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宮的議事堂裡,站着、坐着當今天下最爲頂尖的一批人,無一例外,都是聖人及以上。
在第四天悠久的歲月裡,很少會有如此多話事人共聚一堂的時候。今天,這個場面出現了,負責端茶送水的一衆學宮學生們,戰戰兢兢地出去進來,目不斜視,憋着一口氣,出了議事堂纔敢吐出去。即便是學宮的學生,也幾乎沒見過這樣的場面啊,定是要商議什麼舉天下之大事了。
這場針對“天元紀世紀之劫難——規則肅清”的商討會按部就班地進行着。
主導人儒家第三聖觀堂聖李命,在座之人,都是各家、國、宗等話事人,這樣一個關乎到自身核心利益的,也只有天然不對付的道家和“固步自封”的佛家纔不會派出話事人來了,畢竟在這場會上,是要決斷出規則肅清前後格局的,至關重要,沒有話事人,天然佔一分劣勢。
整個商討會,從上午一直到晚上,才了斷了第一場,關於世紀劫難到來後,各地各勢力該如何應對,需要在保全本家勢力和照顧轄區各種資源、平民等之間做一個平衡。世紀大劫難,不可能不死人,在這場商討會上,基本是確定的,這會是清天下一次洗骨換髓似的陣痛。
會議上,爭吵不斷,有集體就會自發地形成小團隊,抱團取暖,是清天下人歷來的劣根性,或者說爭渡至如今的優勢。
在商討會上,其實提到最多的是東宮白薇。對於這位有着領導全天下勢頭的強勢人物,一干人態度是比較曖昧的,都不好在這麼多人面前挑明瞭說,但不約而同的,大家都在心裡想,這東宮白薇會如何面對這場世難。他們不相信真的只是她的一句“放心即可”,對於她的實力到底是一個怎樣的層次,衆人概念不深,可能能夠理解的唯一人選師染,並沒有來到這裡。
師染是收到李命的邀請的,但她斷然拒絕了,她有更重要的事做。而且,她十分清楚,這場世難,所改變的只會是天下格局,而不是世界本質。
她不關心天下格局,甚至一改以往霸道的對外態度,收斂許多,對雲獸內部下發了“蟄伏令”。
商討會一直持續了七天,衆人幾乎是不間斷地思考,頭腦風暴高強度運作。一件又一件最近一千年,發生在這座天下的離奇的事,都被拿出來說,就比如說十年前,出現在疊雲國的儒家新聖,至今沒有任何眉目。
李命對此態度比較模糊,他自然是知道那所謂的新聖,就是葉撫葉先生,而葉撫是絕對不可能會被規劃到異常事件的。因爲用異常來形容葉撫,也是蒼白無力的。
還有神秀湖大潮,曲紅綃那斬龍一劍,以及主持大潮的神秘女子,都被提及了。
最讓他們感到不安的其實是幾年前玄網兩位大聖人雙雙殞命這件事。這以後,“大聖人也會死”這個認知基本是深入人心了,沒有哪位大聖人希望自己會是再次去證明這個認知的人,只得反覆爭論,這是否與即將到來的世難有關的。
只有九重樓、尚白、夏雨石等一衆在渡劫山上見過葉撫的人,纔會相視一下,感受到彼此眼裡的模棱兩可後,將其歸結爲葉撫的所作所爲。至於這位“葉先生”到底是何方神聖,不得而知。他們曾多次猜想過,葉先生是不是天道化身,是不是世界意識的使者。
這無法去驗證,自然無法證僞,本着“有罪推定”,他們姑且把葉撫當作天道化身了。
而這位他們認識裡的天道化身,此刻正在東邊一座荒原上,訓着學生。
葉撫教導齊漆七的出發點就十分之高,完全不同於秦三月、胡蘭等是基於她們自身的。對齊漆七的教導,基於這個世界有多高的高度,多深的深度。
東土荒原名字裡有這個“荒”,倒不是荒涼的“荒”,而是荒無人煙的“荒”,之所以是這樣的情況,也主要因爲這裡地理條件十分複雜,古森林、瘴氣沼澤、地表裂縫、深淵峽谷等等樣樣都有,甚至於中央地帶,有着傳說中的遺失大地。
葉撫和齊漆七此刻正在一座古森林中。與一般的雨林、山地森林不同,古森林保留着世界形成初期的未經開化和分流的荒氣。荒氣十分危險,因爲現在的人族都是經過很久很久的進化歷程,身體結構改變了很多,主要是適應於自然母氣分化出的各種氣息,完全無法應對從未被改變過的荒氣。
就像無法直面虛空氣息一樣,人族無法直面荒氣。
而葉撫給齊漆七的第一堂課,就是適應荒氣。這勢必會徹底改變齊漆七的身體能力。
一開始,即便葉撫保留了九分庇護,齊漆七依舊在荒氣的折磨下痛不欲生,古森林中,處處都是他的嚎叫。隨着適應,葉撫就放低對其的庇護,從九分,到八分半,依次往下,直到齊漆七能夠完全適應。
折磨。
從遭受荒氣折磨那一刻,齊漆七就覺得葉撫已經是在懲罰自己毫不知情的罪過了。他無法在高強度的痛苦壓力下,保持自己的理性,幾乎每時每刻,都在痛罵着葉撫,要將自身痛苦的一部分發泄到葉撫身上。
葉撫對之自有應對方式,全程不說話,齊漆七每罵一句,他就減少一絲庇護,自然,齊漆七也就多遭受一分痛苦。
這種發泄似的謾罵得不到任何反饋後,齊漆七很快死心了,除了在心裡抱怨葉撫偏心外,別無他法。漸漸地,他能夠感受到適應荒氣後,身體與精神所發生的神奇變化。
對事物的感知更敏銳了,冥冥之中發覺到許多無形的壓力環伺在天空之上。具體的他不清楚,現在全憑感覺行事。
在古森林某處,葉撫忽然停下腳步說:“去殺了它。”
齊漆七探出頭,朝前面望去,只見着一隻小山似的青面獠牙野豬盤踞在一處窪地裡打盹兒,鼾聲震天動地,每抽抽一下,都感覺地面在震動。
古森林裡的事物有個顯而易見地特徵,那就是都異常大,格外有力量。
“你在開玩笑嗎!”齊漆七瞪大眼睛,“那隻野豬,起碼有合體境的力量吧!我現在勉強分神,我瘋了纔去跟它打鬥!”
齊漆七是個風險厭惡者,早年數着壽命生活不僅沒有讓他放開,反而格外謹慎,有受傷甚至死亡風險的事,都是盡最大可能去避免。
葉撫冷冷看着他,“你去不去。”
“不去!”齊漆七強硬起來,“我完全不知道冒死去跟一隻野豬搏鬥有什麼意義!人啊,做事都是要講究一個目的性的。我看不到合理的目的,更加看不到你對此的認真態度!”
齊漆七嘴硬得很,從來沒叫葉撫一句“先生”或者“老師”,從來都是“你”、“喂”、“葉撫”。
葉撫面不改色,後退一步,然後狠狠一腳踹在齊漆七屁股上。
“啊!”
齊漆七驚叫一聲,整個人直接跟沙包一樣高高飛起來,然後砸在打盹兒的大野豬身上。
而葉撫這邊,果然站到高地上,坐着看戲。
“葉撫,我去你大爺!”齊漆七破口大罵,“你沒有心!”
“無禮。”葉撫凌空一拍,將齊漆七一巴掌拍在驚醒的大野豬腰部,力道很大,齊漆七直接陷進去一大截。
疼痛激怒了大野豬,它站起來,兇狠地嘶吼一聲。
古森林裡的妖物數量不多,但個個都是一定一的好手,完美詮釋了什麼叫洪荒世界,強者爲王。
大野豬站起來就是一個王者踐踏,齊漆七躲閃不及,立馬就捱了四五腳,落進泥窪之中,被踩得個七葷八素的。泥窪裡大野豬的騷味兒、土腥味以及落葉和各種蟲豸的腐臭味兒,差點直接給他悶倒了。
大野豬隨後就要給這個打擾自己的蟲子一個狠狠的泰山壓頂,見狀不妙,齊漆七趕忙騰空身體,管他什麼髒不髒的,一頭扎進一旁的排泄洞裡。是個人也有脾氣,何況齊漆七這個本就乖張的傢伙。
他怒火中燒,調整好身位後,抱起一塊大石頭就朝着大野豬砸去,砸在它的眼皮上。
效果立竿見影,破皮、流血、怒氣值攢滿,大野豬完全的野蠻獸性爆發,也不顧前方是自己拉屎撒尿的地方,一腦袋悶上去,把齊漆七裝進山體裡面。
“幹你孃!”依稀之間,只能從爆開的紛塵中聽到齊漆七的怒吼。
緊接着,一束金光在山體裡爆開,同時,一柄金色的巨劍膨脹開,然後直逼大野豬命門,勢如破竹地插了進去。這是齊漆七在駝鈴山學的道家神通。
“蠻力比不過,老子會法術啊!”
一轉攻勢,齊漆七從山體裡飛出來,渾身破爛,狼狽不堪,但精氣神十足,一雙眼睛冒着憤怒的紅光。
他操持神通變出一根巨大的金色鞭子,一鞭子抽在大野豬臉上,立馬皮開肉綻。
“叫你突然襲擊老子!”
一鞭子。
“叫你對老子頤指氣使!”
一鞭子。
“叫你踐踏老子尊嚴!”
一鞭子。
“叫你不分青紅皁白!”
狠起來的齊漆七的確狠得跟二愣子一樣,出招完全沒有章法,打着怎麼爽怎麼來,高大上的法術,哪有一鞭子一鞭子抽着爽。最後,大野豬防禦拉滿,卻也敵不過作弊般的法術,畢竟在古森林裡待這麼久,搶地盤捕食什麼的全靠一身腱子肉,捱打多了自然練就超高的防禦,但這法術着實是沒什麼辦法,由着齊漆七打得自己七葷八素的。
最後,齊漆七看着大野豬奄奄一息了,從天而降,一圈把它腦袋打開花。
腦漿迸裂炸開,下雨一般落得齊漆七滿身都是。
齊漆七站在紅與白的雨中,望向高處“高高掛起”的葉撫,大吼:
“你滿意了吧!”
齊漆七心情大好,在大野豬身上狠狠地發泄了一番對葉撫的不滿。
遠處,葉撫說:“夠狠夠快,像個愣頭青。跟地上的野豬一樣,沒頭腦,是個不折不扣的蠢貨。”
“去你大爺的!”
齊漆七大聲反駁。
葉撫也不回罵,隨手召來一道天雷,把齊漆七劈得奄奄一息後,拎小雞似的拎着他就前往下個“訓練場”了。
齊漆七即便渾身焦黑,嘴裡還冒着煙,也要用不羈的聲音怒罵:
“葉撫,你不是個東西!”
經受了荒氣磨練的齊漆七,身體很耐造,葉撫壓根兒沒想着治療他,拎着等他自己恢復。
從古森林離開後,過去了三天,到了瘴氣沼澤。
齊漆七身體恢復得差不多了,氣也消了一大半,這纔不情願地說:
“你還是沒給我說爲什麼要打那野豬。”
葉撫說:“荒氣是世界初步形成時的遺漏未經開化的氣息,可以說,是世界規則裡的漏洞之一。讓你適應荒氣,也不過是提前適應規則漏洞而已,至於打野豬,沒什麼講究,我想看你捱揍而已。”
“操!”
齊漆七在葉撫這邊,基本是把本性暴露完了,曾經那個總是笑吟吟的少年一去不復返。
“你怎麼不去捱揍!”
葉撫嘲諷地說:“螻蟻纔會捱揍。”
“真他媽的沒有個先生樣子!”齊漆七攻擊道。
葉撫呵呵一笑,“對你禮貌是不可能的,畢竟,我可不想被一個虛僞的傢伙成天陰陽怪氣。”
齊漆七蓬頭垢面,抓耳撓腮,怎麼也想不通,三味書屋裡那個知書達禮,溫文爾雅的先生去哪兒了。這讓他非常彆扭,尤其是臆想着葉撫教導自己幾個女學生時的溫柔樣子,他就渾身難受。
就因爲我他媽的是個男的嗎?!
齊漆七怒火中燒,恨不得手起刀落,切了那二兩肉。
他所不知道的,葉撫對待宋書生是最溫柔的。
還是那個觀念,對待不同的人要用不同的方式。一視同仁葉撫作爲高高在上的浩瀚之想倒有可能,但作爲一個有着情緒的人,不可能。
齊漆七悶頭髮着牢騷,一個不留神,踩進了沼澤泥潭,瞬間,沼澤下面的腳就像掛了兩座大山,讓他根本動彈不得,一點一點往下掉。
“拉我一把!”齊漆七大聲喊。
葉撫笑了一聲,就蹲在齊漆七面前,看着他一點一點被吞噬,“叫老師。”
“不叫!”對葉撫不客氣,知乎他的名字,是齊漆七爲自己保留的爲數不多的尊嚴之一。
“不叫不拉。”
“去你大爺!”
“聒噪。”
葉撫不僅不拉齊漆七上來,反而按着他的頭往下使勁兒。
沼澤獨特的吞噬感,不僅在吞噬齊漆七的身體,還在吞噬他的精神。
身體上的束縛,可能只會難受,但精神上遭到束縛,就是驚慌,恐懼以及面對茫茫無盡虛無感的致命打擊。
“不要!”
這荒原上的瘴氣沼澤可不是外邊兒的普通沼澤,結結實實是從上古保留下來的,埋葬着不知多少生命最原始本能的恐懼。
這份恐懼,利刀削泥般摧毀了齊漆七爲數不多的尊嚴。
“老師!葉老師!葉先生!葉爹!快救我上去!”齊漆七脖子被淹完了,悶沉沉地破開嗓子大喊。
葉撫一把把他拉上來,瞧着渾身臭泥的他,翻了個白眼,嫌棄地大步離開:
“沒出息。”
齊漆七欲哭無淚,他媽的被吞的不是你,你當然有話可說。
儘管身體和心靈上都遭受着葉撫非人的“虐待”,但齊漆七還是不得不老老實實跟在他後面。
遼闊的瘴氣沼澤上,灰乎乎的瘴氣漂浮着,隨風搖動。
瘴氣之下,葉撫和齊漆七,一前一後,拉開了老長的距離,向前走着。
一個閒庭信步,一個慌不擇路。