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樑孝帝沒有離開勤政殿。阮祥試圖勸說皇上回去就寢,每次剛往門裡跨進一隻腳,就聽見黑暗中傳來皇上的厲喝:“出去”
阮祥不敢造次,只好在門外蹲守。三月初的天氣,春寒料峭,阮祥凍得縮成一團,想到皇上亦無任何禦寒之物,又着急又心疼。熬到下半夜,實在等不下去了,斗膽跑去鳳儀宮,把皇后從熱被窩裡叫了起來。
誰想皇后心急如焚地趕來,進金鑾殿後不僅沒勸出皇上,自己反而在裡面陪了半宿。夫妻倆一會兒低聲交談,一會兒嚶嚶哭泣,慌得阮祥拼命豎起耳朵,仔細諦聽每一個細小的動靜,就怕這兩人一時想不開,相約着在金鑾殿上自盡了。
不是他多想,實在是情勢危急。
陳致遠的西北軍已在前幾天拿下函玉關,樑瑾瑜的靖軍又於昨日攻下了通城,那是京郊最後一道屏障,估計到這會兒,兩軍已完成了對京城的合圍。
雖然如此,也不等於上京就完了呀。
這裡是皇城,從樑開國以來,年年投入大筆銀錢修築防禦工事,護城河一再加寬,牆體堅固高峻,樓頭三步一堡五步一哨,易守難攻。尤其最近一兩個月來,皇帝自知終有一日叛軍會兵臨城下,命士卒日夜加固城防,緊急囤積物資,上京城外數百里之內,幾乎連地皮都給颳去了三尺。照皇帝的話說,這樣既可以充實府庫;又免得讓叛軍就地徵募,以戰養戰。
城外百姓被搜刮一空的結果,是城內軍糧儲備達到了空前的充裕,據說,儉省一點的話,能支撐四五個月之久。那時西域之路早已恢復通行,犬戎和羯胡對中原虎視眈眈,探知陳致遠率軍遠征,定會趁虛而入。陳致遠無力兼顧,只能撤離,留下靖軍獨立支撐,攻勢大減,皇上再號令各地勤王之師馳援,樑未必不能轉敗爲勝。
阮祥自我安慰的時候,不敢深究兩點:其一,所謂的“勤王之師”真的有嗎?其二,陳致遠走了,趙軍會不會來?
難熬的一夜終於過去,天邊現出了魚肚白,帝后二人互相攙扶着出現在勤政殿的大門口,皇后神色慌張地說:“去傳太醫,就說皇上病了。”
“是”,阮祥剛要吩咐小太監,就聽咚地一聲,皇上已經倒在地上昏了過去。
本就虛弱不堪的樑孝帝,因爲在金鑾殿上捱了一夜凍,病體沉痾難愈,不能視朝,詔令由六皇弟楚王攝政。
楚王,顧名思義,封邑在楚地。可惜他的封地一小半與靖毗鄰,一大半與安南接壤,趙、靖自立,他的封地全被那兩國佔去了,他成了光桿王爺。要不是跑得快,連身家性命都難保——也有人說,是趙延昌故意放他走的,他寸土皆無,難道白養着一大家子廢物啊。
楚王拖家帶口回到上京,靠着樑孝帝的賞賜和族親們的接濟度日,別提有多窩囊了。也因此,他對趙、靖兩國的恨意特別深,成天咬牙切齒的,給樑孝帝上了無數的摺子,提出了無數種對付叛軍的方案。可每次朝會,商議派誰出戰時,他一徑做縮頭烏龜,屁都不敢放一個,頗爲臣下譏評。
就這樣一個人,卻被任命爲攝政王,誰會服氣?幾位素有名望的宗室親王在公開場合毫無顧忌地抱怨:“皇上真是病糊塗了”
樑孝帝在病榻上得聞,朝自己的皇后冷笑:“聽聽,都跟你一個腔調。”
皇后忙跪在踏板上賠罪:“是臣妾糊塗,不懂皇上的深意。”
樑孝帝嘆了一口氣說:“你起來吧,朕並未怪罪於你。你以後就知道了,他們不滿纔好,朕就怕他們沒意見。”
見皇后面露疑惑,樑孝帝也沒解釋,命阮祥取來一隻尺來長的盒子,親手交給皇后,鄭重吩咐:“這個你拿着,待朕駕崩後,你再打開,依言行事。”
皇后垂淚道:“陛下春秋正盛,怎做此等不吉之語?”
樑孝帝無所謂地笑了笑:“生死由命,註定短命之人,便天天被人山呼‘萬歲’,又有何益?”
皇后和阮祥相顧失色,俱垂頭不敢迴應,就怕勾得皇上說出更多的喪氣話。
樑孝帝閉上眼睛,朝皇后揮了揮手道:“你下去吧,以後凡事自己多拿主意,別總聽你爹的,他心心念念只爲曹氏一門的榮華富貴,未必真爲你着想。我言盡於此,信不信在你。”
聽着皇帝嘴裡說出類似遺言的話,皇后死死地捂住嘴,不敢哭出聲。
卻說皇后捧着密旨回到自己的寢宮,數度手癢,想打開看看密旨裡寫了什麼。到底是受過多年三綱五常薰陶的人,不敢違逆君旨和夫令,默默地把密旨藏入牀頭暗閣裡,然後坐在牀上發呆。
直到很晚皇后才躺下,剛有點睡意,就聽到外面傳來哭喊驚叫。皇后倉皇起身穿衣,腰帶尚未繫好,宮女衝進來告訴她,皇上業已駕崩,六王爺被殺,五王爺景王自稱已受遺詔,就等明早在勤政殿接受羣臣參拜了。
皇后反而鬆了一口氣,還好不是叛軍打進來了。
痛哭一場後,皇后抖着手從暗格裡拿出皇上——現在已是先帝——給的盒子,打開一看,裡面竟有兩份密旨。
上面一份是早就擬好的傳位詔書,只是在“傳位於幾皇弟”那兒空了一格,也就是說,可以是任意哪位皇弟,誰有本事篡位就填他。
樑孝帝排行第二,上面大皇兄早歿,能繼位的,只有皇弟,所以這份,是通用詔書。
皇后到此方悟,皇上會任命一個窩囊廢做攝政,就是爲了引人不滿,引人篡位,因爲,那天晚上在勤政殿,皇上反覆唸叨的一句話就是:他決不做梁氏皇族的千古罪人,他決不做樑末帝
皇后抱着密旨泣不成聲:皇上,您終於達成了自己的心願,不做末帝不做降君您解脫了,臣妾卻如何是好呢?
待哭泣稍定,匆忙打開另一份密旨。只掃了一眼,皇后就驚住了,這份竟然是下旨查抄威遠侯沈府的詔令,且註明,待沈府之人下獄後,全部秘秘密處死,一個不留。
爲什麼呢?皇后並不是憐惜沈家人,而是有點想不通。
若說沈家通敵叛國,並無明證,至於通敵嫌疑,上京豪族世家有嫌疑的多了去。像沈家的姻親劉家,就有個女兒在趙宮爲妃,不是比沈家更有通敵嫌疑嗎?爲什麼皇上獨獨容不下沈家,臨死之前都要特意留道密旨將沈家滅門?
皇后並不笨,用排除法將其他理由一一排除後,就只剩下了一種可能:小太子還活着,而且跟沈涵淨在一起,此刻正躲在某個安全的地方韜光養晦、靜待時機。
所以,要先滅掉沈家,免得有一日,沈家挾太子以令諸侯。
想通了其中的關節,對已死的樑孝帝,皇后不免有些怨恨:既然不放心沈家,不爲什麼不乾脆連沈涵淨一起殺了,還讓她護着太子出宮?太子從幾個月起就養在自己身邊,認她爲母,皇后自認比沈涵淨更能照顧好太子,孃家也更有勢力,能扶持太子在異地繼位,慢慢收復京師。
納悶之餘,皇后恍然了悟,樑孝帝也許不信任沈家,但他更不信任曹家他沒有下令抄沒曹家,是因爲他知道,一旦上京淪陷,皇后和皇后的孃家曹氏一族,絕無生理。
至於沈家,他們曾收養過趙太子妃,無論靖帝還是趙太子,都會對沈家網開一面,甚至會派兵保護沈宅,因爲那裡有趙太子妃的故居。
此時又有宮婢進來通報:“娘娘,景王爺帶着人往這邊來了。”
皇后收起第二道密旨,將第一道密旨迅速填好,同時指揮宮婢幫她換上禮服。
當景王跨進鳳儀宮時,就見明如白晝的殿堂中,他的皇嫂腳登鳳頭履,頭戴鳳冠,一身朝服立在鳳座旁,手裡託着一道黃燦燦的聖旨,高聲唱禮:“遺詔在此,景王還不下跪?”
景王臉色數變,當着滿殿太監宮女和身後幾位親信的面,又不能公然抗拒遺詔,只得不情不願地跪下。
遺詔上的內容卻讓他喜出望外。他會來此,本就是要請皇嫂明晨上金鑾殿,親口唸出他僞造的那份“遺詔”,好讓他名正言順地登位。沒想到,皇嫂手裡居然有真遺詔。
他還有些不敢相信,接過遺詔看了又看,確實是他皇兄的御筆,惟有“五”字似乎顏色略有不同。他疑惑地望望皇嫂,皇后樂得讓他欠個大人情,暗暗以手勢告訴他,那裡本來是個“三”字,被她臨時改成了“五”字。
景王對皇后投出感激的一瞥,喜滋滋地帶着遺詔走了。
皇后頹然倒回鳳座,剛剛這一幕,她表面上看起來很鎮定,其實心都快跳出來了。
她爹曹忱,仗着國丈的身份和手裡的兵權,在朝堂上橫行霸道,和年輕氣盛的景王素來不對盤。但願靠着這點“恩情”,能苟全曹氏一族的性命,她能爲曹家做的,也只有這麼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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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天精神狀態不怎麼好,總像感冒了一樣,暫時只能1更,明天看能不能2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