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畫課完了，孫明明頭疼地翻開課本，準備上下一節，是個老教授教的國文，只是老教授的官話不怎麼地道，聽起來多少有些費力。
孫明明拿出筆記本，想着先生留下的作業還沒背完，不知道會不會被打手板，應該不會吧，她鼓了鼓臉，多少有點兒不安。
不過，下午還有一堂歷史課，也是董先生教，到是很值得期待一下。
其實本來這歷史課，只是給高等班上的，中等班也開，是由另外兩個女先生教導一點兒粗淺知識而已。
但有個同學無意間去旁聽了一節高等班的課，本是爲了於大師去的，結果聽到助教的課就入了迷，這學生家裡很有些勢力，她在家又很得寵，父母向學校施壓，肖女士也沒辦法，只好也在中等班開課。
只是，董婉的時間有限，這麼一來，高等班那邊的課程就有所減少，於大師還有些不滿意，總覺得給那些十三四歲的女孩子講歷史，沒必要一開就深入研究，只讓她們讀一讀普通的人物傳記即可。
高等班的學生們也不高興。
奈何，肖女士的壓力很大，她的女學當初還接受了人家學生家長的贊助，如今人家不過是要求多開一堂課，又不是沒有老師，她總不能不答應。
董婉也不想讓肖女士爲難，只好答應了。
如果現在的條件有後世那麼好，她到願意有個大教室，把所有的學生裝進去，一次完事兒。
問題是硬件條件不許可，教室太大，後面的學生都聽不見老師說話，或許以後抽獎，能抽出些解決問題的道具來，她在考慮擴大教室吧。
放學鈴聲響了，孫明明從歷史課堂上出來，心情還是有些澎湃。她來沒想過，有一天她居然會對上課這麼積極。
以前，她其實不怎麼喜歡讀書，在家的時候，別的姐妹去和女先生識字，她更樂意呆在屋子裡做做女紅，要不然就出去盪鞦韆，踢毽子，讀書什麼的，女孩子讀來又有多大的用處？
這次來給孫家的小姐當伴讀，心裡頭也不大滿意。
孫父也知道女兒的脾氣，正好趕上假期，就趕緊把女兒接回家，想着安撫安撫，再叮囑幾句，讓自家孩子別老把心思擺在臉上，再讓人家不高興。
人家老爺子給女兒這個機會，也是對他的看重呢。
孫明明的父親孫茂，給孫家老爺子做過一陣管家，後來因爲腿腳不好，就沒再當差，但都是親戚，老爺子也是個細心的，特意把他老來女提出去陪侄孫小姐玩耍，需要做的事情不多，還能跟着接受教育，怎麼看，都是美差了。
孫茂自然是十分的感激。
這日女學放假，他自己和孫家的車伕一塊兒去接小姐，順帶着捎自家寶貝閨女回家住兩天。
孩子她娘也想孩兒了。
遠遠看着，一羣小姑娘走出來，沒一個都青春洋溢，孫茂擡頭就看見自己的女兒和小姐孫悅正激烈地交談。
簡直都要吵起來的樣子。
孫茂心裡一咯噔。
“要我說，呂后和審食其的關係肯定沒有野史上記載的那麼齷齪，先生不都說了，劉邦那是什麼人，要是呂雉真的和與審食其關係曖昧，那他也不可能封他爲侯。”
“可是，呂雉和劉邦分居七年……”
兩個小女生嘰嘰喳喳，嘰嘰喳喳，一本正經地辯論，不一會兒，其他女孩子也都聚集過來，好像在討論一個非常嚴肅的大問題似的。
孫茂在一邊聽得都冷汗直流，又忍不住去聽，又怕女兒和小姐吵起來，結果沒一會兒，年紀稍微長一點兒的一個女生笑道：“你們別爭了，還是想一想董先生要我們寫的論文，要怎麼寫出彩纔好，聽說最好的能得一套董先生親自畫的呂后的畫像。”
一羣小姑娘先是一靜，然後一鬨而散，都要回去做功課。
孫茂把小姐送回府，帶着女兒回家，調整了一下臉上的表情，露出和藹的模樣，這是他閨女不是兒子，沒必要做嚴父。
“好閨女，今天不用練字了，爹爹帶你去逛街好不好？你不是說想要買一個新的頭釵？”
孫明明鼓了鼓臉，猶豫了半晌：“唔，下次吧，這次沒時間，我還有功課沒有完成。”
功課……功課……
女兒下了車，只和她孃親打了聲招呼，就鑽進書房裡就再也沒出門。
孫茂：“…………”這是他的女兒？難不成讓人掉了包？他的女兒怎麼會這麼努力認真去學習？
…………
董婉出了學校大門，車伕已經拉着黃包車在門口等着她。
“小姐！”
車伕趕緊快跑了兩步，扶着董婉上車，低聲道，“小姐可是直接回家？”
“黃叔的腿好了？不是說讓你多歇兩日？”董婉點點頭，老老實實坐上去，由着車伕拉着黃包車一溜煙地跑走，笑問道，“我馬嬸嬸怎麼也放你出來？”
其實孫媽媽說了黃叔好幾次，讓他不要喊自家姨娘小姐，喊董先生，或者董女士都好，可黃叔的記憶力有些糟糕，就是記不住。
董婉自己是無所謂。
雖然後世對小姐這個詞兒又有了復古的解釋，但眼下清朝，這個詞聽着還是滿順耳的。
“嘿嘿！”
車伕摸了摸腦袋，傻笑了半天，他的身材很高，肌肉結實，皮膚黝黑，四十多歲，看着十分壯實，說起話也粗聲粗氣，“不過崴了一下腳，早就好了，歇了兩日哪裡還能偷懶，再說，小姐一個人回家，我也不放心。”
董婉做了學校的先生，家裡人手少，不夠用，孫媽媽就一直想再買幾個下人什麼的，只家裡活實在不多，董婉又堅決說，就是買了人回來，也要按月給工錢，還說她自己做女學的先生，首先得有個好名聲，不可剋扣別人。
孫媽媽一想到自己每月拿的工錢，頓時再不敢提這話，最後還是到外面去找了相熟可靠的人，包下一黃包車，讓車伕天天惦記着去接自家姨娘。
這個車伕前些日子因爲家裡頭媳婦忽然懷孕，他四十多歲了，家裡一直沒孩子，本來以爲這輩子也就這樣，不指望有個一兒半女，不曾想媳婦居然有了，一時高興，出門栽了個大跟頭，崴了腳。
結果強忍着出去拉車讓董婉看出來，不光沒有責怪，還送他去醫院看醫生，自己付了醫藥費，又特特爲恭賀他家添丁多給了一筆賞錢，省得他媳婦辛辛苦苦出去洗衣服貼補家用，再累壞身體。
大齡孕婦，總要注意纔好。
車伕自然對董婉感恩戴德，從此更是上心，後來接送她，那是風雨無阻。
董婉也是嘆息，她僅僅是出於一個人很正常的道德感，稍微給予方便，但對方卻如此地感恩圖報，後世總有文學作品，把民衆描述的無知麻木，或許有吧，可絕不是全部，至少現在，中國人的脊樑骨還是硬的，即便是大字不識一個的民衆，身上所具有的淳樸的善良，還是很容易觸動人心。
黃包車拉着董婉走在京城的街道上，周圍熱熱鬧鬧，繁華而安寧，她卻不由自主地感覺到一點兒悲涼。
“哎喲！”
正沉思，車忽然頓了一下，董婉差點兒沒摔出去，車伕連忙回頭護住她，“小姐，怎麼樣？”
搖了搖頭，董婉蹙眉，只見前面有七八個一身短打，臉上有橫肉，正堵着一個一身學生裝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看起來比董婉還要小几歲的模樣，長得秀氣，瑟瑟發抖，眼角掛着淚珠，周圍好些人紛紛躲避，小商小販們早避在一邊，只是指指點點，無人去阻攔。
車伕也嚇了一跳，低聲道：“小姐，咱們快走。”
董婉猶豫了一下，她本來要走的，結果那女孩兒一擡頭看到她，就忍不住低聲驚呼：“董先生！”
這下子，董婉的腳挪不動了。
那是自己的學生，身爲一個老師，她就算不專業，遇見學生有難，轉身就跑算是什麼事兒。
當然，更重要的是這裡距離家已經很近，又是大庭廣衆之下，她還是有點兒底氣，如果是半夜三更，董婉也不敢保證自己能不能做出符合身份的硬氣舉止，她當然不是個懦弱的女人，上輩子都敢動手殺那些位高權重的官員，
一個人見過血，連人都敢殺，自己的命也能不要，她就懦弱不到哪裡去，只是，有膽色和莽撞又有不同。
董婉笑了笑，整理了下衣服，大大方方地走過去，拉上那小姑娘的手：“怎麼下了學不回家？功課做完了沒有？”
小姑娘愣愣地搖頭。
董婉頓時板起臉：“沒做完功課，爲什麼出來亂轉，趕緊回家去！”說着，拉着人就走。
對面幾個短打裝扮的漢子都愣住，一看她們要走纔回過神，紛紛過來圍堵，把人堵在中間，厲聲道：“等等，你是什麼人？趙家欠了我們五百兩金子，趙蘭她爹已經把她抵押給我們王家了，你別多管閒事！”
不得不說，董婉這一身打扮還是挺能唬人，爲了在學校裡壓得住學校，她一直向着端莊成熟的方向打扮，光是頭上的金釵，身上的皮草，乍看上去，就不像尋常百姓，再加上通身氣度，在市井混的這些人，但凡有一點兒眼力，都免不了因爲她的裝扮多幾分顧忌。
董婉心裡頭嘆息——就知道不容易這般模棱兩可地蒙過去，不過，她還是很鎮定，臉上略略露出一抹微笑：“孫大學士今晚宴請丁總教習，要我去作陪，你和我一起去，正好像丁先生學習學習英語。”
趙蘭一怔。
那幾個短打的漢子臉上露出一抹驚疑不定，可還是不肯挪動腳步。
僵持了片刻，董婉見小姑娘額頭上全是冷汗，再吹下去恐怕要病了，忽然擰了擰眉，心下嘆息，扭頭對一對兒路過，似是也心中好奇，停下腳步看熱鬧的外國夫妻道：“不好意思，打擾一下，請問現在幾點？”
她這一張嘴，就是一口流利英文，那外國女人顯然也沒想到，本能地道：“是下午四點半。”
那幾個短打打扮的漢子面面相覷，使了個眼色都轉身走人。
董婉纔像那對夫妻道謝，拉着趙蘭上了黃包車，車伕趕緊跑了起來，趙蘭也紅着臉道謝。
“沒什麼……”董婉卻一時間情緒低落，苦笑道，“沒想到在中國人的地方，我居然也學會了‘狐假虎威’，借外國人的手去嚇唬別人。”
她心裡不是滋味，深吸了口氣，也只笑着很阿q精神地安慰自己，“我是聽說，他們是王家的人，才知道這種法子管用，畢竟王家的商行做的是海外生意，換了真正地面上的好漢，可不管這個，管你洋人還是中國人，綁票都一視同仁。”
趙蘭一下子就被董婉頗爲自嘲的話逗得止住哭聲，又紅了眼眶。
“對不起，對不起……先生！”
她本來還沒什麼，可讓董婉這般一說，心裡頭頓時酸楚難言，好像她連累了自己敬仰的先生，做了不願意做的事情，丟了先生的顏面。
“走吧，先跟我回家，再慢慢說，你到底遇上了什麼事。”
董婉也就有幾秒鐘矯情了下，不舒坦就不舒坦吧，其實她直接表明身份，鬧大了驚動官府，照樣有底氣幫助自家學生，但真那麼鬧，難道就不丟人？恐怕照樣讓別人看笑話。
爲了學生，做點兒讓自己不舒服的事兒，也沒什麼大不了，這事兒若讓肖女士知道，說不準完全弄不明白她在糾結什麼，明明她的表現堪稱機智，不跟對方硬碰硬，是聰明的表現來着。
拉着小姑娘直奔家裡，讓她洗完臉，喝着茶，趙蘭才斷斷續續把家裡的事情說了，她家裡是開布莊的，但最近樣布賣的又便宜，數量也大，家裡就破了產，她爹也欠下一大筆債，最後沒辦法，就想把她嫁出去，賺一筆聘禮重新開始，後來又不知怎麼回事兒，居然向王家借了一筆錢——簡單說來，她爹把她給賣了，這是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