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將自己的一生劃出一個分界線, 鬆平竹千代的分界線在四歲,一個美妙而殘忍的年齡。
四歲之前竹千代還是竹千代,四歲之後竹千代只是一個物品。作爲戰國時代的交換物, 他不是第一個, 也絕不是最後一個。他的一生悲哀, 有人比他更要悲哀, 但卻沒有人能到達他那樣的高度, 因爲他在那個殘忍的年歲已經明白,人與人之間是沒有信賴和保障,人所擁有的一切不過是力量, 爲了得到更大更強的力量,可以用現有的一切作爲交換。
然後, 持着這種巔峰於頂端的力量, 傲視天下。
四歲的某一天, 母親哭着對他說:竹千代,你要站起來。
那個時候他不明白什麼叫站起來, 他想,我不是一直站着的麼。
母親說,竹千代,無論發生什麼,都不要倒下。
爲了母親的這一句話, 竹千代變得很辛苦。父親爲了攻打尾張將自己送往今川氏做人質, 路上又被戶田氏搶奪, 戶田背叛了今川將自己帶到古野, 投奔了古野城的年輕城主織田信長, 於是接下來的幾年,他有幸與未來的天下霸之主相交, 度過了自己的少年時期。
那時候他對織田信長的印象僅停留在“不羈”“瀟灑”“狂妄”的表面,織田開玩笑跟他說:小傻蛋,我的矛尖指向何方,你就要跟隨我的腳步,那樣你纔不會死。
竹千代戰戰兢兢的說是。他不過是個敵軍的質子,自然是一切順從。
古野城的歲月並沒有太多爲難,但內心的恐懼總是在自己獨處的時候無限放大,他祈禱父親能打敗尾張將自己接回,但織田信長卻告訴他,他的父親被自己的近臣殺死。
身爲岡崎城主的父親死去,自己理所應當的成爲接班人,因此身份變得格外尷尬。一來寄人籬下是個生命都無法保障的人質,二來卻又繼承鬆平氏的特殊身份變得光鮮重要。那時候他便已經明白,自己不是竹千代,自己不過是鬆平氏岡崎城的籌碼,誰握有自己,就握有岡崎的軟肋。
因此織田信長的溫和對他來說,格外諷刺。他無法抑制對那段友情的揣測,織田的友好到底是少年人的天真還是政治目的的網羅……一切撲朔迷離。
這時候他想起母親的話,竹千代,不要倒下。
爲了不倒下,竹千代拼命的學習,無論是劍術還是學識,他都像海綿一樣一律吸收。日本的歷史讀完他便讀海外天朝的歷史,讀劉邦,讀項羽,讀姜子牙。那時候他便已經隱約樹立了要做劉邦那樣的人的想法。織田信長得知後,只是笑他膽小鬼,做男人就該學項羽,雄霸天下,英勇蓋世。竹千代默默不語。
兩年後織田信長的兄長被今川氏虜獲,對方要求以鬆平竹千代作爲交換籌碼。織田信長得知後一度惱怒不從,卻被父親責罵不顧兄弟道義,最終不得不同意交易,竹千代便回了岡崎。
臨行前織田問他,之前說過要做自己的利矛的話還算不算數,竹千代絲毫沒有猶豫的點頭,織田信長便鬆了口氣,笑道:“有你這句話,今後無論你在哪,我都不擔心你了。”
竹千代冷笑。你到底不過是爲了自己的利益,怎麼會擔心我的安危?
織田又道:“我一定會成爲天下霸主,所以你緊跟我的腳步是沒錯的。竹千代,你要永遠記住這句話,也要記住你的承諾。”
織田信長的笑容依舊沒心沒肺,滿身的自信不知是從何處而來,那一刻竹千代便被震撼了。他想,織田信長這是要做項羽了。
回到岡崎,見到了母親,母子相逢,賢淑的女人在岡崎城外便嚎啕大哭。竹千代抱住母親,在她耳邊小聲道:母親,我還是站着的。
岡崎的景色如故,依舊頹廢而毫無生機。戰國時代的每一座城池都是這樣,充滿了喧囂後的疲憊感,城裡的男人繃緊了神經,女人滿心苦怨。不知道的角落裡又滋生着戰國的妖怪。
竹千代不是第一次見到妖怪,在古野的時候,曾跟着信長一起看驅魔師捉妖,那妖怪渾身絨毛雙眼凸出,驅魔師一杖刺去它便化爲一灘黑水,死後發出惡臭。信長說這樣的妖怪是最低的的,真正的大妖怪是一種讓人類都爲之敬仰的生物,高傲而充滿智慧。
竹千代不明白織田信長的眼裡爲何對大妖怪充滿崇拜,他只曉得,從第一眼看到妖怪,便覺得噁心。
回到岡崎之後再次見識到妖怪的力量,他更加確認了這種想法。
那妖怪明媚妖豔,一眼看去在這頹廢之城顯得燦爛的不可方物,身旁的近臣見到那女人便忘卻了自己,瞪着一雙雙無焦距的眼睛向那妖怪走去,自發跟在她身後離開。
竹千代抽出腰側的利劍刺了過去,明豔的妖怪倒在血泊中瞪大眼睛一臉不可思議,“你爲什麼不受我的蠱惑?”
爲什麼?大概是因爲自己站的太辛苦,所以看不慣妖怪用這樣的伎倆輕鬆獲取食物。
年少的竹千代低頭擦着劍身的血漬,那身形看上去如雪中傲梅,隱忍綻放。
接下來的日子依舊辛苦,僅僅在岡崎停留十天,今川氏便帶人強行將自己帶走。經歷了大悲大喜的母親瞬間病倒,甚至無法爲自己送行。
竹千代甚至麻木了這樣的悲歡離合……他想着:終有一天我要做掌握別人命運的人。
然而多年後才明白,命運這種東西,並不是靠人的本領能掌握的。
今川氏對他十分看重,但心態已變得十分疏離的竹千代無論如何都不把這樣的友好放在心上。他只覺得自己是一個任人擺佈的棋子,是一個不可棄置的香餑餑,人人垂涎。
但是面上的僞裝則與之相反的越來越趨於完美,他用少年人的“天真”博取今川義元的喜愛和信賴,以人質的低等身份娶到今川義元的外甥女賴明姬——一位傲慢、無知、孤僻、天真的公主殿。
那個時候竹千代纔剛剛十三歲罷了,對女人並無渴求。但是戰國時代的女人並非是爲了男人而存在,她們的身份有時僅僅是個棋子,用來示好的棋子。這樣想的話,其實賴明姬跟自己是挺配對。竹千代自嘲。
娶下賴明姬之後,便徹底獲得今川義元的認同,於是依舊是個少年的竹千代便擁有了自行外出的權利。
然而對於這個權利的初次使用,並不是個美好的回憶。
因爲他又遇到了織田信長。
對那個男人的回憶依舊停留在“忌憚”的層面,竹千代騎在馬上悠哉前行,轉過路口便看到僞裝成商人的織田一行人。竹千代沒空細想織田爲什麼出現在今川氏的地盤,第一反應便是逃跑。
“竹千代!”織田信長眼尖的看到了他,一躍而起跨到他的馬上,從身後抱住少年,“老熟人,怎麼見到我就跑了。”
竹千代臉色煞白,他現在的身份是今川氏的附屬勢力,從根本上來說是和織田信長對立。
“既然見到了你,那事情就好辦多了。”織田信長哈哈一笑,搶過馬鞭驅馬出城。
而後自然是毫無意外的被劫持到了尾張。這個時候竹千代十分痛恨自己的無能,他想不出爲什麼自己就這樣老實的被織田帶走,從頭到尾都沒有呼救。
“竹千代,你放心,這一次我只是找老熟人回來敘舊,並不牽扯到政治層面。”信長笑道。
竹千代不以爲然。
織田信長從不做沒有意義的事,這一點他比誰都要清楚。那些看似荒唐的行爲,哪一個不深藏玄妙。織田信長,根本不是什麼“尾張的大傻瓜”,大魔王還差不多。
事實果如自己所想,尾張要和美濃聯姻,織田即將迎娶美濃的公主,但是對方有意爲難,開出的聘禮正是坐落在今川氏浚河的寶物。
所以織田信長才會出現在今川氏的地盤,而他抓住自己,恐怕是想以自己的“尊貴”身份換取下聘之寶。竹千代得知事情始末,並沒有衝動的質問織田信長,他比誰都要明白自己的處境,而那段被織田掛在口上的“少年友誼”,恐怕真的從一開始就不存在。
自己一個敵方附屬,卻能探出這樣機密的事,大概也是織田的授意。所以織田的行爲,無一不過是在明面上的暗示:竹千代,你會不會背叛我?
怎麼能背叛,又有什麼實力作爲背叛的資本?竹千代嗤笑,安然本分,絲毫不把織田的行爲放心上。
最後今川和織田的交涉是怎樣,竹千代無從得知,再次回到古野,信長果然履行了一個“老朋友”的任務,帶他遊覽了許多故地景勝。大多不過是走馬觀花,主笑客從,面上一派安然和諧,就好像他們的確是許久不見的老朋友一樣。
然而單獨相處的時候,信長則似笑非笑的問他:“竹千代,還記得你的承諾嗎?”
竹千代身子一凜,坐直了身體。這個時候如果他敢跟織田裝糊塗,他深信自己會被劃入對方的黑名單除掉,所以竹千代非常鄭重的點頭說道:“記得。”
“那便是了,竹千代,你要做我的矛,不能做他人的盾。”織田信長的話意味深長,好似並不知道竹千代的身份是他人質子、敵方附屬一般。
竹千代跟着裝作不知,做出一副忠心的表情:“這一點,竹千代永遠不會忘記。”
織田點點頭,臉上的表情不知是滿意還是揣測,永遠笑眯眯的讓人摸不到頭腦。
竹千代一身冷汗。他總算明白,原來自己對這個男人的情感,是發自心底的恐懼與服從。即便是此刻信長要求他脫離今川氏的統轄,他恐怕也會立馬點頭。
幸而織田信長不是個無理的人,並沒做出讓他爲難的要求。
而後幾天,織田陸續外出,似乎遇到了棘手的難題。竹千代被他放置一邊,並沒有派人看管,似乎是不放心上一樣。但是竹千代卻不敢妄動。
就好似主人家養的一隻瘦小的老鼠,寄居籬下虎視眈眈的看着外面的世界,卻不敢妄自逃跑,生怕那花花世界裡突然竄出無數主人家的黑貓,片刻就能將他吞噬殆盡。
想到對織田的承諾,竹千代便覺得累。這種累不是對債務的負累,而是當他面對現實發現難以逾越的高峰時,心中的失落之感。織田信長是他永遠越之不過的高峰,在這樣的壓力下,竹千代覺得自己站的很累。
他不知道未來該怎樣逃離織田的掌控,而最要命的,是他覺得自己一定無法逃離。
兩天後織田信長匆匆回來,同時非常符合他本人不羈行爲的帶回了兩隻妖怪,一時間古野流言四起。
而那兩隻妖怪,一個是身形巨大傻頭傻腦,一眼看去就知道是隻狼妖的狼野幹。另一個,卻是一個乾淨純澈的狗耳朵少年,犬夜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