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絕筆書我先生曾經看過,他老人家過目不忘,教我讀書時,便說給我聽,這才摘錄了下來。”
“給父親的絕筆書,寥寥幾語——‘不孝兒叩稟:父親大人,兒死矣,惟累大人吃苦,弟妹缺衣食耳。然大有補於全國同胞也。大罪乞恕之。’”
董婉的聲音很輕。教室裡鴉雀無聲。
張萍萍聽得眼睛略略有些發酸,別人也一樣。
雖然董婉口口聲聲說那人是個逆賊,但大家隱約還是能聽出幾分悵惘。
在眼下的時局,尋常百姓先不去說,他們這些搞教育的,還有正經讀西學的讀書人,心裡頭多多少少都有憤懣充斥,哪怕就是一心攀高,只想着名利富貴,沒有多少愛國情感的,也因爲科舉之路禁絕,不免心思浮動,對於‘造反’這兩個字,不敢做,也敢想一想,而且還有一部分人已經認同那些造反者,屬於心中有追求,有信仰的大義大勇之輩。
在場的至少有一小半教師和學生,對董婉口中的逆賊有莫名的尊重,其他人也不見得多厭惡。
此時她說出那逆賊給父親的絕筆書,不免心中思潮迭起,感嘆此乃真英雄!
張萍萍更是目光都直了。
董婉盯着她,繼續道:“他給妻子的絕筆,卻遲遲落不下筆去,夜幕降臨,思索良久,終於拿了妻子所贈的一片方巾,以鮮血書就。”
深吸了口氣,董婉的睫毛顫抖了一下,把筆記本攤開,用略微低啞的聲音念道:“意映卿卿如晤:吾今以此書與汝永別矣!吾作此書時,尚爲世中一人;汝看此書時,吾已成爲陰間一鬼。吾作此書,淚珠和筆墨齊下,不能竟書而欲擱筆。又恐汝不察吾衷,謂吾忍舍汝而死,謂吾不知汝之不欲吾死也,故遂忍悲爲汝言之……”
說到動情處,張萍萍的眼淚就噼裡啪啦地落了下來。
尤其是第二段。
‘吾至愛汝!即此愛汝一念,使吾勇於就死也!吾自遇汝以來,常願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屬,然遍地腥雲,滿街狼犬,稱心快意,幾家能夠?’
轉變爲白話文——‘ 我非常愛你,也就是愛你的這一意念,促使我勇敢地赴死。我自從結識你以來,常希望天下的有情人都能結爲夫婦;然而遍地血腥陰雲,滿街兇狼惡犬,有幾家能稱心滿意?’
幾句話,不只是張萍萍,連張萍萍的那位姐姐,外國史的助教,眼睛都紅了,也有老師順手就關上門,生怕讓外面人聽到。
張萍萍愣愣地念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他也說過,他也說過這樣的話!”
董婉嘆了口氣,握住張萍萍的肩膀:“我先生的這位朋友,最大的願望,其實是希望妻子比自己早死,留下的人,註定要承受更多的痛苦,他不希望妻子痛苦,寧願自己一個人承擔失去的折磨。”
“後來呢,後來怎麼樣了?”
張萍萍咬咬牙,低着頭揪着自己的衣角,小聲問道。
董婉沉默了片刻,自然不能把真正的結局告訴這個女孩兒,她幽幽一嘆:“他的妻子當然悲痛,但她必須用自己單薄的身體,爲自己的愛人善後,替他贍養父母,照顧弟妹,孝順自家的老人,讓自己活得快快樂樂,好讓他在九泉之下能夠瞑目,那當然很痛苦,很絕望,她的丈夫也不願意讓她承受這樣的絕望,但作爲一個妻子,爲了自己的愛人承受那些,豈不是應該的?如果做不到,不是讓丈夫連死也不能安心?”
“他的妻子不但好好活了下去,還努力活得更好,去讀書,學習,結交朋友,放開胸懷,過得幸福又快樂,人看着都比以前年輕好幾歲。”
董婉長嘆一聲,站起身,從講臺上拿了一根粉筆,回頭就在黑板上開始寫字——致橡樹!
一邊寫,一邊讀:“我如果愛你,絕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我如果愛你,絕不學癡情的鳥兒,爲綠蔭重複單調的歌曲。也不止像泉源,常年送來清涼的慰籍; 也不止像險峰,增加你的高度,襯托你的威儀。甚至日光。甚至春雨。不,這些都還不夠! 我必須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做爲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
“我們分擔寒潮、風雷、霹靂;我們共享霧靄、流嵐、虹霓,彷彿永遠分離,卻又終身相依,這纔是偉大的愛情,堅貞就在這裡:不僅愛你偉岸的身軀,也愛你堅持的位置,腳下的土地。”
她記憶多少有些模糊,但一寫,卻很流暢就寫了出來。
在場的學生聽着聽着,眼眶微微發熱。
董婉嘆氣:“你應該學着當木棉!”
張萍萍也愣住,呢喃自語,一遍又一遍地誦讀,臉上的悲痛之情並未消減,卻忽然一下子抑制不住,痛哭失聲,一頭扎進董婉懷裡,哭聲悽慘。
淚水打溼衣裳,董婉強忍着沒動,一下下撫她的頭髮,到底鬆了口氣,哭出來是好事兒!
她編故事的技能點兒還是挺亮的!當初會在筆記本上寫林覺民的《與妻書》,純粹是因爲吃了記憶藥片,寫完了稿子之後還有剩餘時間,就想着找點兒別的東西記錄一下,順便練字,忽然就想到了《與妻書》,也算是緣分。
董婉現在的習慣,想到一些東西就一字不差地往她的筆記本上記錄,現在想想,要是萬一筆記本失落,恐怕不是什麼好事,看來這個本子不能留了,回家還是想辦法弄個密碼抄寫一遍就燒掉。
別的到是沒什麼,萬一要是哪天一不注意,再記錄了犯忌諱的東西,或者把後世的歷史事件什麼的寫下來,給別人看到一定是□□煩。
她這麼想,手卻不停,撫慰了張萍萍半天,張萍萍才忍住哭聲,臉上不覺泛紅。
真實年齡,張萍萍比董婉一點兒都不小,雖然人家是先生,她是學生,但她們大班的學生,也偶爾會抽空去當中班小班的助教,真正算來,董婉實在不能說是她的老師,這會兒撲住人家哭了大半日,怎麼可能自在?
其他教習,卻因爲董婉忽然作出來的,和舊體詩完全不同,又有詩韻味的文章,頗爲興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