他那位還活着的大哥接回去?”
“也許···”剛纔還信心慢慢的夏金吾,這時候有些含糊了,從他閃爍的眼神不難看出,大宋皇帝的心思誰也無法準確的判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