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潰邊緣

崩潰邊緣

陽光充足的夏日海濱,會集了從各地前來消暑度夏的人。人們悠閒地躺在沙灘上享受着日光浴,或者在海濱浴場盡情暢遊。但是對某些人來說,假期並不意味着完全的悠遊自在、毫無羈絆,他們不得不把某些工作帶到度假場所來。當然,更有可能是他們自己樂此不疲。

比如說卡魯先生,此時,他正穿着浴袍躺在沙灘上一個遮陽棚裡的躺椅上,手裡翻着一份文件,向身邊穿着職業裝正襟危坐的女秘書口授一封商業信函。

“坦白地說,我們對這個項目沒有太大興趣,除非你有什麼新想法,我們可以重新考慮一下。當然,等我回到紐約後,我會很樂意再和你討論這個問題。到17日,也就是星期四,我開車回去。下星期,你可以去我辦公室找我。”

他的朋友正躺在旁邊的一張躺椅上看報紙。這時,電話鈴響了,朋友起身去接電話:“你好,是的,他在這兒。”

卡魯先生正好口述完他的信件:“致上我誠摯的祝福,等等。”

“長途電話,你紐約的辦公室打來的。”朋友把電話機提了過來,放在卡魯旁邊的小桌上,把聽筒遞到他手中。

“謝謝!——你好,是,我是。哦,胡布卡,你等一下。”卡魯捂住話筒吩咐女秘書:“就先這樣,待會兒我會去你那兒簽字的——艾德,給我支菸。——胡布卡,你接着說。”卡魯接過朋友遞來的煙,叼在嘴裡,從桌上拿起打火機把煙點上,“我已經在便條裡解釋過了,你看到我留的便條了嗎?”

“拿到了,卡魯先生,我現在正拿着呢。”紐約的辦公室裡,一位五六十歲的老職員手裡正捏着那張字條,他面前的辦公桌上攤着一本厚厚的賬本,“這上面說讓我放下手頭上的事,去幫梅林先生弄新的銷售計劃。”

“沒錯。”卡魯說。

“但是,銷售計劃用不着會計做什麼事,卡魯先生。我可以把各種銷售結果做成圖表,可這沒有什麼意義啊。”

“也許在你看來沒有意義,但是我覺得,具體工作應該由梅林先生決定。”卡魯抽着煙,輕描淡寫地說。

“但是,卡魯先生,我不明白。我不知道到底應該做什麼,這太突然、太出乎意料了。我不能,我不能——”胡布卡說着,情緒越發激動起來。

“天哪,夥計,你又不是被髮配去西伯利亞。給你六個月的遣散費,你另謀高就吧。”卡魯實在不願和囉囉唆唆的老職員多費口舌。

“不,不,卡魯先生,你不能這樣對我。你難道不知道,我在公司工作了這麼多年,把工作當成自己的事業,我的整個家庭,甚至包括孩子,都對公司有着強烈的歸屬感?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我都不知道回家後該如何面對他們。”

老職員一口氣說下來,弄得卡魯幾次想開口,都沒能插進話去。

“你聽我說,胡布卡——”

“你不明白嗎?這可太糟了,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了。”老職員帶着可憐蟲般的哭腔說,“如果這樣的事情都能發生,那我再也不敢確定任何事!任何事!”一個五六十歲男人的哀叫聲聽上去悲悽刺耳,卡魯嫌惡地把聽筒拿得離耳朵遠遠的,聽筒裡繼續傳來職員的哭訴聲,“這真是世界末日,這是……這是我認爲最不可能發生的事,卡魯先生。卡魯先生?”老職員說着說着已經聲淚俱下,泣不成聲,聽到老闆半天沒搭話,便急切地喊着,聲音更加刺耳難聽,令人嫌惡:“接線員!接線員,電話斷線了!接線員,我們斷線了,我們斷線了!”可憐的老職員誤以爲電話斷線了,急切地喊着接線員。電話這一邊,卡魯拿着聽筒不知該怎麼處理纔好,遲疑片刻,乾脆把電話掛斷了。

“你能想象發生了什麼嗎?他在哭。”卡魯拿起桌上的酒杯,從躺椅上站起來。

“我聽到了。”朋友淡淡地說。

“我討厭這樣的孬種。”卡魯又氣憤又鄙夷地說。

“那你期望他會怎樣,爲之歡呼?”朋友說,“不管怎麼說,這個男人的整個世界都被徹底摧毀了,他崩潰了。”

“那他也沒必要哭啊,人應該控制自己的情緒。”卡魯往酒杯里加了幾個冰塊,在旁邊的圈椅上坐下來。

“在一個可以承受的合理範圍內,我也覺得應該這樣。但是一旦超過了一個臨界點還拼命壓制自己,那可不是什麼好事。他現在哭出來,或許可以阻止某些更壞的情況發生。”

“阻止什麼更壞的情況?”

“哦,那我就不知道了。也許是自殺,或者痛恨你,甚至想要殺了你。”

卡魯不屑地從鼻孔裡噴出一股煙,說:“不會吧。我們今天下午還去捕魚嗎?”

“不,我不想去了。”朋友說。看上去因爲這個小插曲,這位朋友情緒有些低落。

“如果它們遊走了,我可以一直等到明天。”卡魯依然興致不減。

“你就不能好好地待在沙灘上休息休息嗎?”

“要是這麼無所事事地待着,我會發瘋的。”卡魯說。

幾天後,卡魯獨自開着自己的豪華敞篷車回紐約。高速公路上車不多,看上去心情不錯的卡魯駕車一路風馳電掣。不過,前面路段不知出了什麼問題,一名公路維護人員舉着停止牌站在路中央,手中搖着小旗指向旁邊的一條小道。卡魯只得按照指令把車開上了高速公路旁的這條小道。沒開出多遠,他就看見前面停了一輛卡車。兩名警衛正押着一羣勞改犯,犯人們搬着建築材料從路邊的樹林中魚貫而出,把材料放上卡車後,依次爬上了卡車車廂。狹窄的小路完全被堵死了。卡魯停了車,準備等囚犯們上完車再過去。

“過來,快跟上!你去那邊。你過來,上車!快跟上!”警衛大聲指揮着。等犯人們基本都上了車,站在卡車後面的警衛衝這位紳士打着手勢:“過去吧!”

卡魯發動車往前開,想從卡車左邊開過去。這時從左邊岔路上突然開過來一輛推土機,車前懸着的推土鏟擋住了推土機司機近處的視線,但推土機毫無察覺地依舊往前開着,推土鏟像一張張開的巨口,離卡魯越來越近,彷彿要把他一口吞下。情急之下,卡魯拼命地向右急打方向盤,失去控制的車擦着推土鏟開了過去,撞向警衛和卡車。僅僅幾秒鐘時間,一場無法挽回的可怕事故就這樣發生了。

“怎麼回事,爲什麼所有東西都模模糊糊的?就像……就像我的眼睛蒙了一層灰。怎麼會這樣?”也不知過了多久,卡魯醒了,眼前是一幅固定的圖景——敞篷車的一角、路旁的樹、遠處的山。他想眨眨眼睛好把眼前的景象看清楚些,卻發現自己連這麼簡單的動作都無法做到。“我無法閉上眼睛,我做不到。我也動不了,渾身上下哪兒都動不了,我失去了知覺,我癱瘓了。不過也許,如果我集中精力……”卡魯用盡力氣,想動一動身體或身體的某個部位,哪怕只是眨一下眼睛,可仍舊無能爲力。

“不,不,完全沒用,我動不了。”只有頭腦裡的意識在運轉,在揣測、分析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自己正處於什麼樣的狀況,“我——等等,先等等,光着急是沒用的。至少我還活着,而且我感覺不到疼痛。這裡有一點點感覺,似乎有什麼東西壓着我的胸口,或者胸口裡面有什麼東西。”實際上,他被方向盤緊緊地壓在駕駛座上,方向盤頂部正頂着他的下巴,方向盤中心的圓盤壓着他的胸口,但是他對這一切幾乎毫無感知。他的嘴半張着,他的眼睛無法轉動,所以他也無法看到身前的情形。

“不知怎麼回事,我的頭……好像有一點兒往後傾斜,可一點兒也不痛。現在爲自己的麻煩擔心是沒有用的,等他們把我救出去,我自然會知道詳情。應該不需要太長時間,很快就會有人來。我只需要這樣躺着等人來救我,我能做的也只是這些。至少我的眼睛還能看到東西,真慶幸我的視線沒有正對着太陽。周圍真安靜啊!是我聾了嗎?不,不,我能聽到,我聽到了鳥叫聲,這兒只是很安靜,太安靜了。那些人都在哪兒呢?警衛肯定被撞死了,但是犯人不會,肯定有犯人活着,也許他們去叫人了,也可能逃跑了。好吧,很快就會有人來的,畢竟這是高速公路旁的小道。不過,如果在我經過之後高速公路就通行了

呢?如果我是這條路上的最後一個人呢?那可能會——不會的,那也太離奇了。”

突然,三個人從樹林裡鑽出來,朝車禍現場走來。

“太棒了,一個人都沒有,看來,我們可以弄點兒東西走。”其中一個說。

“是啊,來吧,抓緊點兒,拿了東西就走。”另一個人說。

三個人趴在敞篷車邊,看裡面可憐的司機。

“哦,夥計,他們撞得可真慘。”中間的那個小個子有些幸災樂禍地說。

卡魯無法看到他們,卻能聽到他們說話的聲音,他心裡想:“還好,沒有等太久。”

旁邊的大個子露出悲憫之色,指指他說:“他也是。”

“是啊!”小個子說。

“我看上去肯定是一副慘相。”聽着他們的談論,卡魯心想。被人們這樣圍觀和議論,卡魯真有些接受不了。

“我們最好馬上行動,沒多少時間了。”小個子說着,把手伸進車裡,拔出車鑰匙,遞給大個子,“給你,把後備廂裡的工具拿出來。”

大個子和另一個人去汽車後面,把後備廂打開,拿出了修車工具,用千斤頂頂在車底盤下。

“他們在幹什麼?爲什麼還不把我弄出去?”卡魯聽到後面那三個人把車弄得砰砰直響,“我想,他們是要先弄車,才能把我挪出來。”

大個子的搭檔掏出一支菸銜在嘴上,拿出火柴正要點火。“嘿,別在這兒點火,你沒聞到汽油味嗎?”大個子訓斥他。

“哦,是啊,我沒想到這一點。”

“你要放火把這兒全燒了嗎?”大個子說。

卡魯聽到了這一句。“放火,他們在想什麼呢?如果他們把我連車一起燒了,那可怎麼辦?我不是隻失去了知覺嗎?他們到底在幹什麼?到底還需要多久?”

兩個人已經把車身頂起,後面的兩個汽車輪胎懸了空。

“你們倆在後面幹什麼呢?”在前面卡車裡檢視過一遍的小個子走過來問。

“弄妥了,你那邊怎麼樣?”大個子問。

“快完了。”小個子說着又走到卡魯旁邊。

“那是誰?”卡魯能感覺到有人過來了,“有人在旁邊,爲什麼他什麼也不做、什麼也不說?真是瘋了,我可想不明白。也許他們不知道我還活着。可能他們就是爲這車來的。他們來時,我沒聽到車的聲音,他們肯定是走路過來的。”小個子看了看車裡的卡魯就走了。

“你們好了沒?”

“馬上就好,等我把箱子拿出來。”大個子已經把兩個輪胎卸了下來,他的搭檔正從後備廂裡把幾隻箱子拿出來。

卡魯終於明白了:“他們不是來幫忙的。這羣趁火打劫的傢伙,他們是來搶東西的。他們住在附近,聽見了撞車聲。”

“快走。我們最好在有人來這兒之前離開。”小個子從推土鏟前跳過來說,他和大個子一人滾着一個輪胎,另一個傢伙提起了從車上取出的箱子,說:“我們走吧。”

四周又是一片沉寂,只聽得見鳥叫聲,一線生的希望就這樣從卡魯身邊溜走了。“他們走了。他們怎麼不過來看看我?他們應該檢查一下的。他們完全沒想過我可能還活着嗎?至少可以幫我打求救電話,他們照樣可以拿走那些東西,沒人知道,我也不會在意。”

沒過多久,又有膚色一白一黑的兩個人來到車禍現場。“你的主意倒是不錯,只可惜我們來晚了,只剩下衣服了。”黑人對白人說。

“不管怎麼說,我們還是先看看吧。”白人說。

“現在又是怎麼回事?那是誰?是那幫人回來了嗎?”卡魯心裡想着。

那兩個人走到車邊看着倒黴的司機,他被方向盤和車座死死地卡在中間,一動也不動,半躺在那裡。

“什麼都沒剩下,都被他們拿走了。”

“他們肯定會這麼幹。”

“不是剛纔那幫傢伙,但會是什麼人呢?”卡魯的眼睛看不到這兩個人,只能在心裡揣測。

“看看這可憐的傢伙,方向盤都嵌進去了。”黑人皺着眉頭說。

“是呀,脖子也折斷了。”白人說着,不由得摸摸自己的脖子。

“嘿,你覺得他還有呼吸嗎?”黑人問。

“沒有。”白人看着司機的慘狀,很肯定地說。

“如果我們有面鏡子就能弄清楚了,只要把鏡子放到他的嘴前面,看看鏡面上有沒有水汽。”

“爲什麼不摸摸我的脈搏呢?”聽着這麼原始的鑑別生死的方法,卡魯不禁在心底呼喊着,當然,他知道別人聽不見。

“我們先把他弄出來吧!”一個說。

“好。”另一個人應聲道。

“對,把我弄出來聽聽我的心跳,你們就會知道我還活着!”卡魯心底升起了一線希望——終於有救了。

白人拉開車門坐到卡魯的右邊,叫他的同伴:“快上車,坐在那邊!”黑人從車後座爬到車身另一側,打開車門,坐在卡魯的左手邊。

“把腳踩在這上面用力蹬。”兩個人腳踩操縱檯背抵着車座後背,一起用力向前推方向盤,終於把方向盤推了上去。

接着,兩人把卡魯在車座上放平。

“發生了什麼事?”卡魯只覺得眼前的景象發生了變化,“哦,他們把我弄出來了,可我沒有感覺到,只是覺得胸口的壓力好像變小了。現在他們如果……”

“你覺得他還活着嗎?”黑人問。

“當然不可能,你看他的眼睛睜得那麼大,一動不動的。你恐怕是瘋了吧?”白人說。

“可是我活着。聽聽我的心跳,我還活着!”卡魯在心裡說。

“我看到他眼裡還閃着光。”黑人看着司機圓睜的眼睛說。

“應該只是陽光。”白人說。

“那我們幹嗎要把他弄出來,這麼做有什麼用?如果他——”

“他的衣服,夥計!”白人厲聲打斷了夥伴的話,“你想想,我們爲什麼跑回來,爲的是要他的衣服。你想想,我們穿着這身囚衣能走多遠?”

“沒錯,他們會抓到我們的。”黑人喃喃地說。

“我的衣服?當然,他們是囚犯,所以需要換身衣服再跑。那些犯人看見警衛死了,於是都跑了,現在這兩個傢伙回來就是爲了找身衣服。所以我只能繼續躺在這裡,直到——我受夠了,這裡除了犯人和盜屍的,就沒有其他人來了嗎?”卡魯躺在那裡,無能爲力地無聲抱怨着。白人解開倒黴司機的領帶,又開始解他的襯衫鈕釦,然後把他扶起來,把西裝外套和襯衫一起脫掉。

“他們脫了我的外套,我猜還有襯衫、錢包、身份證——所有的東西,我敢肯定會有人知道這裡發生的事。這麼長時間一直把我留在這裡,我要打破這些可恨的傢伙的頭!如果我自己做不了,那麼我會找人去做。我想知道這個脫我衣服的人長什麼樣,我想知道他是誰。等着,如果再讓我看到他,他就得跪地求饒。”

脫完上衣後,白人又開始脫司機的褲子。黑人四處張望着,生怕有人過來,他看上去有些不安。

“走吧,老弟,我們得在治安官來之前離開這裡。這些衣服你可能穿不了。”

“不用擔心。你穿着吧,我拿着就好了。我幹過不少壞事,但是還從沒在死人身上搶過東西。”

“你閉嘴,趕快離開這裡!”

兩個人的聲音越來越遠,很快就完全消失了。

“好吧,沒有用,一點兒用處都沒有。可怕的寂靜……我想,他們都是一路貨色。哼,可笑的是,我竟然還有些想他們。我猜,這只是因爲太安靜了,我覺得很孤獨。好吧,不需要等太久,拉犯人的車一直沒回去,會有人找來的,他們就會發現我、救我。但是,慢着,如果我看上去和別人一樣像個死人——不,他們一定會檢查的,即便剛纔那些鄉巴佬,也有他們的檢驗方法。可是如果他們不檢查呢?如果他們斷定我死了,直接把我埋了,如果他們殮屍時——不,他們不會這樣做的。現在,等待,堅持住,恐慌沒有任何用處,我得試着讓自己放鬆下來,我得告訴自己我能應付得了。等他們來了,如果我

能找到一個引起他們注意的方法,那就行了。只要我能動一下,稍稍動一下,我的腳——”他試着想他的腳、腳趾,努力想讓腳趾動一動,可是雙腳絲毫未動,“我的手——我的臉——只要我能——”突然,卡魯聽到了什麼聲音,離他很近的地方發出的細小而有節奏的聲音,“那是什麼聲音?我聽到的是一根手指敲擊發出的聲音。我在用我的手指敲着什麼,我能確定是我的手指在敲,它在動。對,我有一根手指能動,能敲出聲音。現在好了,等他們一到,我就用手指敲,敲啊,敲啊,敲啊……”剛纔那個犯人脫下他的上衣讓他躺回車座上時,他的左手正好被甩到了方向盤下的傳動杆上,他聽到的聲音正是小手指敲擊傳動杆的聲音。

一直到天黑透了,真正的救援人員才趕到現場。

“把敞篷車拖開,把那三個人弄出來。”一個聲音在大聲指揮着。

“好的,我把車吊起來。”因爲是晚上,他們開來的車沒有熄火,車頭燈照着現場,周圍一片嘈雜聲。

“我們抓到的犯人說這裡出了車禍,他沒說謊,是吧?”

“在我看來這就像——我想,這比法拉利彎道連環撞車還要嚴重,治安官。”幾個人扯着嗓子說着話。

“是啊,我看是這樣。再看看這個。”治安官說着,拿起手電筒照了照敞篷車裡的司機。

“他們終於來了,就是他們!是時候了。”卡魯心裡想着,小手指開始一下一下地敲着傳動杆。

可惜,治安官只是用電筒照了照他的頭部,說:“看上去,他的脖子斷了。”治安官沒有看到他的小手指,更不可能聽到手指敲擊傳動杆發出的微弱聲音。

“醫生出診了,來不了,看來也沒什麼必要了吧?”一個聲音說。

“他過來也做不了什麼。”另一個聲音說。

“沒錯。把這個也裝上車吧。”治安官看着敞篷車司機說。

“他們聽不到。這會兒這麼吵,他們根本聽不到這麼小的聲音。”卡魯失望地想,這時幾個人過來擡起了他。“哦,他們擡我時可能會有人看到我的手指在動。對了,看哪,看我的手指,看我的手指啊,看着它,它在動,我能肯定它在動。看哪!看哪!哦,天哪,你們爲什麼就是不看?”在被擡起移動的整個過程中,卡魯一直在動他的小手指,但真是太不走運了,沒有一個人注意到這一點。

他被擡上卡車,和幾具屍體放在一起。

開出了不知多遠,卡車停了下來,人們從車上往停屍房裡擡屍體。這起事故中死了三個人,卡魯是第四個被擡下去的,當然,在人們眼中,他和另外三個沒有區別。

“真是一起慘烈的事故,對吧?”

“當然,死了四個人。”

“抓住那些逃犯了嗎?”

“就抓到一個。”治安官在和停屍房的人聊天。

“等他們把我擡進去,應該會把我放在桌子或其他什麼東西上,那裡光線會明亮一些。在那裡,他們會聽到敲擊聲,然後他們會好好看看我。”

“得帶上警犬追捕他們吧?”

“那是肯定的。”

“好的,晚安!”治安官辦完相關手續後,就忙着追捕逃犯去了。

“好的,我們上車吧。我要在路上敲出聲音來。”卡魯聽到腳步聲朝他走來,心裡攢着一股勁兒。他被人們擡上了擔架車,兩個人一前一後把車往屋子裡推。卡魯直直往上的目光正好看到擔架車前面那個人的下巴和鼻孔。可是不幸再次降臨到他頭上,擔架車的輪子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連他自己都聽不到敲擊聲。他直直地看着那個人的下巴和鼻孔、走廊上的天花板、天花板上的電燈,心裡滿是絕望。“該死的輪子,他們爲什麼不給輪子上點兒油呢?”

“推到那邊?”一個人問。

“對,把他推到那邊……這裡,就這樣。”兩個人藉着走廊裡透進來的光把擔架車放好,走過來看了車上的人一眼,用一塊白色的布把他蓋上了。

“好了,就這樣吧,今晚把他留在擔架車上。”兩人說完,便轉身離開。

“等等,不!回來啊,你們聽,聽啊!”卡魯在心裡急切地呼喊着,但能聽到的只是兩個人離去的腳步聲,門砰的一聲關上了。“他們走了。一整晚,整整一晚上,只有我一個人待在這無邊的黑暗中。但是,沒關係,我能挺過去,我不會崩潰的。等到明天早上,他們會和驗屍官一起回來,那時候天亮了,他們得先檢查才能簽字——在死亡證明上簽字。那時候不會有輪子發出的噪聲,也不會有車輛引擎的轟鳴,他們會聽到我手指的敲擊聲,接着他們會看到我的手指在動,那時就好了。只是眼下這漫長而黑暗的夜……會好起來的,會好起來的……”

“他們都在這兒。”停屍房的門打開了,有人走了進來。

“好,讓我看看。等他們帶驗屍官過來時,我會帶他們檢查屍體,等初步取證後,我還會繼續調查,直到——”

“這是什麼東西?”卡魯在吵鬧聲中清醒過來,發現視線被什麼東西擋住了,“哦,肯定是牀單,他們給我蓋上了牀單。我可能睡了一覺,要不然就是昏過去了。”

“這是另外那個警衛?”

“是的。”

“你能給這幾個人開死亡證明嗎,醫生?”

“他們來了,是驗屍官。”聽着外面的對話聲,卡魯在心裡想,“他們會來揭開——”

“還有一個是紐約來的,如果可以的話,給開敞篷車的司機也開個死亡證明吧。”

“隨時可以。”

“這個是囚犯。”兩個人挨個兒查看着屍體,往卡魯這邊走過來。

“他們還沒檢查我,他們不能就這樣開死亡證明。只等他們過來揭開牀單,我就開始敲。這裡這麼安靜,他們肯定會聽見的,他們會聽見,也會看見的。”

“關於這個紐約人,有什麼消息嗎?”

“還沒有,可能今天就會有。”外面的對話還在進行。

“我們來看看。”

“來吧,我已經準備好了。”卡魯調動全部力量開始動自己的小手指。

伴隨着說話聲,卡魯面前的牀單被掀開了。“現在,這是怎麼回事?到底怎麼了?我的手指動不了。我沒聽到敲擊聲,也沒感覺到手指動。出了什麼問題?我的手指不能動了!”

“胸部遭受重擊,此外可能還有很嚴重的內傷。”戴着眼鏡的驗屍官一邊查看着,一邊說。

“應該是被方向盤撞的。”停屍房的人說。

“是啊,情況很糟糕,脊柱都頂到顱骨底部了。”

“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在努力,我知道,我在拼盡全力……”卡魯終於明白了是怎麼回事,他眼睛直直地看着驗屍官,“哦,天哪,現在當他可以救我時,我卻把手指壓在身下了。他們在擡我時把我的手壓到了身體下面,我動不了了,我再也動不了了。”卡魯越想越傷心,最後一線生的希望就這樣眼睜睜地離他而去,接下來的將是棺材和墳墓。

驗屍官已經檢查完畢,拿起牀單準備給卡魯重新蓋上。

“哦,不要,不要走!再看看我,摸摸我的脈搏,隨便做點兒什麼。不要把我扔在這裡!”卡魯在心裡絕望地哀求着,他的精神徹底崩潰了。

“嘿,你看看這裡。”驗屍官突然有了什麼新發現,停下了手中的動作。

“怎麼啦?”

“看他的眼睛裡。”驗屍官俯下身盯着他的眼睛看,卡魯的眼裡涌出了淚水,一滴眼淚沿着面頰流了下來。

“之前從沒見過這種事,像一滴眼淚。”旁邊的人說。

“夥計,這就是眼淚,他在哭,他還活着!快去拿條毯子,我去前面拿我的包。爲什麼沒人給他做檢查?”驗屍官說着,急急忙忙地去拿他的急救包。

透過模糊的淚眼,卡魯看着眼前的人正和顏悅色地安慰自己:“現在好了,別擔心,兄弟,我們都知道了。你會好起來的,我們會好好照顧你的。”

“感謝——上帝!感謝——上帝!”終於重新回到了活人的世界,卡魯的淚止不住地往外流着,他在心裡磕磕巴巴地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