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八章 羽衣(七)(★)

白薇的指尖遊走在絲桐的每一根弦上,每一次撥動都流淌出“水”的溫柔,“風”綿軟,以及“葉兒”的“風”的扶持下飄落“水”上的悠揚感。

葉撫第一次聽這首曲子。這種韻調,蘊藏在韻調中的情象讓他確定,曲子應當是白薇的新曲。聽曲識人,他大致上明白,爲何每一次久別重逢夠,白薇都不會說起分別時發生的事,因爲,那些故事全都在曲子裡了。

這是白薇給予葉撫的重逢禮。她將一年裡的想念與發酵的喜愛全都放進了樂曲中,在梨樹下,有細雪做伴之時,贈予他。

雙手落定,一曲終了。

晚秋天涼,趁景趁情,都要放置一座小暖爐。葉撫就坐在小暖爐旁邊,看着院子裡白薇青絲堆雪、素手撩動。

“打算叫什麼名字?”葉撫問。

葉撫沒說主角,但白薇知道他在問什麼,擡頭笑道:“東宮。”

“東宮啊……”葉撫呼出口氣,“感覺到了什麼嗎?”

白薇仰面,透過梨花縫隙,望向雨後的晴夜,“或許,你即便不曾出現在我生命裡,我即便成了那擋災的神,該來的還是會來。生命中註定的那一部分,我無法逃避。”

“期待,還是害怕?”

白薇看向葉撫:“你的看法呢?我甦醒後,你希望我是什麼樣得,還是說,你本就知道我原本的樣子?”

葉撫沒有騙她,“我知道。”

白薇嫣然,“那你喜歡嗎?”

葉撫身體微微向前,“只要你還是白薇,我就喜歡。”

“以你的本事,要是想,我永遠都會是白薇。”白薇篤定地看着葉撫。

葉撫笑道:“我沒有那樣的控制慾。你並不屬於我,我不能幫你做選擇。”

白薇隨意地撥了撥絲桐,並無歡喜地笑道:“自我懂事起,東宮這個姓氏便盤旋在我腦海之中。大概,白薇只是東宮的一部分吧。”

“你果然還是你。”

“是啊,誰讓我說不來情話呢……就只能說些現實實在的。”白薇神情淡然。

月升得高了,清光撲在院子裡,映照出霞意。

葉撫拍散沉寂,笑着問:“那,你有信心讓我喜歡上東宮嗎?”

白薇悶沉的心思一下子被葉撫勾動,她的理性被感性越過,整個人神情變得緊張起來,“我有!”她又站起來,捏着手,似承諾,似希冀,又一聲:“有!”

葉撫笑而不語。

白薇看着葉撫一動不動,提起來的情緒又掉了下去,隻手遮半面,哀怨地說:“到時候,你還是你,但我不止是我了。我就怕,我哪天醒來,突然,突然……”她聲音愈發低,“就變得不喜歡你了。”

葉撫輕聲迴應,“你說過,希望平等的愛。自然,你不會是一個人追求,我也不會是一個人等待。”

白薇愣愣地看着葉撫,“要是我成了東宮,不喜歡現在的你,你也不喜歡成爲東宮的我,那我們之間還會有聯繫嗎?”

“只要我們都不曾消散天地,聯繫便不會斷絕。”葉撫柔聲說,“你是我的神,我是你的神官。”

“神與神官……”白薇細聲呢喃,眼眶有些酸澀。她想起了曾經在明安城孤獨等候的日子,又想着或許會再次變得孤獨,不禁笑着、傷心着說:“聽上去,很讓人感動呢。”

他們沒有彼此相擁,卻好似在彼此身體裡融化。

“葉撫,你爲什麼喜歡我?”

“因爲你很好看。”

“有比我更好看的。”

“但她們不是你。因爲是你,我才覺得好看。”

“當你喜歡上別人,也會說同樣的話吧。”

“不曾發生過的事,有無數的可能。發生的事,只有一種結果。”

“就是現在啊。”

“是的,你是唯一。”

“葉撫,你以前喜歡過別人嗎?”

“有過。”

“現在還喜歡嗎?”

“若我還喜歡她,就不可能喜歡你了。”

“喔……我可以知道她的名字嗎?”

“當然。她叫荀琳琳。”

“荀琳琳……完全不同的起名風格呢。她出生的地方離我們這邊很遠吧。”

“是啊,很遠……很遠……”

“也是你的家鄉嗎?”

“嗯。”

“真想去看看呢。”

葉撫在心裡迴應:我也想。他笑着說:“我無法承諾你帶你去我的故鄉,但有機會的話,我不會孤身一人前往。”

白薇仰面,一朵梨花恰好落在她的鼻尖。她露齒一笑,“我當你承諾我了。”

葉撫吸了口氣,稍微停了停又問:“你想知道你本來的模樣嗎?”

白薇偏頭,“說不想是假的。”她低眉,“但我希望你不要告訴我。要不然,我會天天念想的。”

葉撫點頭,“也是啊,畢竟這種事情不太好接受。”

白薇不想再在這個話題上談論下去了,她雙手定在弦上,“葉撫,我再給你彈一首曲子吧。”

“新曲嗎?”

白薇想了想,“對白薇而言是新曲,但對東宮來說,似乎不是。”

“記憶中的嗎?”

“兩三個月前開始在我腦海中浮現,都是一些片段,我自己嘗試着復原了。”

“或許本來就是你的曲子,也不能稱作是復原,而是想起。”

白薇蹙眉,“我不想你這麼說。那不是我的。我是白薇,還沒有成爲那可能的東宮。”

“但——”

白薇知道葉撫想說什麼,打斷他,“還沒有那個時候,我只想以白薇的身份跟你在一起。你不可以把我當作東宮,只能當白薇。”她的神態與語氣顯得有些不講理。

葉撫幾乎沒有見過白薇不講理耍橫的樣子。他向來平靜的心,起了一陣波瀾。白薇也並不只是知性與溫和的,依舊會有自己的情緒,依舊有着不能觸碰的性格凹點。他意識到,自己觸碰了白薇的性格凹點。

白薇不再說什麼,手指動了起來。她指甲留得不長,便戴着玳瑁。玳瑁與絲桐的琴絃摩擦勾動,震顫出聲。曲子並無明顯的風格,不似敘事,不似抒情,乍一聽只是在胡亂的表達虛無縹緲的意向,但隨着曲子格調漸升,意向歸於平靜後,便能感受到,曲子裡那種對“窮極”的追求,與對某種事情的無可奈何。曲子本身是這麼個感覺,但白薇似乎加入了自己的“脾氣”。她的手指撥動力度很重,使得曲子裡都不只是曲子本身了,還有玳瑁同琴絃的摩擦碰撞聲。

見她一臉嚴肅的模樣,葉撫知道,她生氣了,在生他的氣。

曲終。

白薇沒有問葉撫對曲子的評價,站起來,抱起絲桐說:“我累了,想休息了。”她朝着內屋走去。

她越過葉撫身位時,葉撫問:“在生氣嗎?”

白薇看着他,面無表情地說:“我第一次生你的氣。”

她很直接地承認了,並沒有故意不認。

葉撫閤眼,右手扶了扶額頭,“坐着,別急着進去。我們好好聊聊。”

白薇說:“我把絲桐放進去。”

“不必,我還有用。”

“你也要彈琴。”

葉撫點頭,“總得給你這個師父看看徒弟的長進。”

白薇咬咬牙,“生氣的人聽什麼都不好聽!”

“所以讓你坐下來,我們好好聊聊的嘛。”

白薇悶聲坐下,“你想說什麼?”

葉撫笑了笑,“我說了,希望你不會更生氣。”

“我現在是最生氣的時候了。”她哼了一聲,轉過頭。

葉撫吸了口氣,“白薇,你其實並不擔心你成爲東宮後變作另一個人,而是在擔心我本就認識之前的你吧。”

白薇瞳孔抖了抖,她並沒有因爲被看穿而羞惱。她轉頭大聲對葉撫說,“所以你明明知道,爲什麼還要那麼說!葉撫你總是這樣,什麼都在你的掌握之中,你是不是以爲即便說出那些話,我也不會生氣。”

她胸膛起伏着,不斷傾吐着,“明明我們是互相喜歡。爲什麼,爲什麼我感覺那麼累,爲什麼我感覺我的言行都在你的掌握之中,爲什麼你要自以爲很懂我,我明明就不知道什麼是東宮,明明只知道我叫白薇,你也說了,你喜歡的是白薇,爲什麼,爲什麼又要將白薇和東宮認作是一個人。”

白薇身體似乎沒了力氣,蹲了下來。她面朝梨花殘落的地板,低低地說:“葉撫,我真的好累……”

葉撫看着面前垂頭喪氣的女人,聽着她一番宣泄似的傾訴,眼皮禁不住顫抖。

這個女人到底面對過什麼?她生下來,腦袋裡便印進了“東宮”二字,從一開始她便不只是她。到十八歲爲止,她都過着不被外界打擾的讀書生活,直到十八歲,突然有人告訴她,她要成爲神,然後被帶到遠離家鄉的明安城,無法離開那座高閣半步,終日裡,只能遠望,從此,家鄉是存在於她的記憶裡。從一開始,她就知道所謂的成神只是成爲擋災的傀儡,要承受着不再是自己的煎熬。

而不久前,殘破的記憶碎片又讓她明白,原來她是一個被“東宮”賦予了意義的人。

所以,“無法成爲自己”是她深埋於心的性格凹點,直到今天,被她最珍視的人觸碰和違背,“知性和溫和”的外衣破碎,幾乎沒有生過氣的她,“不講道理”地生氣了。

葉撫起身,緩步來到白薇面前,蹲下來。他扶起白薇,溫聲同她說,“成熟的大人是不會哭的。”

白薇腦袋埋進葉撫懷裡,輕聲抽泣,“葉撫,我不想當成熟的大人。”

“我知道,我知道。”葉撫撫摸着白薇垂在背上的長髮。

擁抱着葉撫的白薇看不到,此時,葉撫臉上,是釋然的微笑。之所以釋然,是因爲白薇終於將她心裡的矛盾與糾結吐了出來。事實上,他很清楚,白薇跟他在一起後,一直都沒有安全感。她喜歡待在三味書屋裡,也並非她本質上是不喜出門的“宅”女,而是待在書屋裡,書屋裡所代表着葉撫的一切能讓她有安全感。她本能地認爲,只要待在書屋裡,就一定能見到葉撫,就一定只是她自己,就一定能過她想要的生活。

這樣的她,需要被惡人撕破自我安慰的僞裝。

葉撫,是唯一的惡人。

葉撫捧起白薇的臉,認真地看着她泛紅的眼睛,“因爲認識了你,才知道了東宮,因爲喜歡了你,纔會去了解東宮。白薇是你,東宮是你,從來都不會因爲成了東宮,你便不再是白薇。”他閉上眼,頭向前傾,額頭抵在白薇額頭上,“生活在一起的人,總是會有矛盾的,我不是完美的人,一樣有缺點,一樣會做錯事,會讓你生氣、煩惱和傷心。親愛的,要是覺得我做得不對,請一定說出來,那樣,我們才能好好聊聊。”

白薇似乎從葉撫的話裡聽明白了什麼,她顫抖着說:“我讓你失望了。”

葉撫笑道,“不如說是開心。”

“爲什麼?”

“因爲,你終於肯和我說說心裡話了。”

白薇迷茫地看着葉撫,“以前我沒有嗎?”

“以前啊,你總是把心的東西擺出來給我看,卻從來不說,那些到底是什麼?”

白薇半點委屈、半點歉意和半點難過地說:“對不起,我是第一次同人相戀,沒有經驗。”

葉撫問:“要我教你嗎?”

“……要。”

白薇清麗的眼睛裡充滿了對“未知”的嚮往。

葉撫閉上眼,輕輕吻了上去。

這,是一份溼潤的感動。

院子裡,絲桐被隨意地擺放在石桌上,對着清夜與明月,奏出無聲的的曲子,這間書屋,給予無聲的迴響。

相互糾纏與交織的靈魂,各自釋放表達自己對愛的訴求。

靈魂深處的花朵,於此夜,以最美的姿態綻放。

她是那最美的花朵。

他是她認定的唯一的侍花之人。

他們熱愛,他們相擁。

他們相擁,他們熱愛。

他們融化在彼此的身體與靈魂之中,就此寫下羈絆。他們進入彼此的美夢之中,期待着睜眼看到彼此顏容。他們做着同一個夢,期待着同一個明天。

這,是一個溼潤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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