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京城因爲好幾幅畫在木板上的畫而近乎沸騰。
其中一幅是,被燒燬了的村莊。
一個年幼的女孩子,抱着一個嬰兒,渾身鮮血,看着一個俄國人,搶走了家裡唯一的一頭耕牛。一個日本人,奪走了家裡僅剩下的一袋糧食和兩隻雞。
背面用樸實的語言描述了一段故事。
女孩兒的父親看了日本‘遼海義民’的檄文,義無反顧地去給日本人帶路,探索情報,結果死在了俄國人的屠刀之下,家裡也被洗劫一空。
圖畫裡女孩兒的眼中,充滿了疑惑,好像在質問這個世界是怎麼了!他們的國家是怎麼了!
“什麼叫嚴守中立?他奶奶的,在咱們國家打仗,咱們自己來了個嚴守中立?”
“還有那幫小崽子,老說什麼支持日本,和日本聯手,他們支持的就是這麼個畜生國家?”
茶館酒店裡,到處都有人議論紛紛。
一場日俄戰爭,全世界都忍不住把注意力集中到中國的領土上。別說是老百姓,就是京城那些勳貴們,也有點兒坐不住。
東北是什麼地方?
再說了,估計在盛京都能聽得到炮火聲,那可是滿人的老巢,怎麼也捨不得丟的。
雖然清廷折騰出個什麼嚴守中立,還劃分了個交戰區,真是窩囊到骨子裡,可京城的老少們,還是很關心戰況,恨不得天天有消息傳回。
這幾幅畫,就是受傷的記者,還有一部分東三省普濟紅十字會的人員,和去救災的學生,從東北迴來的時候,順便捎帶回來。
不少本來去救災的軍人,都滯留在東北。
朝廷已經下了旨意,讓他們先撤往盛京,再回京城,不過,因爲有人受傷,戰爭一起,好些人都被困住。
外國很多記者也蜂擁而去,外國的報紙,還有中國的報紙,也是天天都報道新消息。
最近國內京城日報,小說報,文萃報等幾個報紙,轉載了華盛頓郵報等幾家報紙連載的一篇文章——《松山村手記》
這是一篇記實錄,是非常有名的女作家董卿寫的。
她正在東北救災時,被捲入日俄之間的戰爭,將幾個學生送去盛京後,她到留下和普濟紅十字會的人一起救助傷員。
當然,這個傷員不是日俄的士兵,而是很不幸被捲入戰爭裡的老百姓們。
夜深人靜,她就寫下了這篇文字。
松山村在鐵嶺附近,是個比較大的村子,加起來有七八百人,東三省普濟紅十字會的人就駐紮在這兒。
文章是半日記的形式,每天的情況都有記錄,描述的場面堪稱悲壯,寫了很多揭露日俄暴行的事情。
‘八十歲的金奶奶,被俄人逼迫,連夜準備草料,一連工作了整整四晝夜,猝死當場……’
‘村姑秀芹被污爲間諜,嚴刑拷打,傷重致死,筆者趕到急救,奈何心有餘而力不足……’
文字非常的樸實,不只是寫戰爭,還寫了很多生活細節,讀者們讀了,代入感特別強,怒氣簡直想壓也壓不下去。
作者還用十足嘲諷的語氣,描述了日俄爭奪東北這塊兒大肥肉的嘴臉。
清廷只是欲哭無淚地立在一邊看,高舉中立大旗,呼籲雙方剋制,協商談判解決。
她畫了諷刺畫,日俄一個是白熊,一個是黑狼,清廷就是以活蹦亂跳的綿羊。
董婉也不知道,她哪來的怒氣和膽子畫這些,不過也無所謂了,連朝中都有大臣氣得跳腳,明火執仗地吵起來,說些朝廷已經任人宰割的話。
還不只是如此。
後來還有不少近距離描寫戰場的文字出現。
光看詳細的戰爭場面,簡直像是作者就在炮火的覆蓋範圍內親眼目睹那一切。
反正孫老爺子看了報紙上刊載的文章,愣是把御醫叫到家裡來看了三回。
不只是他老人家自己需要診斷下身體,還有董婉她乾孃也需要。
這會兒董姑娘是真顧不上擔心那些親人,也沒精力想那麼多,她和普濟紅十字會的十幾個人,還有兩個國內的記者,一個美國的記者,帶着一羣難民,呆在山上這都有兩個多月,本來是打算撤回盛京的,可這遍地傷員,外面是炮火連天,那幫子記者死活不肯走。
紅十字會的人有幾個受了傷,還有一個腦袋被擦了下,裡面捱了一彈片,最好是不要移動。
幸虧高雯和孫悅跟着第一批救災來的人回了盛京,只剩下趙蘭。
當時那邊大部隊撤走的時候,董婉帶着趙蘭接到欽差那邊的傳信,讓她帶着人去松山村給一夥兒民間組織起來的救援人員送些藥品,沒想到,第二天那幫護送人員就都脫了官衣,裝成土匪上戰場打老毛子去,她們被扔下不管。
還是裡面有人很尊重董婉,左思右想給透露了口風,問了她一句,她是不是得罪什麼人了。
上面特意交代下來,不要管她,任憑她自生自滅。
董婉:“……”要說得罪人,好像也沒有,她雖然是寫小說的,但也沒寫特別激烈的文章,再說,她纔到了這個時代多久,上哪兒找神通廣大的仇家……好像有一個。
她曾經打了某紈絝公子兩巴掌,但這事兒過了那麼長時間,她自己甚至都忘了,對方也沒怎麼樣,她董婉到多了幾日牢獄之災,她沒去找麻煩,對方還有心思找她的麻煩?
如果真是那位紈絝公子,她到覺得,對方只是把她扔下,沒命令人給扒皮抽筋,好像還挺仁慈。
不過,她在東北這麼長時間,救助災民,給軍士們治病,還給他們講課,忙忙活活,也不算是無名人物,要是想無聲無息地捏死她,貌似真不那麼容易。
找個藉口扔到戰場上,她一弱質女流,至少要吃一番苦頭,也算是出了口氣。
要知道,哪怕頂着中立國的名頭,戰火是在東北的土地上燃燒,老百姓們又怎麼可能當真置身事外。
無論俄國還是日本,都不大把所謂中立當回事兒。
“哇……嗚嗚,娘,我餓。”
董婉聽見女孩子哭了兩聲,就讓她母親給捂住嘴,不覺嘆息,現在最大的麻煩是缺少物資。
糧食沒有,藥品要不是董婉還有個醫藥箱,總偷偷摸摸地貼補,那些紅十字會的人又忙亂,外面炮火連天的驚慌失措,也發現不了異常,估計連藥品也沒了。
董婉讓所有紅十字會組織的人,都把旗號什麼的收起來,衣服也換成老百姓的衣服,反正努力妝扮了下。
萬一讓那夥正打仗的知道,他們裡面有醫生,有藥品,肯定要抓了壯丁。
松山村就讓抓了兩回壯丁,連老人孩子都不放過。
董婉可不樂意落在那兩個強盜國家手裡。
“妞妞,過來,董姨畫畫給你看。”壓低聲音,把抽抽搭搭的小丫頭叫到眼前,給她擦了把臉,捂了捂凍得通紅的臉,就鑽進用破布拼出來的帳篷去。
帳篷都拿枯枝敗葉蓋着,不走近看不出來。
當初董婉折騰這個的時候,紅十字會裡就有個以前當過軍人的同伴笑言——董姑娘這一手還真不得了,能用到戰場上。
董婉失笑,心裡頓時覺得,此人腦子靈活,不像是普通士兵出身,大概是軍官。
坐下來,找了塊兒木片,董婉就拿小刻刀繼續在上面畫畫,寫自己的戰爭見聞。
這些以後都會成爲最爲詳實的史料,她親眼所見,親耳所聞的東西。
以前畫的,都讓那位美國記者帶着走了,他還說順利回國後,會讓人送糧食過來,可惜,他們被迫轉移到山上,東躲西藏的,想找到自己這羣人,貌似也並不容易。
妞妞的肚子咕嚕嚕叫,畫了會兒畫,董婉就出去讓大廚想辦法給她找點兒米糊糊吃。
小姑娘捧着碗,大口大口吃得香甜。
“又吃小竈,哼,咱們都是牲口,只有人家纔是人。”
耳邊傳來低啞的,憤憤不平的聲音,董婉皺眉,一回頭就見不遠處,一個圍着貂皮大衣,坐在帳篷前面烤火的女子,正看着她,眉眼間略略有那麼一點兒厭惡。
這人很眼熟,董婉總覺得好像是在哪兒見過似的,應該是在某個宴會或者酒會上。
像這種千金小姐,董婉平常也不用打招呼。
妞妞的臉一癟,乾瘦的身子頓時藏到董婉身後去,還不用董姑娘開口,那位小姐身前一個燒水的老人家就冷笑:“有本事你也去弄糧食回來?人家董小姐能從那羣畜生手底下搶回糧食,有本事你也自己去?人家帶回來的那些麪粉,你可千萬別吃!”
那小姐頓時不說話,董婉也懶得和這人計較,就是他們這些人本來就很艱難,天天聽着炮火聲入睡,居然還有人會胡言亂語地惹是非,真是讓人無法想象。
看着妞妞狼吞虎嚥地吞了米糊糊,把碗舔舐得乾乾淨淨,她纔去洗了碗,還給人家大廚。
那大廚摸了摸妞妞的小腦袋,嘆氣:“董先生,你說這是什麼事兒?兩個國家要打仗,居然是在咱們的地盤上?說破天,也沒有這個道理。”
董婉也沉默:“……落後就要捱打,就要受欺負,誰讓咱們腰板子不硬呢。”
“那什麼時候才能硬起來?”
董婉一怔,她其實可以回答這個問題,但這會兒跟大廚說,也說不太明白。
正想着要怎麼答,就有個沒穿軍服的,新軍的傷兵過來,低聲冷笑:“什麼時候皇帝老兒從紫禁城滾出去,咱們什麼時候腰板就硬了。”
那大廚嚇得額頭直冒冷汗,縮了縮腦袋不敢說話。
董婉:“……”
哎,哪有那麼簡單!
只是看這人一雙熠熠生輝的眼,她一時間也啞口不言,雖然當了這麼長時日的老師,但她從不是雄辯滔滔的人物,不擅長說服別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