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飛無奈收回了手臂,坐在邊默默的想起了心事——
世間的事就是這麼奇怪,一心求醉的嶽震,卻是越喝越覺清醒,彷彿牛飲鯨吸進去的醇酒,只是白水一樣。
掌櫃的在一旁搖頭不止,暗道,非常之人必有非常之本領。震少這樣的酒量,自己這羣手下能站着走回去的,恐怕是寥寥無幾嘍。
果然不出所料,又是幾輪推杯換盞,‘閔浙居’已經有人砰然倒地,醉態可掬濺起來一陣歡聲笑語。環視桌,反而是那幾位自認不行的卻還安坐在椅。掌櫃的眼色丟過去,幾人紛紛起身,扶着東倒西歪的同伴向岳家父子請辭離去。
院子裡安靜下來,失去了對手的嶽震沒辦法,只好自斟自飲。
擡頭看看月色依舊銀閃閃的,岳飛估摸時間已經不早了。“小二,天色已晚。人家掌櫃忙碌整日,也該安歇了,今天就到這裡。”
掌櫃的一旁接口道:“不妨事的,嶽元帥,您要是累了就先去休息。在下還有些事兒,相與震少聊一聊。
岳家父子同時一怔,本來有話想和兒子說說的岳飛暗想,看來只能等明天啦。
嶽震放下手中的酒碗,笑道:“掌櫃的有什麼話,但說無妨,我的事沒什麼好瞞着父親。老爸您若是不困,不妨坐下來一起聽聽。”
留下來肯定會讓掌櫃的爲難,立刻就走又顯得不給兒子留面子。躊躇間,岳飛眼珠一轉岔開了話題,呵呵笑道:“老爸?怎麼聽起來怪怪的。有人叫老子,也有人稱老爹,你且給我說說,這個‘老爸’是從那裡來地。”
父親擺明車馬,不想參與自己的事情。嶽震也不好勉強,只能跟着插科打諢道:“這有什麼好稀奇,這是對您無聲地抗議,誰讓您老是小二、小二的叫我來着。”
“哈哈哈···老爸,我喜歡!”岳飛大笑起身說:“聽起來如鄉野俚語,蠻親切。爲父準你以後就這麼叫啦。早睡早起,明天爲··不,老爸還有事和你商量呢。”
嶽震和掌櫃的站起來,目送着哈哈大笑的岳飛,看到那邊過來一個夥計指引着嶽元帥向客房而去,兩人這纔回身落座。
“申屠大老闆,現在只有你、我二人。”嶽震目光炯炯盯着掌櫃的,“閣下這些日子煞費苦心,爲了小弟跑前跑後,有什麼話就直說。”
掌櫃的微微一驚,旋即搖頭笑道:“原想着瞞不過震少,可是還是沒想到這麼快就讓你知道了我的身份。在下猜,一定是鍾捕頭邀功心切,言談話語間露出了馬腳。震少果然夠聰明,在下沒有看錯你。”
嶽震不置可否的淡然一笑,仔細的端詳着他的面部表情,好像是要從他的臉看出些蛛絲馬跡。
明亮的月光灑落院中,視線與白天相差無幾。可是嶽震仍然覺着對面這個人,渾身下都透着神秘,彷彿是隱藏在團團迷霧之中。
從面貌,嶽震很難推斷掌櫃的實際年齡。白淨略長的臉型,南方人特有的高顴骨和寬大的額頭。一雙眼睛好似深不見底的潭水,古井無波,深邃而寧靜。
“震少有沒有興趣猜一猜,在下如此辛苦,究竟是爲了什麼呢?”
越是看不透,嶽震的警惕之心就越重。看到掌櫃眼神中的幾分狡詰,他不禁生出些惱怒,臉色一沉,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哈哈哈···”掌櫃的聞聽不以爲許,反而仰天大笑。搞的嶽震非常鬱悶,好像是一拳打在了棉絮,空蕩蕩說不出的難受。收起笑容,掌櫃也擺出一付正經八百的面孔,說出來的話卻依舊是莫明其妙不着邊際。
“在下已經觀察震少你很久了,今個跟你說實話。在下自認閱人無數,可像震少這般年紀,能讓在下看不透的,迄今爲止只你一人而已。”
嶽震聽到不由暗暗失笑,我的神奇經歷,你要是能看穿了,那不成了神仙嘍。原來咱倆是彼此彼此啊。
掌櫃的看到嶽震微微有了些暖意,也是輕輕一笑,接着說道。
“以震少的年齡和顯赫的背景,不外乎幾種情形。紈絝不羈爲禍鄉里者有之;方正不阿胸懷大志者也不以爲奇;道貌岸然,滿口仁義道德,一肚子卻男盜女娼的少年奸雄雖不常見,但在下也不是沒有碰到過。唯有震少你,唉···”
說到這裡,掌櫃的不由仰天長嘆,黯然說:“在下實在是堪不透吶!”
看到他苦惱的樣子,嶽震心中升起幾分快意。翹起了嘴角問道:“申屠大老闆,不會是因爲想看破我,你才下這麼大的辛苦?”
“起初就是這個原因。”申屠掌櫃一本正經的和他對視着,“可這時日一長,還有後來的一些變故,使得在下改變了初衷。”
“哦?”嶽震揚起了眉毛,不知不覺間被他勾起了好奇心。
“震少你自己或許都沒有發覺,你天生就有着領袖的氣質。嶽元帥的影響力,固然有一部分原因,但震少你骨子裡的坦誠和義氣這纔是主要的。因此你就如一塊磁石將許多人吸引到你的身邊,這其中的年輕人都是想跟着你作一番大事業的。”
嶽震被人家誇的有些麪皮發燒,撓着後腦勺赫然說:“這算什麼領袖氣質,對朋夠義氣、實實在在,很多人也都能做到的。”
申屠掌櫃深以爲然的點頭道:“不錯,所以震少你吸引我的地方,不在於此,而在於你夠朋、夠義氣,但做起事來卻往往出人意表,離經叛道。”
“一幅籍籍無名的《將軍飲馬圖》,被你震少一番造勢,就賣到了天價。你若一味的講義氣,這畫恐怕早就被拿到宗老帥的墳前燒掉了,哪來整船整船的軍糧運往鄂州?”
一股涼氣從嶽震的後背串來,讓他的臉色頓時凝重起來。自己的一舉一動盡在人家的掌握之中,這樣的感覺實在是不妙。他臉的變化,讓掌櫃的看出了他的心思,搖頭笑道:“震少不用擔心,等你清楚了在下究竟是什麼人,自然也就明白我爲何會知道的這麼多。”
“呼···”嶽震深吸一口,穩住了心神,平靜的注視着申屠掌櫃。
“好,話已經說的夠多了,閣下也該交待一下,你到底是什麼人,蓄意接近本人到底有何用意?”
掌櫃的一拍桌子站起來,“好,就讓咱們一件一件的來說。”
說着話,他繞過了長桌到了嶽震的身前,二話沒說,撩袍撲通跪到了地。
嶽震先是一愣,爾後深深的鎖緊了眉頭。經過白天的事情,他對古人這種動輒就要下跪的作風可以說是深惡痛絕。但他卻沒有攙起申屠老闆,只是抱臂眼睜睜的看着,看着申屠老闆砰砰的在地磕了三記響頭。
“狗官劉倬雖不是死在公子的手裡,但震少與貴功不可沒。請公子受我申屠希侃三拜,這是替那些死去的親人,答謝公子爲我申屠一家報了血海深仇。”
聽到他聲音顫動,語帶悲憤,不像作僞的模樣,嶽震這才伸手拉起了他。
“掌櫃的,你的大名是申屠希侃?”
申屠老闆順手拉過凳子坐在嶽震的身旁,點頭回答說:“不錯,在下全名,申屠希侃,福建侯官縣人氏。震少現在定是一頭霧水,莫急,且聽希侃慢慢道來。”
這一幕人間慘劇,發生在十幾年前的閔境。
申屠家不算大富大貴,但以詩禮傳家,漁耕爲業,卻也頗爲殷實。家主申屠虔,早年就失去了老伴,辛辛苦苦的將一雙兒女養育成人。長子,申屠希侃,自小就立志要做一個大商人,年齡稍大一些便常年奔波在外,生意也是做的蒸蒸日,頗具規模。
申屠老人的寶貝疙瘩,自然就是女兒,申屠希光。這個女孩不僅貌美如花,溫順善良,更是遠近知名的才女。
希光踏青春遊時,與臨縣的才子董昌相遇,兩人一見傾心,生出了彼此間的愛慕之情。希光回家稟明老父,申屠虔便將寶貝女兒許配給了董昌。
隔年二人完婚,申屠希光隨丈夫回到了臨縣長樂。小兩口恩恩愛愛,舉案齊眉,日子過得有滋有味。後來小家庭又添麟兒,把個申屠老人樂的成天合不攏嘴。
誰知,天有不測風雲,一場滅頂的災難,降臨到這家人的頭。
董昌誤交一損,此人姓方,全名,方六一。董昌家中時常聚些文,一起吟詩作賦,方六一也是常客之一。久而久之,這賊子垂涎申屠希光的美色,便起了霸佔的歹心。
方六一先後買通了當時的長樂縣令劉倬,以及記,一干捕頭、衙役等等。然後他又花錢僱了些潑皮無賴冒充泉州海匪,作下了一連串陷害董昌的僞證。直到鋃鐺入獄時,可憐的生董昌依舊矇在鼓裡。
奸計得逞,方六一又時常跑來噓寒問暖,讓申屠希光覺得丈夫這個朋,人還不錯。
而獄中的董昌,拼死也不肯承認他們捏造的罪狀,最後活活的被折磨致死,還被定了個畏罪自殺的罪名。
噩耗傳來,申屠老人一病不起,希光更覺天塌了一般,急忙託人給哥哥捎信。
董昌下葬不久,方六一便託媒婆門求親。申屠希光痛斥之餘,也琢磨出來這裡面不對勁,聰明的女人起了疑心。希光散盡了家財,多方求證打聽,終於被她得知了事情的真相。悲憤之中,申屠希光冷靜下來,開始一步步的實行自己的復仇計劃。
方六一賊心不死,再次找人門,卻不料申屠希光竟答應了。方賊子欣喜若狂的籌辦婚事,卻不知自己已經踏了黃泉路。
成婚之夜,申屠希光灌醉了方六一,拿出準備好的利刃,割下了仇人的頭顱。
女人用大紅的吉服包着那顆罪惡的腦袋,來到丈夫董昌的墳前。她沒有哭泣,只是靜靜的坐在那裡,久久的摸挲着墓碑那個親切的名字。直到發現血案的公差,沿着一路瀝瀝的血跡追到了墳地。
縣令劉倬,害怕有人追查此案,迅速的給申屠希光定了通匪、殺人的罪名斬首於鬧市。風燭殘年的申屠老人怎堪連番的打擊,隨後追尋着愛女的一縷幽魂,含恨辭世。
可憐申屠希侃,日夜兼程的趕到妹妹家時,看到的是三個新土堆砌的墳塋,聽到的是六歲小外甥走失的消息。
他只覺得眼前一黑,晴天霹靂在耳旁炸響,一口鮮紅的液體噴射而出,七尺男兒昏死在親人們的墳頭。
訴說的人娓娓而談,無悲無憤,平靜的宛如說着毫不相干的事情。
聞者卻不能不動容。好一個知情重義的剛烈女子!想到如此善良的一家,卻落了個如此悲慘的下場,嶽震不由得義憤填膺,怒火中燒。
“砰!”嶽震一拳狠狠的砸在桌,湯湯水水濺起來老高。他一腳將椅子踢到一旁,怒不可遏的站起身。“狗官!天殺的狗官!若早知道他是這樣一個草菅人命的狗官,本少爺一定要打爆劉倬的狗頭!嗯···氣死我啦!”
“震少息怒,普天之下境遇悽慘者,何止我妹妹一家人?”申屠希侃淡淡的勸說道。
“你···”嶽震一指他,不覺氣就不打一處來。冷哼道:“哼!旁人我管不了。如若這樣事落在我身,本少定要殺他個血流成河,山川變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