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羣人散步回來的時候已經比較晚了。
易家的三間客房擠幾個人,又騰出幾間房擠幾個人,這住宿問題便也安排好了。
當然,這種事在易家看來,有客來訪留客而宿是很正常的問題。
而皇帝的侍衛們爲了此事,早已經在之前把整個西河村摸透了,甚至也有侍衛和附近鄰居鄉人攀談過,就如外鄉人同本地人客套交流。
既然來了月州,到了易書元家中,皇帝當然不可能只是到了吃一頓飯就回去了,正如他自己所提及的,因爲機會寶貴,所以分外珍惜。
北遊闊南山,見冬日美景,站在高處山巔遙望遠方蒼山,唱山歌踏雪地,見古鬆翠綠,訪山神老廟;
泛舟西河入娥水,看碧波滾滾,聽那採摘冬日荷花的奇異故事,也一同垂釣寒江;
或許對皇帝而言,最重要的是有機會和易書元一起暢談,也不只是國事政務,從志怪傳奇到天文地理,從小民趣事到王朝更替.
皇帝發現,不論什麼事,自己都與易先生相談甚歡,總能聊得盡興,總能發現驚喜。
更不用說易書元還有那堪稱絕妙的說書技藝,更兼精通音律,善控弦之樂。
上可入高雅名流之堂,下可融民俗之風,不爲階層所累,不受偏見掣肘
如果說來元江縣之前,皇帝和譚元裳等人自認對易書元已經比較瞭解,知道其人乃是大才。
那麼來元江縣之後,別說是皇帝等人了,就是同來的侍衛心中便也只剩驚歎先生“奇絕”,不似凡間人物。
但易書元的說法是,這便是數十載的人生積累,若是在朝爲官,他這人也就沒那麼“奇”了。
臘月二十,在易家住了快十天的皇帝終於是要準備回京了,不是不想多待一段時間,而是年後還有諸多要務,算算時間也該走了。
至於過年嘛,路上過了也一樣。
這一次,樓船直接開到了娥江的西河口江段,易家人划着幾艘小船,皇帝和譚元裳一行到了西河口的岸邊,
那裡一側有深水,正好讓樓船貼岸,跳板也已經架好了。
至於來時的那些馬車,連同馬匹在內,譚元裳很慷慨地直接送給了易家,讓易家人十分不好意思,再三推辭卻推辭不過,最終易書元勸着才收下了。
西河口,易書元和皇帝等人先從小船上登岸,隨後走向那邊的大樓船,這塊也是易書元垂釣的時候喜歡來的地方。
隨行相送的除了易書元,還有易保康易勇安和易阿寶祖孫三代,只是他們走得遠一點。
樓船邊,衆人止步,相顧無言,還是易書元率先開口。
“易某就送到這了!”
老皇帝看着易書元,最終開始低聲開口了。
“易先生,朕知你不想再動,只是朕還是希望你能隨我回京,這太子太傅之職,朕希望先生”
“陛下.”
易書元打斷了皇帝的話,或許能毫無心理負擔這麼做的也在大庸也就他了。
“易某年事已高,不想晚年摻和其中了,在外數十載,如今只想在家待着,還望陛下成全!”
皇帝看着易書元,許久沒有再說話,而這會易保康等人也已經跟了過來,似乎也已經沒有再說的時機。
“唉,我們家招待不週啊,下次來最好提前派人通知,或者今天就定下時日,下次一定好好招待!”
易保康這麼說着,儘管易家已經拿出了最好的,但鄉人的習慣就是謙虛幾句。
老皇帝看着這老人,不由釋懷一笑。
“那便這麼說定了,若我還有機會再來的話定會提前通知的!”
“那好那好,工老弟達官貴人不嫌棄我們這鄉下地方,咱們易家肯定上心!”
一邊的易阿寶聽着爺爺管皇帝叫老弟着實是捏把汗,一句話也不敢說。
“哈哈哈哈好好!”
皇帝笑了,一邊的譚元裳也樂呵得很,就連章良喜也沒有任何不悅,其餘譚家人的反應則一臉古怪,主要是想笑又不敢。
笑了一陣,皇帝主動向着易書元等人拱手。
“易先生,還有易老哥和諸位,工某告辭了!”
易家人一起回禮。
“唉,一路順風啊!”“路上小心!”
皇帝點頭,卻見易書元卻在此時走上前來。
正常情況下,一邊的侍衛幾乎有人條件反射地戒備起來,不過隨後又放鬆下來。
易書元袖中取出了一份半尺長的書卷,雙手遞給面前的老皇帝。
“沒什麼可送的,便胡亂寫了點東西,請陛下收下!”
皇帝微微詫異後才接了過來,後知後覺地笑了起來。
“說起來易先生的書法也是一寶,此番來竟然忘了求,唉,確實老了!”
“我們都把這事給忘了,實在是易先生學識如海,光和他聊着其他事就把這事給拋在腦後了!”
“譚公說得是啊!”
譚元裳笑着這麼說着,章良喜也附和着,不過其實前幾天晚上,他就私下找過易書元提及此事了。
“那易老哥,你兄長的墨寶可是價值不菲啊,就那些個車馬根本抵不過,這下還是我們賺了!”
易保康樂呵地笑着,說着兄長的字是好,但不至於這麼值錢,在他謙虛客氣的時候,皇帝也在易書元面前直接打開了那份並未裝裱的書卷。易書元沒有賣弄自己文墨的想法,此番他算是借了詩仙李白的文氣。
寫得是一首《行路難》,只是將黃河、太行等詞換成娥江與太蒼,但詩詞意境卻絲毫不動。
或者說,放在李白身上,多少有些吐槽抱怨自己懷才不遇的情況,但放在大庸天子這,卻是最貼切的勵志奮鬥!
皇帝望着這鐵畫銀鉤渾然天成的書法,也閱着書法所展現的文字。
在皇帝這裡,自然不知道誰是李白,在他眼中,這是易先生以詩詞喻人。
是易書元這位天下罕有的奇人,對皇帝治理江山社稷之艱辛與成果的認可,更將皇帝心中的寄願所點了出來,同時也算是一種祝福!
“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
皇帝喃喃着,看向易書元的眼中含着幾分晶瑩,手持書卷再行了一禮。
“多謝先生了!多謝了!”
易書元也鄭重回了一禮,輕聲說了一句。
“陛下保重!”
“先生也保重啊!”
幾度行禮幾度送,最終,易家人站在這西河河口的岸邊,目送着那艘大樓船漸漸遠去。
直到這一刻,易保康父子還在笑着議論這些客人真不一般,而易阿寶心中感慨無限,卻也鬆了一大口氣。
回去的時候,易勇安賴在這裡要釣魚,易保康今天也沒說他,任由他去了,留一艘小船在這,讓他下午一定要回家。
其餘人各自上船回家。
易阿寶刻意和易書元一條船,易書元划船的時候,他坐到船尾近處。
小船緩緩前進,船槳和小舟帶起的水波在西河岸邊的冰塊處消融,直到這一刻,易阿寶才斟酌着開口詢問。
“伯爺爺,那工老先生,就是當今聖上吧?”
划着船的易書元看了看侄孫,臉上露出笑容。
“我本以爲第一天晚上伱就會來問的,沒想到還挺沉得住氣,人走了你才問!”
易阿寶撓了撓頭。
“實話說,這不是怕犯忌諱嘛,那會不太敢問”
“哈哈哈哈.你以爲陛下不知麼?若無這點胸襟,他就不是他了。”
易阿寶眼睛一亮,這麼說伯爺爺對聖上的評價真的很高咯?
“你小子莫不是想去當官?”
聽到伯爺爺笑着這麼說,易阿寶猶豫一下還是搖了搖頭。
“我幾斤幾兩自己清楚得很,還是省省心算了”
這麼說着,易阿寶又好奇詢問一句。
“對了伯爺爺,您送給聖上的書卷上寫了什麼啊?”
聽到易阿寶的話,易書元還是嘿嘿一笑。
“不告訴你!”
——
行駛在娥水的譚家大樓船上,望着西河口方向,易家人已經消失在了視線中。
風雪漸起,落下一片片白絮,船上也冷了不少。
皇帝多少還是有些悵然若失,只怕是以後再也沒機會來了,有可能與易先生相見,今生便也只此這一次了!
“陛下,進船艙吧,下雪了!”
章良喜勸了一句,一邊的譚元裳倒是一直盯着皇帝手中的書卷。
“陛下,易先生寫的是什麼,讓我們也瞧瞧唄,我船上有工具,也有工匠,正好幫您裝裱起來!”
“哦,那倒確實正好!”
皇帝看了看譚元裳,笑着回一句,隨後同衆人一起入了船艙。
艙內溫暖如春,易書元所贈的紙張也在桌案上鋪開,譚元裳章良喜等人圍了過來,一些近處的侍衛都下意識伸長脖子來望。
那靈動非常又足見大氣的書法也展現在所有人面前。
金樽清酒鬥十千,玉盤珍饈直萬錢。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
欲渡娥水冰塞川,將登太蒼雪滿山。
閒來垂釣碧溪上,忽復乘舟夢日邊。
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
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
行路難——承興二十九年末,贈予大庸天子!
在末尾,則是按下一個印章,其上篆體雖古,卻也不難辨認,應當是“易道子”三字。
見此書文,在場之人心中各有感慨,如章良喜和譚元裳這等親密者,也多少能與皇帝感同身受。
也是在衆人鑑賞完了書法之後,在這歸京的大船上,大庸天子寫下了冊封儲君的詔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