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蜇已過,溪水縈繞青山抱的李家村,又迎來了桃花紅、梨花白,黃鶯鳴叫燕飛來的時節。
溪邊地頭,隨處可見的梨樹上,潔白如玉的梨花開得團團簇簇沐着陽光,白得就象去年冬上那場沒了膝蓋的大雪。溪岸邊柳村也跟着悄悄的泛了綠,遠遠望去,黑褐枝梢上象是蒙了一層青黃薄紗,倒映在清棱棱的溪水中。
李家村最東頭有戶人家遠遠瞧去,白牆黛瓦掩映在一大片碗口粗竹林中,竹子剛發了新芽,和着黃黃的竹子杆,黃綠相間,倒有別有一番趣味兒。
三月初九這天早上,天剛矇矇亮,青白的晨光映進紙窗,輕柔溼潤的晨風從窗縫中透進,輕盈盈的帶着香濃甜糜的梨花氣息。
老李頭的大兒媳何氏醒來有一會兒子了,眼睛直直盯着房樑,尋思着大丫頭的夾襖子小了,該抽空改改給二丫頭穿;三丫頭好動,一雙新鞋穿不了多久,又破得快露大腳趾了,今兒得抽空從裡面給補上兩層,省得讓街坊鄰里瞧見了笑話;天一里一里熱了,四丫頭的薄衣裳還沒着落呢;五丫頭……唉,她想到這裡嘆了口氣,手輕柔的伸到被子裡,摸着那小小人兒的後背,入手是孩子纖瘦的脊骨肋骨……神色暗淡下來,這孩子自出生起就沒享過一天的福,她心裡頭憋屈,奶水剛出滿月就沒了,好在這孩子乖巧安生得很,象是知道家裡艱難,給什麼吃什麼,不哭不鬧的,一點也不挑。想到這兒,她又笑了起來。
擡身親了親女兒光潔的小額頭,手護在她長滿濃密黑髮的小腦袋上輕輕摸着。
晨光映着她瓷般細白的小臉兒,上面似是渡了一層瑩潤的光。湊近細看,長而密的眼睫毛一抖一抖的,小嘴微翕着,也不知在做什麼香甜的夢。
李薇也早就醒了,到這個時空三個多月,被困在這副初生嬰兒的身體裡,整日睡了吃吃了睡的,再多的瞌睡也睡足了。
聽着身邊新任孃親的嘆息,她心頭也百般不是滋味兒,若不是自己又個是丫頭,老兩口也不會這麼不待見自家孃親。
豬圈裡三頭老母豬餓得哼哼直叫,牲口棚裡一頭牛一頭驢比賽似的叫喚,雞舍裡的五六隻雞也應景的撲棱着翅膀“咕咕咕”的叫得歡。
李薇早已習慣農家早晨的獨特交響曲。何氏瞧了瞧天色,輕拍着李薇,“乖,乖,起來噓噓嘍。”
李薇很是配合的睜開眼睛,咧着沒長牙的小嘴朝着何氏“咯咯咯”的笑起來,何氏高興得一把抱起她,親了又親,“哎喲,孃的乖女兒,一大早的笑這麼歡實,夢到什麼好事兒?”用小褥子包着她,下了牀,就着臊氣沖天的馬桶把了尿。
丈夫李海歆也醒了,一邊穿衣裳一邊笑,“她這麼小能聽懂什麼?”
何氏抱着李薇回了牀,解開襁褓,給她穿衣,笑笑,“誰說聽不懂,咱家這五丫頭可跟別的孩子不一樣,從生下來就不哭不鬧的,屙屎撒尿也知道叫人,比別的孩子少洗了多少尿布,省了多少工夫。瞧這小臉兒白嫩乾淨的,將來準是個少奶奶的命兒。”何氏給五丫頭穿好了衣裳,伸手輕戳她花瓣似的小嘴,“給你爹笑一個。”
李薇很配合的小手揮舞拍打,衝着她爹“咯咯咯”的笑起來,雖然裝小孩對她來說還是有點難度,可這是目前她唯一能做的逗他們開心的事兒。
何氏喜得抱着親了又親,白了丈夫一眼,“瞧吧,我說她聽得懂呢。”
李海歆也稀奇得很,抱過女兒親了幾口,硬硬的鬍子茬兒扎得李薇小臉一抽一抽的,新長出的鐮刀彎月眉跟着皺巴起來,何氏瞧見又笑出聲來。李海歆也笑了,“嫌棄你爹呢。”
堂門屋“咯吱”一聲開了,婆婆李王氏撲打着衣裳出了門,撿着肩上的落髮,走到西屋南間窗下喊,“春桃娘,還沒起呢?”
何氏應了聲,麻溜的穿衣下牀。大女兒春桃從北間過來,從牀上抱起李薇,點她的小額頭,“你個小人精兒,一大早的又逗爹孃高興了?在那屋就聽見你笑了。”
李薇對這個外表秀氣又能幹的大姐十分有好感,衝着她咧着沒長牙的小嘴又笑了起來。
“哎喲,還真是個小人精兒,知道誰對你好……”春桃在她的小嫩臉兒上狠狠的親了一口,笑起來,“今兒晌午再叫大山去溪裡頭撈撈,要是能撈出條小魚來,給我們小妹做魚湯喝。”抱着李薇出了南間,往北間走去。
何氏梳好頭,撿了肩上的落髮,在她身後叮嚀,“可別再叫大山去了。你大武嫂子寶貝得啥活也不讓幹,知道了該心疼了。”
春桃應了聲。李海歆笑笑,“昨兒下晌的時候,我在南溝那裡下了個魚簍子,今兒說不定就有魚了。”
何氏催他趕着去看看,若是有魚,晌午讓春桃在家裡熬魚湯給五丫頭喝。
李王氏叫完老大家的,又到東屋南間窗下叫老二家的。沉着臉兒拎了水桶添了半桶清水去飲牲口。
何氏出來瞧見她的臉色兒也不多言語,打了聲招呼,端水洗了臉,去院外抱柴升火做飯。
水燒得半熱,叫春桃過來舀些熱水給她五丫頭洗臉,李王氏把飲牛桶頓得“撲嗵”作響,進了廚房,“孩子牙巴的恁嬌着!”
何氏笑了笑,站身起身子,舀了半瓢子苞谷糝,待春桃端着瓦盆走遠了,才說,“也不是嬌着她。三月裡的天,水還寒着,孩子受了涼,不還得去瞧郎中?!”
二兒媳許氏抄着手進了廚房,倚在門框上,頭臉兒望天,“大嫂,我聽人說大青山上的送子娘娘廟可神了,我孃家門上有個媳婦兒也是一連生了五個閨女,一直想要個男娃兒,誠心上山求了菩薩拜了神,還特意撿了塊送子石頭,結果,這最後一胎真是個兒子,長得胖乎着呢。不過……”許氏“咯咯咯”的笑起來,“人家說,這求子一看心誠,二看機緣,也不是什麼人都能求成的……”
何氏心頭微惱,不吭聲往竈裡添着柴。李王氏更惱,把剝了一半兒的白菜往菜案子上一頓,“還不去餵雞,給牲口棚添草料!”
許氏揹着婆婆,鼻眼朝天的哼一聲,扭着腰兒去牲口棚旁邊的草料棚裡,給牲口上了兩篩子軋好的苞谷杆兒,又舀了半瓢子乾癟穀子去餵雞。
春桃就着溫水給小妹洗了臉兒,又叫大妹春蘭給那兩個也洗洗,逐個給四個妹妹梳了頭,姐妹五人清爽乾淨的出了屋門,領着她們到籬笆牆西北角有兩棵高大的梨樹下去玩。
何氏從廚房裡扭頭瞧見,心裡頭一陣陣酸,又溫暖。
白得似雪的梨花瓣飄飄揚揚的打轉兒落下,落在幾個女兒的頭上臉上,在地上灑了一層雪似的白。
團團簇簇的梨花,映着女兒們的嫩臉嬌顏,可愛的笑臉兒,讓人怎麼看心裡頭怎麼舒坦。何氏雖沒讀過書,也聽過幾齣戲,極象那戲文裡的唱詞:人面映花兩嬌豔。
只這一眼便把何氏心裡頭的沒男娃兒的遺憾消去了大半兒。打定主意不去求什麼神佛,若是能得了男娃兒最好,若是命裡沒有,她也不強求。
自己家這五個丫頭不是她自誇,模樣長得俊着呢。
自己熬過這幾年的苦,待女兒大了,那還不是一家有女百家求。到那個時候,也該輪到她硬氣一回了。
這麼一想,心頭便鬆快了,手腳利索的取下房樑上吊着的竹籃子,裡面是昨兒剛蒸好的苞谷餅子黑麪窩頭還有兩個細白麪卷子,昨兒午飯時,她記得還有兩個整個兒的,這會只剩下一個整個,另一個只剩下小半個。
晚飯是老二媳婦兒做的,想想也知道是怎麼回事兒。何氏旁的事兒可以不爭,可五丫頭沒奶喝,看盡婆婆的臉色,才得了這點細白麪口糧,還被人偷嘴去。臉沉了下來,把饃籃子遞到李王氏面前兒,說,“娘,晌午再發一碗細白麪吧。”
李王氏正被許氏的話戳得心裡頭不舒坦,五丫頭懷上前,她和前巷子裡的九嫂子一道兒上過大青山,也拜了送子娘娘撿了送子石頭兒,結果何氏生下來還是閨女。她不信二兒媳不知道這事兒。
暼了眼饃籃子,心頭的火苗更盛,把剛切了一半兒的白菜扔到案上,走到廚房門口衝着正給豬圈裡添豬草的李家老三,大聲叫嚷,“老三,別添了,見天兒偷嘴吃,還能餓死她!”
順手抄起棍子,一陣風似的跑到豬圈前,朝着搶食豬草的母豬一頓亂敲,“吃,吃,就知道吃!饞不死你個嘴,豬娃子的食兒你都搶!”
偏巧有一頭母豬剛下過小豬崽,護食的很又不肯好好奶豬崽子,李老頭只好趁着鎮上有集,剛滿一個月就拉去賣了。
李海歆拎着兩條巴掌長的半大鯽魚進了院中,眉頭一皺,“娘,你幹嘛呢?”
李王氏氣哼的棍子一扔,“要不是這該死的豬護食兒,也能多賣幾個錢兒!”朝東屋恨恨的瞪了眼,扭頭去了廚房。
許氏在東屋氣得不行,朝老二道:“你瞧瞧你娘,這又是指罵誰呢?”
老二瞪她一眼,“你就消停會兒吧。”下炕汲了鞋子出了東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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