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纔那個叫花子，死了？
何易腦子裡如有一道霹靂轟然炸響，整個人猛地僵住。
半個時辰之前還爲他指點來路的不世奇人居然就這樣被炸翻的院牆給砸死了？
一瞬之間，他彷彿想到泄露天機，必遭天譴的老話！
人羣之中一片譁然，議論紛紛。有說趙大善人好人有好報，瘋花子命該如此；也有人說瘋花子命苦嘴賤，死了倒也乾淨；還有人說，除夕之夜辭舊迎新，死了骯髒的留下大善的，是吉兆。
而在這時候，蘿莉緊了緊抓着他的手，細聲說道：“乞丐，說會死，今晚，他自己。”
不輕不重的細語落在耳邊，何易的腦海裡再度掀起滔天巨浪！他反握住蘿莉冰涼的小手，瞪大了眼猛然轉身難以置信道：“你說什麼！那位高人說過自己今晚會死？”
蘿莉輕點下巴，回道：“是。他說，快死了，所以見你。”
“快死了，見我？”他聞言失神低喃，眼睛慌張亂轉，卻是什麼東西也沒有看進去。
“是他自知將不久與世，所以不再擔心泄露天機的懲罰特意來指點我的麼？還是他知道自己跟我說出那些話之後一定會死掉，卻仍然堅持跟我說？落梅道長沒有說，而他說了。高人，高人……，這就是高人麼……”
趙大善人未曾出事，僅僅一堵院牆很快就能修好。至於死去的瘋花子，估計大善人也會爲他安置後事，不必其他人多操心了。
河畔花船周圍重新熱鬧起來，一羣人還在爭奪着最後一個上船灑甘露拋香粉的位置。那數百人裡，唯有何易二人與衆格格不入，宛若兩個世界的人。
過了許久，最後一個位置也被一名少女奪得，花船在鑼鼓嗩吶聲中游動起來，沿着小河往前駛去。
舟行水上，船上的人不時向兩岸揮灑祝福，一時間歡樂笑聲連成一片，縈繞耳畔久久不絕。
一羣人追逐花船而去，這小碼頭周圍卻是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兩色月光如瀑瀉下，灑落滿地積成一潭深不見底的人世汪洋。渺小的人深處汪洋裡頭，看不清方向，找不到邊際。
遠處喧囂，近處冷清。空蕩蕩的河岸柳條隨風而起，蕩在一大一小兩個人的身上。
沉默了許久，蘿莉碰了碰何易的手臂，率先發話：“你，還好麼？”
“嗯。”他下意識應了一聲，意念卻還糾纏在尚未領會的預言，和叫花子莫名的舉止之中。
“不要想，順其，自然。”細聲低語和着微風灌入何易耳朵，他聽得真切，卻是沒那麼容易做到。
“唉……”
他長長一嘆，目光落在微微盪漾的河水上，看着被水波碾碎的太月，悵然道：“不知道的時候只想求知，知道了以後反而更加迷惑。到底什麼是渾昆？路，又在哪裡？丫頭，你能告訴我麼？”
蘿莉順着他的目光看着河水，垂下眼簾想了想，回道：“乞丐說，只要你走，就會到。那你，該做什麼，就去做。不要想，會好的。”
“不要想……”他重複了一遍，喃道：“真的會好麼？很迷茫啊……”
在這星空異地，他除了一身本領之外，幾乎什麼也沒有。這場放逐，就像一次沒有方向的旅行，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沒有歸屬感，沒有方向感，其實一直以來他都很迷茫，只是今夜聽了叫花子一席話，腦子裡更加混亂了一些。
渾昆，他是無論如何都要弄明白的！去至高仙界的路，高人既說是在腳下，那或許只要繼續在星空中漫步下去，就可以走到了。不過以前他去至高仙界是想找高人，而現在，則是想去問問“渾昆”！
當然，在新的旅程開始之前，他還得去一趟妖神廢墟，看看神猴將軍和神女將軍留下的痕跡。
離去，只在不久之後。
感受到蘿莉冰涼的體溫，他這才記起小丫頭方纔身體有些不適，便問道：“丫頭，你現在還難受麼？要不要我們現在回解風宗？”
蘿莉輕輕搖頭，“我好了，別擔心。”
“好了就好。”何易點頭，忽而想起她軟倒的一幕，便脫口問道：“對了丫頭，剛纔你怎麼會忽然倒下去？我去買包子的時候你和那位高人之間是不是發生了什
麼？”
“沒有事。是乞丐，他好臭！聞了太久，難受。”蘿莉嘟着嘴垂下眼簾，另一隻手摺下微風送來的一節柳枝。
何易聞言不由莞爾，笑道：“傻丫頭，我只是怕他跑了，示意你幫我看着他，又沒有叫你和他站那麼近。高人素來舉止古怪，這位瘋花子高人連自己的生死都可看透，想來也是俗世之中聖人般的存在了。只是不知，他今夜此舉究竟爲了什麼……”
“不知道，不想。”小丫頭順口接了一句，而後牽着他的小手搖了搖，說道：“我想，放天燈。”
與蘿莉聊了幾句，何易心中困擾倒是暫時壓下去了一些。他咦了一聲，好奇道：“丫頭也有心願要許麼？”
“有。”
“是什麼？告訴叔叔，說不定不用老天幫你，我就能做到。”
“不說，你，做不到。”
“那好吧，走，買天燈去！”
一大一小兩個衣着古怪的人沿着河岸找到一家花燈鋪子，買了兩個又大又好看的鳳凰天燈，便回到了較爲安靜的河畔。
點燃煤油，二人扶着糊有鳳凰形狀薄紙的天燈，等候熱氣灌注，將它托起。
不一會兒，鳳凰天燈蓄夠了熱氣，緩緩漂浮起來。
二人同時鬆手，蘿莉雙手十指交握，閉目默唸三遍心願，而後才睜開仍有一些呆滯的眼睛，目送天燈遠去。
“該你了。”
小丫頭淺淺一笑，從他手裡拿過火折，點燃第二個天燈之下小盒裡的煤油。
微弱火光下，蘿莉精緻的小臉微微泛紅，更加惹人喜愛。那天燈裡纖細的竹條痕跡隱隱可見，鳳凰在火光下也變得如同真實神鳥，展翅欲飛。
何易雙手扶着燈，感受到越來越多的熱氣將天燈托起，帶來微弱的反推力量。
他鬆開手，任由鳳凰天燈緩緩漂飛，學着蘿莉的樣子雙手合着，默默在心中許下自己最誠摯的願望。
睜開眼，天燈如同一隻鳳凰，帶着他的心願越飛越高，越飛越遠，直到在天空中變成一個小點，混入數不清的星光之中。
何易輕聲嘆息，目光悠遠。
但願它，能夠把心願送到老天面前。
夜漸深，夏末最後一天的夜風也已有了涼意。遠處花船帶走的熱鬧又漸漸返回，灑遍小半個福安鎮的祝福正在往回走。
何易忽然來了興致，一把抱起蘿莉騰空而起，飛上福安鎮最高的一座廟塔。
站在塔頂瓦片上，低頭俯瞰，整個福安鎮的夜色盡收眼底。
天空之中有兩輪明月和數不盡的星光，而大地之上也有花船和燈樓兩處熱鬧集會，以及那萬家燈火。
天上，地下，光影同樣美麗動人。不同之處在於天上的寂靜渺遠，難以捉摸，而地上的近在咫尺，觸手可及。
敏銳的強大聽力讓何易可以聽見花船和燈樓處的喧囂，甚至連各處大宅院裡的人聲也能聽得清晰。
腳下的廟塔，比起周邊人家要冷清許多，裡頭只有一老二小三個修行者站在窗邊遙看遠處的繁華景象。
何易聽見，有個男孩子的聲音問道：“師父，師兄們都回家過年了，我們爲什麼不過年？”
老人的聲音回道：“傻孩子，誰說我們沒過年？你看，別人吵吵鬧鬧過新年，而我們安安靜靜，不也是在過除夕夜，迎接新的一年麼？”
“可是，可是我們沒有放炮竹，沒有吃糖。”另一個男孩的聲音有些委屈。
“小師弟，因爲我們是修行者，不放炮竹，不吃糖。”之前發話的男孩說道。
“可是十二師兄，其他師兄們也是修行者，他們都回家了，要是他們偷偷放炮竹，偷偷吃糖呢？我們又不知道。”
老人和藹笑道：“傻孩子，在什麼地方又有何區別呢？人在哪裡，修行就在哪裡。如果心裡想放炮竹，那無論放還是不放，其實都已經是放了。如果心裡面不想，那就算吃了糖，其實也是沒有吃的。”
“師父，徒兒不明白。”
“師父，徒兒以後不會再想了。”
“有什麼關係呢
，想就想了。修行戒律也不過是外在而已，我們真正修的，該是一顆心。”
“師父，徒兒又不明白了。”
“我知道了師父，徒兒謹遵教誨。”
“十二師兄，你知道什麼了？可不可以告訴我？”
“……”
“……”
底下的對話落在耳朵裡，何易不由會心一笑。
那位年邁的修行者，心境之高已然勝過許多化神萬象的修行者。他雖無一身法力，卻領悟了更多的東西。
非永生不死之輩，生命的結局總是歸於黃泉。而在修行一途，最根本的還是用心。如果沒有用到心，或許活了幾萬年的老怪物，還比不上這位不足百歲的老人看得通透。
明心見性。老生常談。但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幾人呢？
何易自問在肉身修煉一途已經有所小成，但論心境，即便在滄溟星枯坐了六十多年，也不過是剛剛窺得門路而已。
“修心。人在哪裡，修行就在哪裡。說得真好。”他讚歎一句，在塔頂坐了下來。
蘿莉坐在他的旁邊，看看天空的兩輪月亮，說道：“馬上，子夜了。”
“嗯，是啊，馬上就是新年了。”他點點頭，伸手摸摸蘿莉的小腦袋，問了聲：“困了麼？”
“不。”她搖頭，細聲說道：“很久沒有，守歲。馬上，長一歲了。”
“呵呵，是啊，丫頭要長大了。”他不由輕笑了笑，旋即又問道：“對了，我還沒問過你多大了呢。在解風宗呆了這半年，你一點個子都沒長，那麼多好吃的都浪費了。”
“我……”蘿莉忽然遲疑了一下，咬着下嘴脣，低垂下眼簾。
“怎麼，還跟叔叔生分啊？”
“沒有，只是……”她又頓了頓，咬咬嘴脣，而後一轉臉看着他，櫻脣輕啓：“我今……”
轟~
一聲爆響，不遠處忽然炸開一朵燦爛煙花。緊接着，一聲聲連續不斷的轟鳴接連響起，整個福安鎮的天空一下子開滿了璀璨花朵，霎那的光芒和聲音幾乎佔據了所有百姓的感官世界。
新年到了。
下方的歡樂呼喊淹沒在焰火之中，而何易只是聽到一聲：“何易，新年好。”而後便是：“困了，睡覺。”
小女孩身子一倒，直接趴在他右肩上做沉睡姿態。他搖頭一笑，暗道：這丫頭，連個年紀都不告訴我，莫非是擔心我計算得精準，當她十八歲便走人麼？
心下有些好笑。
不過轉念一想，方纔蘿莉欲言又止的模樣似乎並不是那麼簡單，而且今晚她的表現也有些不大正常。
回顧半年相處，她的不尋常之處還真不少。但他也曾不止一次用心識之力悄悄查探過她的身子，結果並未發覺絲毫異常之處。以他知微境界的心識，近距離反覆查探之下就算是萬象巔峰的仙人也不可能完美隱藏痕跡。總不至於，這小丫頭是個天仙吧？
小小星盟，迄今爲止不曾有過一位天仙，便是那唯一的天仙痕跡祖仙洞府，也已經是不知道多少年前的遺址了。
修成天仙何等困難？以山海界之浩瀚，舉世共計也不過寥寥二十餘位！沒有山海界的種種因果，要想隨意遇見一位天仙，難度可不比他自己修煉突破要低。
蘿莉的身上肯定有她自己的秘密，她既然不肯說，他也不會去勉強。兩人相處融洽，就算不說形同父女，一對好朋友也是當得起的。有此關係，不論她的什麼身份都無甚要緊。就算她是天仙，也不會害他不是？
煙火一朵朵綻放，映照在何易並不英俊的臉上。忽然，他一拍自己額頭，心中暗道：你個傻叉！小丫頭這麼可愛，怎麼可以把她想得這樣深沉！唉，畢竟活了一百多年，應該是真的老了，否則不會如此多心的……
新年已到，普天同慶，百姓歡騰。
高塔之上，小女孩偎在一身破舊葛布衣裳的青年懷裡酣睡，平穩的呼吸沉入漸漸安靜下來的夜色之中。
何易輕輕躺了下去，打算重溫一下久違的睡夢。閉眼之前，他心識一掃，看了看身下這座廟的名字。
——如意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