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家7

音樂學院的生活,彷彿進入了另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宋從安發覺在原本那個世界中,父親曾彈奏過的每一首曲目,這個世界裡的每個人,老師也好,同學也好,甚至連旁聽的插班生也好都能熟練地彈奏出來。

在這裡,每個同學都才華橫溢、個性出衆。他們穿着時髦,聊着高深的話題,開口閉口不是某某音樂世家的傳人,就是受過某某名師的指導。相較之下,宋從安的出身簡直不值一提。他生在一個和音樂界八竿子打不上關係的單親家庭,唯一的鋼琴導師是自己的父親,一個連普通樂手都算不上的調琴師。

這樣的差距叫宋從安倍受打擊,在同學面前,他幾乎擡不起頭來,而其他人也從沒把他放在眼裡。他不止一次聽到別人在背地裡稱他鄉巴佬,也曾聽到有人說他是下人的孩子。或許在他們眼中,調琴師本就是下人的職業吧。

宋從安認爲自己理應憤怒,但他沒有。取而代之的,是某種早已凝入血液的東西,在血管中漸漸溶解,繼而又重新凝結成一種全新的物質。在這種物質的激發下,宋從安開始拼命地彈琴,不分晝夜、不知疲倦。

既然無法回到原本的世界,也無法融入當前的世界,那麼,就製造一個屬於自己的世界好了,在那個世界中,只有鋼琴與他爲伴。

於是,他不再與任何人來往。除了吃飯和睡覺,他的所有閒暇時間幾乎都在彈琴。在教室、在琴房、在禮堂,在任何有鋼琴的地方,就算沒有,只消憑空舞動手指,琴聲也能在頭腦中迴響。

宋從安彷彿變成了一架只會彈琴的機器,沒有目的,沒有理由,只是不斷地、永無止境地彈琴,有如一列沒制動裝置的列車,在他一個人的世界中,片刻不停地奔馳。

就這樣,時間一天天過去,在毫無察覺之中,那些所謂的“名門之後”、“名師之徒”,一個接一個地被宋從安的特快列車甩在身後。當宋從安回過神時,自己已在國內外衆多鋼琴大賽中屢獲嘉獎,搖身一變成了炙手可熱的青年鋼琴家,還稀裡糊塗地發行了個人唱片,也在幾個頗負盛名的禮堂舉辦過獨奏音樂會。

這個時候,宋從安離開小鎮,離開自己的父親已有八年之久。其間,他一次也沒有沒回過家鄉,同父親也只有偶爾的書信來往。

再一次回到小鎮,是應某家報社的專欄採訪,到他的家鄉進行爲期三天的取材。走出小鎮車站閘口,宋從安發現這裡的一切都沒有改變——空氣的溫度,風的氣息,人們平實的穿衣打扮,還有站在閘口外守望着他的父親。

時隔八年,父親的外貌並沒有太大的改變,只是頭髮白了一半,身材則顯得更加削瘦。如果當初可以用稻草人來形容的話,如今只能比作枯萎的麥稈。

像以前一樣,父親表情呆板,不聲不響地走上前。

久別重逢,宋從安本該有千言萬語有待表達,可當意識到自己已經不再屬於這裡時,他一句話都沒有說出口。

宋從安跟隨父親回到了居住了十多年的小房子。屋中的陳設幾乎一成不變,同樣的陳舊,同樣的狹窄,唯一顯着的變化,是Yamaha118C不見了。父親說,聽到他成名的消息後,他就把琴賣掉了。他想,那琴,兒子已經用不到了。

聽了父親的話,宋從安竟感到一陣莫名的惱怒。鋼琴也罷、父親也罷、窄小的房間也罷。他甚至從心底感到惶恐,就像在一鍋已做好好的湯中,加入了某種不相襯的香料。或許是湯太過平淡,又或許是香料太突出。總之,湯已無從下嚥。

三天的採訪結束之後,宋從安又在鎮上停留了一些日子。他像賭氣似地擲重金購置了別墅,又以幾乎相同的價格,定購了第一架真正意義上屬於自己的施坦威鋼琴。他把鋼琴擺在由餐廳改建成的碩大琴房內,心情終於得以迴轉。

他請父親到別墅里居住。起初,父親一再推辭,說住慣了老房子,直到兒子威脅說“不住,就別想再見到他”時,父親才禁不住同意下來。

這樣一來,心中有如一塊重石落地,宋從安終於如願以償。後來,他和父親一起小住沒幾天,便又返回工作中去了。那以後的日子,父子二人依然聚少離多,他也早已習慣了這種生活方式,日常聯繫基本依靠書信,通常是父親寄了三封,宋從安才能抽空回一次。

忽然有一天,他接到了父親的長途待電話——這是極爲罕見的情形。電話中,父親先同宋從安寒暄了幾句,無非是注意身體,別太疲勞之類的叮囑,隨後是一陣空落落的沉默。經過一番縝密的醞釀,父親才說,下個月就是宋從安三十歲的生日,想讓他回趟家,一起慶祝一下,還神秘兮兮地說淮備了禮物想要送給他。

那時,宋從安被大量的工作事務纏身,根本擠不出時間,可還是敷衍地告訴父親,等下月的日程確定後再行商議,然而事實上,同某知名樂隊的聯合演出,早已將下個月的日程佔得滿滿當當。

生日當天,宋從安從大洋彼岸給父親打了電話。

“晚上有演出,不能回去了,禮物的話,下次吧。”

父親聽後,什麼都沒有說,沒有抱怨,也沒有責怪,只是爲兒子的演出加油鼓勁,他那略顯疲憊的聲音,很快在宋從安的腦海中隱去。

時隔兩個月,宋從安再度見到了父親。那時的父親已躺在醫院的病牀上,身上插滿導管。醫生說,他最多還能撐三個月,而實際上,父親只撐到了隔月中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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